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作品:《大明求学日常》 这次去京城的人也可以称得上浩浩荡荡, 成群结队。
成群——徐家的一群人。
结对——江芸芸和黎楠枝。
徐家直接豪气地出动了一条运货的大船,徐叔亲自带队,光是仆人就是二十人,人高马大的家丁三十人, 更不要说煮饭婆子, 打扫侍女,船员打杂, 林林总总加起来一百来号人肯定是有的。
黎家那边, 怎么也是小孙子要去出远门考试, 黎风也义不容辞跟了过来,加上两个书童诚勇和终强,外加粗使仆人七.八人,加起来也有十来人。
江芸芸这边就惨了,连她带乐山,外加一个小孩顾幺儿, 三个人, 六个包裹,轻装上阵。
祝枝山更可怜,孤零零一个人。
四人站在夹板上, 看着徐家和黎家众人上上下下, 格外热闹。
“嘶,好穷。”祝枝山笼着袖子,龇了龇牙, 打了一个贫穷的哆嗦。
“哇,好多人啊。”顾幺儿带着蒋叔给的五十两银子,外加一把还没开封的长刀,呆呆地张大嘴巴。
“啊, 可以心安理得混吃混喝了。”江芸芸穿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珠子,满足地呼出一口气。
“怎么站甲板上站着,多冷啊。”黎风一转身就看到四个鹌鹑挤在一起,伸着脖子看来看去,招手说道,“快来二楼,里面已经生了炉子,煮了热茶,快来暖和暖和。”
一行人顺着旋梯走了上来,风中带着凌厉冬雪的寒气,不小心用力吸几口,只觉得脑子都疼了。
顾幺儿用力狂吸几口,鼻子也跟着冷飕飕的:“我的刀早上还结霜了。”
“那要裹上布吗?”江芸芸好奇问道。
“要。”顾幺儿说,随后苦恼说道,“可我没带黑布,蒋叔也没给我准备。”
蒋平甚至没赶得上吃江芸芸的乔迁宴就走了,只说军中有事。
“那等会问问他们有没有多余的黑布。”祝枝山说,“冬日这刀握在手里冷不冷?”
顾幺儿叹气,大人样说道:“冻手。”
江芸芸笑得厉害:“怪不得我早上见你背剑背得磨磨唧唧的。”
顾幺儿恼羞成怒,捏起拳头,重重锤了一下江芸芸的胳膊。
“要我说蒋副将还挺会照顾小孩的,怎么给幺儿准备的手套才带了一条天溜线了。”乐山忍不住说道。
“外面哪里有这么小的手套买,我猜这个十有八九是蒋叔自己缝的,大概是手艺不好。”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顾幺儿小脸红扑扑的,恶声恶气说道:“不准说我蒋叔。”
“不说了不说了,我看徐家带了绣娘,等会请他们帮忙做几双手套来,京城可比扬州冷多了,可别把手冻坏了。”祝枝山缓和气氛说道。
屋内,徐经和黎循传已经坐在火炉边,一壶茶水正冒出细细的白烟,下面的炉火上则是放着一张细密的铁网。
几人一入内,就闻到屋内里烤水果的香味和茶水的香气,两人边上放着三筐水果,一筐黄灿灿的梨,一筐是粉嫩嫩的桃子,一筐油光发亮的橘子,桌子上还有一叠红彤彤的柿子,还有两串冬日难见的葡萄。
“吃烤梨吗?青州水梨,皮薄汁多,烤了更甜。”黎循传招呼道,“徐叔好本事啊,找来的青州水梨又大又脆。”
“这个桃看上去好好吃啊。”顾幺儿蹭到那筐桃子边上,一脸惊喜,“粉粉嫩嫩的。又大又圆。”
“这个是洛阳的王母桃。”徐经捡了一个递过去,“你是这么吃,还是烤一下再吃。”
顾幺儿捧着桃子,直接上嘴啃了一口:“就这么吃,烤来烤去也太麻烦了。”
“我想吃个烤梨。”祝枝山只待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热了,脱了披风,挂在衣架上,凑过去才发现,“里面怎么还有栗子啊。”
黎循传用棍子拨了一下:“我刚放的,估计要好一会儿才能熟呢。”
“再放几个橘子和柿子上去。”江芸芸也兴奋凑过来说道,“烤橘子很甜的。”
“你不吃烤梨?”黎循传睨了她一眼。
江芸芸被那一眼看迷糊了,不解地摸了摸脑袋,谨慎问道:“是非吃不可吗?”
