40.了不起

作品:《浸入蓝夜

    半夜路上车辆稀少, 从酒吧回郁金堂,十五分钟就开到了。


    缪蓝不时关注副驾上贺京桐的状况。大概酒劲儿上来了,他阖着眼休息, 从头到尾安安静静的。


    酒品还不错。


    在车库停好车,缪蓝给他解开安全带。


    他眨着眼睛, 眸中璀璨一片,说谢谢老婆。


    那副与平日反差极大的乖相, 让她简直想奖励他一颗糖吃。


    下了车,他走路也没问题, 只是非要她搂着。


    总算顺利地进门,缪蓝指挥他先上楼, 自己去厨房冲一杯蜂蜜水。


    她以前也喝多过, 体感解酒还是踏实睡一觉最管用,其他都是次要。


    用勺子将蜂蜜在水中搅拌开, 耳边突兀传来铮铮的钢琴音。


    不得不说, 大半夜的有点吓人。


    转身往客厅的落地窗前望去, 原本应该上楼的贺京桐正坐在琴凳上。


    他低垂着脑袋,十指在琴键上按动, 流畅的乐曲缓缓铺开。


    ……喝醉了还有这个雅兴吗?


    缪蓝端着水杯走到钢琴边。


    他的拖鞋踢掉了, 脚掌踩在踏板上, 配合着手指的动作, 有节奏地按着,看起来随性极了。


    面色微红, 眼睛紧闭, 陶醉其中。


    有痴狂艺术家那味儿了。


    他弹出来的并不是某首固定的曲子,一会儿一变,也不具高难度, 缪蓝听出来,是《拜厄》中的几首练习曲。


    钢琴入门时都要学的。


    她瞬间重拾小时候被钢琴课支配的恐惧。


    但他的水平,怎么忽然想弹这些曲子?


    缪蓝心中有了一个隐约的猜测。


    贺京桐的钢琴启蒙必然是来自于他的母亲霍清歌。


    他喝多了酒,是不是在想妈妈?


    钢琴音止,他缓缓睁开眼睛,视线落过来,略显迷茫,“你是谁?”


    缪蓝:“……”


    是她多虑了。


    想什么妈妈?他恐怕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是……”


    这显然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他琢磨了一会儿才有答案:“我是蓝蓝的老公。”


    他仍然执着:“你是谁?”


    缪蓝叹了口气,“我就是蓝蓝。”


    “我不信。”


    “……”


    他爱信不信。


    “你是蓝蓝,你怎么不叫我老公?”


    “我……”


    这时候怎么逻辑又在线了。


    不会是装的吧?


    缪蓝把水杯递给他,“你先喝点水好不好?胃舒服一点。”


    他不接,“叫我老公我就喝。”


    她欠他的吗?


    缪蓝原想对他说不喝拉倒。


    可跟他四目相接,嗓子眼儿里的话被他眼眸里纯粹的期许堵回去,转瞬之间改了主意。


    他喝多了呀,醉醉的提点要求也是常理之中。


    叫一声老公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他本来就是。


    缪蓝遂了他的意,也从自己的心。


    唇间轻吐出和缓的声音,婉转着好听:“喝点水吧老公。”


    话音刚落,贺京桐一把将水杯夺过来,那架势简直把蜂蜜水当成酒来喝,一口气全干了。


    也不知是蜂蜜水管用还是那声老公的威力太大,杯子递还给她的时候,他也跟喝大了似的,自信又豪气:“蓝蓝,你想听什么曲子?随便点。”


    意思是没有他不会的。


    缪蓝没指望听他再献上一曲,指着侧边墙上的复古鎏金挂钟,委婉地提醒:“马上一点钟了,少爷。”


    “那你点个短的。”


    贺京桐意志坚定,铁了心要给她奖励,手指重新覆上琴键。


    该说不说,看一万次,她还是要赞叹,他的手真好看。


    缪蓝只能顺着他来,把谱架上的乐谱随意往后翻了几页,指定了一首,“弹完就去睡觉好吗?”


    他爽快地应:“好。”


    但有人嘴上说着好,行动上根本做不到——脑子不清醒带动视力不清晰,贺京桐看乐谱完全是重影。他忘记自己戴的隐形,习惯性去扶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


    当然扶了个空,他又凑近去看谱子。


    似乎还是看不清,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贴在纸面上,反复地做缩放的动作。


    发现没效果,仰起头看她,醉眼里全是想不通,“这怎么坏了?”


