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 54 章

作品:《跳崖后全京城追悔莫及

    “为何这样看着我?”谢澜安问。


    胤奚稠墨似的目光在她面容上停留不去, 片刻后,方慢慢垂下眼,“女郎方才说……小扫帚,她可以住进府里吗?”


    “小孩子自己愿意就成。”谢澜安看了胤奚几眼, 还是觉得他有些古怪, 想了想道, “别想岔了,谢家没有什么陪太子读书的勾当, 像谢方麟来了, 也不是给小宝当跟班的。你莫道小扫帚是来给福持做丫头的。”


    “我知道。”胤奚想, 女郎的心是一川无涯的江海,不以贵贱见别, 可以包容万物,却从来不让人发现那海底的暗礁。


    “胤奚先替小扫帚多谢女郎。”


    谢澜安没把这事当成个事, 抬抬手, 又埋头看公务了。


    胤奚深晦的眼神从女子冷静专注的神情上掠过, 退出来后, 他并未马上去学堂, 先去了趟府内负责日用的库房。


    “呵呵, 小郎君来了?”


    库房不是什么机要重地,专管主家屋里日用物品的张管事认得胤奚,主动招呼,“花露膏又用完了?”


    他这称呼是随家主叫的,谢府上下皆知,家主娘子身边跟了名容貌出众的郎君,年纪么其实未必很小,但娘子爱这么叫, 底下人听得多了,也就打趣起来。


    若是换个人,众人未必敢如此搭讪。但胤奚为人平易和善,又不是那种刻意修养出来的礼数,怎么说呢,他身上没有天之骄子的矜贵气,与他相处着舒服。


    胤奚笑说是啊,寒暄两句,状似不经意道:“如今府里孩子多了,女郎的意思是,将屋内的灯烛都换成明角防火的,全管事今日休息,我无事,便顺道来看一眼灯烛置换的记簿。”


    张管事不疑有他,说道:“这么点小事,娘子吩咐一声就是了,哪里还用小郎君亲自跑一趟。小郎君稍等。”


    说着话,张管事回身去库房取来记簿。


    胤奚平静地接在手内,修长的手指缓缓捻开簿页。


    簿子上都是些芝麻绿豆小事,无非是给各房中更换蜡烛的频次,或者一些采买的账目,张管事也不知上头有什么值得胤小郎君看那么久。


    只是等他终于合上记簿,张管事明显看见这位年轻郎君深重地吁出一口气,仿佛终于确定了什么事。


    张管事不由跟着紧张起来,“小郎君,可有问题?”


    “没什么事。”胤奚松开泛白的指节,交还账簿,向张管事道了声谢。


    他神色寻常地转身离开,一双眼静如沉湖。


    他只是有些难过,为何自己二十岁才来到女郎身边。


    ·


    胤奚离开库房后,未在府里耽搁太久。他近日除了学文习武,还在跟进调查射杀太学生杨丘的凶手一事。


    这事不好查,现有的线索只有凶手留下的那支箭矢。若凶手是世家豢养的死士,出事后藏匿踪迹,想查他便是大海捞针。


    但那日那名太学生就死在胤奚的眼前,女郎把这事交给了他办,胤奚会不遗余力。


    他带着黄鲲和乙生出去查探,一日下来,不出意料无果,临近申正的时候,他看看天色,吩咐二人继续带人摸查,自己赶去拨云校场。


    时值秋深露重,枫叶深红,校场里的女卫们撤走了大半,祖遂在高台上看到胤奚的身影时,笑着拧开扁银酒壶喝了一口。


    自从这小子来到校场习武,无论风雨,一日未曾断绝。


    祖遂嘴上不说,心里是满意的。


    只不过今天胤奚有些反常,来了二话不说便热身开练,使枪的路数又凶又急。


    就仿佛他的命不是命了,是他手里的那杆枪,他急于将它打磨得坚不可摧,杜绝丝毫折戟沉沙的可能。


    谁惹他了这是?祖遂眯眼望着那道疾厉如风的身影,不禁想起他曾和这小子提过一嘴,说他过了抻展筋骨的年龄,学轻功只怕成不了。胤奚听说后,一声不吭地在两腿缠上铁砂袋,能绕着校场从早上跑到晚上。


    他也能在三伏天的烈日底下,原地空翻跟头到把自己翻吐。


    那些姑娘总笑这小子是个软脾气的人,祖遂哼笑一声,殊不知,这样的人对自己才最狠哪。


    胤奚用了比往常缩短一半的时间,结束今天的训练,他重重喘出一口热气,转枪插回兵械架。


    他向祖将军知会一声,便要走。


    祖遂盯了他一晚上了,笑骂着把人提溜回来:“急着投胎啊,这么赶时间?”