黎循传手指点了点梨,一本正经说道:“没听过一个故事吗?”
“李泌领取十年宰相,唐肃宗曾为他烤了两个梨,不仅都给他吃,还要两位皇子对他大肆褒扬。”他说道,“三朝宰相,返极重之势,塞溃败之源,挂危定倾之大用,那可真是一代名臣也。”
江芸芸眼珠子转了转,不耻下问:“我知道啊,然后呢?”
黎循传见她不解风情的样子,气笑了:“所以你要吃烤梨。”
“哎。”江芸芸不解,“为什么啊。”
徐经出声说道:“其归很少出门,大概不知道,像我们这些马上就要考试的人,大都要吃个烤梨应应景,取个好兆头”
江芸芸常常哦了一声,蹲在炉子前,眼巴巴地盯着吃的:“那你们三个多吃点,未来封侯拜相,可要罩着我一点。”
黎循传盯着她的侧脸看,莫名其妙冷哼了一声。
徐经也紧跟着叹气。
江芸芸不得不抬起头看着两人,好脾气问道:“又怎么了!”
“我们四人……”祝枝山的手指在四人面前一一点过,最后又停在江芸芸面前,微微一笑,“大概只有你,江其归最有机会封侯拜相了。”
江芸芸大吃一惊。
“你可是我们的小三元啊。”黎循传把最大的一个梨拨到她面前,一本正经说道,“快吃吧,江神童。”
江芸芸看着那个表皮烤成焦黄色的梨,一股甜甜的香气猝不及防涌了进来。
“那李泌还是唐肃宗的老师和好友呢。”她火急火燎地扒着烤梨,烫得一边捏耳朵,一边不死心给它滚到盘子来,“那我第一步应该靠近太子,打入内部。”
黎循传听得哆嗦了一下:“你这嘴,你去京城我真害怕。”
“我也有点。”祝枝山见橘子烤得微微热了,就动手开吃,打趣道,“昨夜唐伯虎还抓着我的手,要我务必照顾好你。”
江芸芸冷哼一声:“我看他那张嘴才最危险的。”
好好的解元都没得当了!
“你们都危险。”顾幺儿啃着桃核,直接说道,“还好你们没一起上京。”
江芸芸突然摸了摸下巴:“对哦,到时候,我倒要看看谁和他一起来京城。”
徐经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吃着甜滋滋的柿子,看着江芸芸莫名其妙的义愤填膺。
“对了,士廉说在应天府等我们,他还要带一个朋友来。”江芸芸吃着汁水浓郁的水梨,笑说道。
“他和我说过了。”徐经点头,“那个朋友也是苏州人,姓毛名澄,字宪清,和他差不多年纪。”
“我见过,长得神采秀朗,容止端洁。”祝枝山也跟着说道,“他在成化年壬子年就过了应天府乡试,但之后大病了一场,养病许久终于才痊愈,结果戊申年,也就是陛下登基第一年,丁父忧,这才拖到今年才去考试。”
“那一定很厉害。”黎循传紧张:“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讨教一下。”
“别说考试了,我听的头疼。”祝枝山叹气,“让我先玩几天。”
江芸芸幽幽说道:“还没玩够吗?乡试结束,你可是一页书本都没翻。”
祝枝山语塞。
“可别说,给你写了不少小作文呢。”黎循传似笑非笑,“我那日进去一看,好家伙,满满一墙你的画像。”
“别担心,你有哦。”祝枝山不甘示弱说道。
黎循传冷哼一声,手肘锤了一下江芸芸。