    “……”


    缪蓝倚着钢琴看他,只有目瞪口呆。


    纸质的乐谱,又不是电子屏幕,能给他成功放大才怪。


    他也别吹了。


    洗洗睡吧,明天还有工作呢。


    贺京桐犹没放弃,乐谱往前翻往后翻,但看在眼里全是花的。


    他揉了揉眼睛,一会儿找:“我眼镜呢?”一会儿惨兮兮地说:“蓝蓝,我好像看不见了。”


    缪蓝摸摸他红通通的眼尾,觉得他又可怜又好笑,趁机教训道:“这就是喝醉酒的下场知道吗?以后还敢不敢喝了?”


    不是不让她喝酒吗,他以后也别喝了。


    他不回答,也不知听没听懂,就一个劲儿盯着她挪不开眼。


    缪蓝强硬一些,将他从琴凳上扶起来,“先上楼,明天再弹。”


    醉鬼搂着他,迷惑发言:“明天我还是你老公吗?”


    “……”


    “你乖乖听话就是。”


    上楼进了主卧,准备洗澡,缪蓝问他自己可以吗。


    贺京桐:“当然可以,我洗给你看。”


    没等她拒绝,他蛮力将她一起拽进浴室,说话倒是温柔,亲亲她的耳朵道:“我还可以帮你洗。”


    贺京桐握着她的腰把她抱到洗手台上坐着,用腿压着她不许她下来。


    然后开始一件件脱自己身上的配饰和衣服。


    今天出去见人,他穿得很正式,连领带都打了。


    借着洗手台的高度,两人的视线正好齐平。


    缪蓝看着他摘下腕表和婚戒,随意放到洗手台上,接着慢条斯理地解衬衫的袖扣。


    跟在楼下时那副连乐谱都看不清的傻傻的模样不同,他做每一个动作,注意力都不在动作本身,眼神始终落在她的面庞。


    缪蓝怀疑,他其实还是看不清,便索性不看了,只凭本能去做。


    但他醉眼迷离中,可辨一丝不加掩饰的占有和侵略。


    明明哪儿都还没露,画面有一种限制级的不可言说。


    不过很快破功。


    领带他懒得好好解,大力扯动发现不得章法,差点把自己勒到。


    缪蓝还没等笑话他呢,被他捉住手腕征用劳动力,“蓝蓝,帮帮我。”


    “你不是可以吗?”


    自己的衣服都脱不好,还信誓旦旦帮她呢。


    对她示弱,贺京桐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有你我才可以。”


    真要命。


    他今天开挂了吧。


    缪蓝十指耐心地帮他解领带。


    他微微昂着下巴配合,凸起的喉结几次小幅度地滑动,在她的视线里占据牢牢的存在感。


    很难忍住不摸两下。


    领带解开,他的上半身很快脱干净,完成阶段性的任务,他积极地给自己奖励,伸手摸她的下巴,摸了个空。


    “躲什么?”他不满,“给我亲一下。”


    ……她根本没躲。


    是他自己找不准位置。


    缪蓝伸出手指比了个耶到他眼前,“贺京桐,这是几?”


    贺京桐晃了下脑袋,使劲眨眨眼。


    回答:“八。”


    “……”


    就这眼神,还想些干这干那的。


    省省吧。


    贺京桐这时没了防备,被一把推开。


    缪蓝从洗手台上下来,现在有些担心,他这样的状态,要怎么把眼睛里的美瞳取下来。


    总不能戴着洗澡睡觉。


    别的她都能帮忙,给别人摘隐形是有相当高的技术难度在的。


    戴了个蓝眼珠子显摆来显摆去,别到最后成了个祸害。


    缪蓝抓起他的手抬高到他眼睛的位置,在镜子里看他:“贺京桐,你试试能不能把隐形眼镜摘下来。”


    想不到他很熟练,两根手指撑起眼皮,一眨眼便把美瞳挤出来了,日抛的直接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他证明自己:“我说过我可以的。”


    “嗯嗯嗯。”


    蓝色镜片消失,他眼睛里的红充分暴露出来。


    真得好好休息了。


    “你乖乖的,我陪你一起洗澡,”缪蓝认真跟他说,“我困了,想早点睡觉,好不好?”


    贺京桐脑子里其实拎不清,但拒绝不了她,除了好字说不出其他。


    淋浴热水下,他虽然免不了动手动脚,但到底没动真格的。


    缪蓝全由着他性子来。


    洗完换好衣服,贺京桐已然清醒不少,起码看东西不重影了,只是单纯的近视模糊。


    他的眼镜还在车里,缪蓝去衣帽间里重新拿了一副过来,给他戴上,又给他吹吹头发。


    贺京桐坐在椅子上,双手环住她的腰。


    吹风机低分贝的背景音下,他礼貌:“谢谢老婆。”


    缪蓝的手指穿进他的发间,轻轻地按按,“你酒量也不怎么样,以前喝多了是怎么弄的?”