    胤奚额角见汗,气息未匀,看着暗下来的天色。“是赶时间。”


    “赶个屁,和你说点正事。”祖遂可不管那许多,挂好银酒壶,负手慢悠悠地说,“你跟着老夫也有小半年了,别以为自己现在能舞刀弄剑了,有多威风,才半年,入门而已!这些日子,枪,矛,刀,剑,我都让你沾沾手,你对各种兵器大略了解过,到底要选什么兵器,也该择一而精习了。自己有什么想法?”


    他的语速有多慢,胤奚便有多快:“我知道祖将军的意思是我擅发巧力,习剑最合适。但我还不确定,请容胤奚再想想。”


    “你舌头烫嘴怎么着?”


    祖遂嘿了声,懒得再看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中被窝里有个漂亮小娘子等着呢。祖遂挥挥手,“快滚快滚。”


    胤奚抱拳行个礼,转头跃身上白马,扯缰驰去。


    黄昏最后一点余晖,在竹林间映下一道纵马追风的剪影。


    胤奚赶在戌时前回到乌衣巷,才下马,迎面看见允霜往外走,他问:“干什么去?”


    允霜顿了下,知道主子信重这人,便说:“楚清鸢——就是那个写檄文的书生被谢演扣住了,折磨惨了,主子让我去捞人。”


    胤奚步子微滞,一抹异样闪过心头。


    楚清鸢在太学承认是讨庾檄文的著者,当众打了谢演的脸面,他在那之后便销声匿迹,原来是谢演伺机报复,扣押了他。


    ——那么上个月宫变后,允霜向女郎回禀的便是此事?


    女郎既有心救人,为何要等到今日?


    等到楚清鸢受尽折磨……


    允霜见胤奚沉思不语,挑挑眉梢:“感兴趣?一起?”


    士林馆那日,楚清鸢对他说他不配穿谢澜安旧衣的不屑之态,胤奚还历历在目。他摇头,说了句答非所问的话:


    “天晚了。”


    他对落井下石没兴趣。


    如果女郎觉得这是个有用的人,好啊,那就看看谁更有用。


    允霜去了,胤奚一路进到内院,看见女郎屋里亮着的灯光,飘浮了整日的心便踏实下来。他回屋换了身洁净衣服,沿着抄手木廊过去见女郎。


    将及正屋的门口,斜刺里闪来一道黑影,将他拦了下来。


    “女郎无召。”铁妞儿横着一条手臂,古板平直地说。


    胤奚眉心轻压,他记得这个高个干瘦的姑娘,是锻铁匠户出身,擅使单刀,对练时专门攻他空门。


    他道:“第一天当值的?我不用通报,别拦我。”


    老实讷言的铁妞儿有些拿不准,“可是池得宝说陆荷说玄白侍卫说……得看着你点。”


    那片温暖静谧的光近在眼前,胤奚耐着最后一点性子:“你听女郎的,还是听他的?”


    铁妞儿一板一眼:“我听女郎的,还是听你的?”


    胤奚按了下指节,恰这时束梦迈出门槛:“女郎让郎君进来。”


    铁妞儿听见,这才撤下手臂,让路。胤奚进门,便见谢澜安一脸好笑地看着他,“出息了,你和我护卫置什么气?”


    胤奚望着她盈盈轻勾的丹唇,眸中的万顷湖光都落了地。“女郎”,他说,“她们拦着我不让我见你。”


    这不是他惯会诱人的侬声软调,只是低沉的一句陈述,却让人无端觉得,说话的人有一腔委屈。


    谢澜安居家趿着一双帛屐,一边回身往书架走,一边扫他几眼,“在外遇着事了?调查得不顺?”


    胤奚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凶手难查,女郎命我大张旗鼓调查此事,却也不全为了缉凶,而是提醒背后的指使者你在盯着,对方便会有所收敛,不敢明着妨碍清田的事宜。”


    谢澜安笑了笑,这个目的她没跟他说过,小郎君脑子挺活。


    她问:“猜得到是谁指使的箭手吗?”


    胤奚心不在焉:“邻居?”


    乌衣巷中的大姓,除了谢便是王。太学前的那一箭,激化了清流与外戚间的矛盾,直接导致宫变的发生,背后之人却一直隐藏在水面之下。谢澜安对胤奚的敏锐暗中点头,他们都怀疑王家,但是尚无证据。


    她偏头才要说话,不防一道高高的人影严实地挡在身后。


    他跟得这样紧,两人的影几乎挨在一起。


    他低低问:“女郎,你困了么,不困的话可否赐教一局棋?”


    谢澜安疑心胤奚好似长高了些,又或者是离得太近,否则那身影罩在头顶,怎会隐有倾压之感。


    她不喜抬头看人,道了声“退后”。胤奚听话地蹭动步子,隔开得却也有限。


    谢澜安这才掀睫深深看他一眼,“我说不可,你便消停了吗?”


    “不。”这声轻于灯烛爆灯花,却带着微微的坚定。胤奚眼里水润得一塌糊涂,眼波缠绵,“女郎,赏了我吧。”


    他的女郎戒奢宁俭,屋里的灯烛烧到尽头才更换。按照平常的速度,本应是三日一换,但按那簿子上所记,在他进府之前的整个三月,上房灯烛一日一换,无疑是夜夜席不安寝,燃灯至天明。四月他进府,换烛的速度便减缓下来,在他不在府的那些夜里,又有波动。


    何羡曾说,天下事,无不可以数字推演。


    所以他那个离奇万里的猜测,并非臆想。


    有他在女郎身边时,女郎确实会睡得比较好。


    他仍不知女郎与他之间有何渊源,他也没有多费一点精力思考这种事,因为根本不重要。胤奚只知道,当他发现了这件事后,不是女郎无法离开他,而是他此后再也离不开女郎了。


    “我若不答应,”谢澜安被他盯得手心发痒,捻指蹭了一下,却本着骄傲之心,不肯首先避开视线,昂着头行若无事,“你不会哭吧?”


    暧昧的烛光助长了胤奚桃花眸子的迷离。


    他轻轻晃头:“女郎喜欢看,可以哭。女郎不喜,就不会。”


    谢澜安气笑:“想下棋,闭上嘴。”


    胤奚闭上了仰月红唇,轻车熟路地去屉中取出棋盒,在小几上摆好,转头看她。


    谢澜安避开脸:“第二件,不许用这种眼神看我。”


    胤奚垂睫盖住了眼神,语声低醇:“下盲棋吗?”


    “第三件,不许讲不好笑的笑话!”


    虽然有这么多限制,两人还是在灯下对坐,手谈了一局。


    自从谢澜安入主御史台以后,已经很久不曾教胤奚下棋了。胤奚姿态摆得低,棋面上的大龙却咬杀得极凶。


    谢澜安对他今夜的棋路有些诧异,她最不喜欢下黏棋,但这局棋,白棋一直被黑棋追缠着拖进了终盘。


    胤奚捻棋的指尖始终很稳。


    收官数子,黑子仅输白子一目。


    “今日我让了几子?”谢澜安盯着棋枰略有失神。


    胤奚抬起头,眼神学到了她三分精髓,淡而佻薄:“没让。”


    这是他在她面前第一次展露,或说不自觉流露出一种攻击性。釜底多了一把火,温吞的水也要沸腾。他有了更高的使命,不能再被人视作庸常。


    谢澜安看见他暴露出的那枚喉结,随着话音微微滚动。


    因洁白而显得脆弱,却又如反骨,隐隐透出不驯的痕迹。


    ——激起她掌握征服的欲望。


    “再下一盘。”谢澜安声色冷静地说。


    胤奚微微一笑,应声说好。


    反正无论再下多少盘,无论棋里还是棋外,他永远赢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