    “以前没喝这么多,今天很开心。”


    他确实没像今天这样醉过,工作场合不需要他喝多少,和朋友一起喝也是点到即止。


    “你们几个朋友关系真的很好。”


    “没有,是因为你陪我一起去才开心的。跟他们有什么好喝的。”


    吹风机的暖风也不及他的话火力高,缪蓝听了心里暖洋洋的:“少爷,你今晚讲这种话已经超标了。”


    他不服:“谁定的标?我可以说一万句。”


    “……”


    那你可真能说。


    戴着眼镜靠在她怀里还是没那么方便,贺京桐又摘下来,“我明天还要戴你给我买的蓝眼珠子。”


    “……随你。”


    “蓝蓝。”


    他叫她。


    缪蓝嗯一声。


    “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像是突发奇想,她以为他又要讲什么醉言醉语,“你说。”


    “我第一次戴隐形眼镜,是我妈教我的。”


    很意外的秘密,令她联想到他一回家弹的钢琴曲。


    他果然还是有点想妈妈的对吗。


    缪蓝给他呼噜呼噜毛。


    他近视是在父母离婚之后,霍清歌能关注他的视力问题,想必对他是很关心的。


    “你想跟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吗?”


    他沉默片刻,说好。


    缪蓝预想的是追忆童年,或温情或有些隐伤,结果他口出狂言:“我跟你讲讲贺维君对我的专横和压迫。”


    她连忙捂住他的嘴。


    他敢叫他爸的大名,她还不敢听呢。


    只是听他那样的形容,又不太放心,“你小时候,不会挨过打吧?”


    “那倒没有,我爸名字里还有个君字,动口不动手。”贺京桐并不是想维护他爸的名誉,只是单纯觉得小时候挨打这件事很逊。


    他淡定地补充:“真动手他也打不过我。”


    “……”


    越说越离谱了。


    她就不信贺维君收拾不了一个半大孩子。


    “算了,你别讲了。”


    “不,我要讲,你得心疼心疼我。”贺京桐改变策略。


    他抬起头来,脑海里搜刮孩童时期的记忆。


    “我从小到大,一直跟我爸对着干,奶奶说我们俩是天生的父子冤家。”


    “现在不是好很多吗。”


    “嗯,因为我长大了,发现他没有要害我。”


    ……这倒是大实话。


    “但也就这样了,他并不是个好爸爸。”贺京桐顿了顿,“我妈却是霍嘉树的好妈妈。”


    缪蓝给他吹头发的动作停了一瞬,明白这就是症结所在。


    “也许嘉树看你,也会觉得爸爸是你的好爸爸。”


    “绝对不会!当时我们俩谁都不想跟他。”


    但是以贺家和霍家的情况,不可能两个孩子都被霍清歌带走。


    取舍之后,便是如今的结果。


    贺京桐本来只是想卖卖惨,说着说着觉得自己是真惨,“算了,也没什么好讲的。”


    他手臂用力抱紧缪蓝,把脑袋埋到她胸前,声音低低的,“反正你说了,我没有长歪,这就够了。”


    她肯定他:“不仅是够了,还非常了不起。”


    “有吗?我就正常长的,一般般啦……”


    短头发很快就吹干,缪蓝把吹风放下。


    她双手捧起他的下颌,低头跟他对视,发现他眼里的红消散许多。


    “你从小皮蛋长成一个……拽拽的少爷,难道不是了不起吗?”


    “……”


    贺京桐走心一句:“了不起的是你,蓝蓝。”


    她从小长大的家庭环境要复杂得多,可她以坚定的心性长成了最好的样子,对整个世界都温柔平和以待。


    缪蓝懂他的话,也很高兴他对她有这份理解。


    她眉眼漾出笑意,“我也一般般啦。”


    两人回床上睡觉,贺京桐抱着缪蓝闭上眼睛,临睡之前说一些悄悄话:“以后也跟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


    “等我也喝醉的。”


    “你休想!”他按住她的手脚,在她耳畔警告,“你不说我也有办法。”


    “什么办法?”


    “你晚上说梦话的时候,我去套话。”


    缪蓝在他怀里挣了一下,半信半疑,“我晚上会说梦话吗?”


    “嗯,昨天晚上才说的。”


    “……说的什么?”


    贺京桐:“你说你挣钱全部给我花。”


    “……”


    “睡觉吧,梦里什么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