江芸芸哎哎哎了两声:“说这些做什么,你那个画啊,册子啊,都要放好了,要不别人还以为我多自恋呢。”
徐经幽幽说道:“你们背着我,在玩什么游戏。”
三人沉默。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徐经叹气。
“别说了,梨焦了。”一侧的顾幺儿突然着急说道,“快,快拨到我碗里来。”
一阵风吹来,原本半掩着的窗户被吹开一条缝,火盆里的炭被风一吹,火星闪烁了片刻,顾幺儿被吹得眯了眯眼,但还是坚持把碗筷递过去,眼巴巴说道:“这个也快焦了,橘子也给我一个,板栗是不是熟了啊。”
黎循传打趣道:“水梨蜜桔煨板栗,稚子欢呼围炉旁。”
“鼎沸茶汤香满屋,奈何不解馋嘴果。”祝枝山紧跟着说道。
江芸芸眼睛一亮,也跟着笑眯眯说道:“忽如一夜北风来,经年徊梦嘴中甜。”
徐经顿了顿,没接下去,只是扭头,一本正经对顾幺儿说道:“他们骂你。”
顾幺儿咬着烫嘴的烤梨,歪了歪脑袋,含糊不清问道:“骂我什么?”
徐经憋了一口气,最后沉重说道:“贪吃鬼。”
谁知道顾幺儿一点也不生气:“哦。”
他甚至理直气壮强调着:“我是啊。”
使坏的三人对视一眼,立刻大笑起来。
窗户咯吱咯吱的想着,连带着快乐的笑声也跟着飘远了,炉盆里的炭火幽幽闪动着。
热炭蒸果暖如烘,吹得窗开是北风。
—— ——
船只到了应天府码头,顾清那边却不止两个人上船的。
他一脸歉意地说道:“想着去信已经来不及了,这才想着匆匆来问一下。”
江芸芸好奇地看着码头上站着的三个人,扑闪着大眼睛。
“最右边穿着蓝袍子的,就是我一开始写信说的人,姓毛名澄,字宪清。”
江芸芸看了过去,果然看到一个长得格外好看的人,虽然衣服洗得微微发白,但身形清瘦,气质卓尔。
烈烈北风中,唯有他的衣袖在舞动,时不时露出一截消瘦雪白的手腕。
她不过是刚看了一眼,那个一直垂眸的人却准确察觉到他的注视,微微侧首看了过来。
江芸芸见状,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对着他热情招了招手。
那人竟然红了耳朵,飞快收回视线。
“那其余两人是?”祝枝山不解问道,目光落在正中那个穿金戴银,衣着华丽的人身上。
顾清不好意思说道:“正中那位姓王名献臣,字敬止,隶籍锦衣卫,但他父辈已是官宦,父亲是监察御史。”
“锦衣卫。”徐经吃惊,“你怎么会和锦衣卫有关系。”
顾清低着头:“之前路遇小混混,是敬止拔刀相助,他性格爽朗,见我囊中羞涩,几经帮助,之前见我写信要与你们一同上京,便也想着和我一起走。”
江芸芸也跟着去看那个叫王献臣的人。
王献臣肩批一件湖绿色大氅,袖口,领口缀着黑色的长绒,隐隐露出的袖口能看到一簇亮晶晶的颜色,最显眼的还要算衣襟两侧的眉子,虽然只是长长的狭窄一条,但上面确实用金泥印着的花纹。
“是老鼠在偷藤蔓上的瓜。”顾幺儿眼尖,立马说道。
跟着周笙学了不少纺织知识的江芸芸立刻明白过来。
是最近很流行的瓜鼠纹,因为其风格生动活泼,充满田园野趣,那些只需要一点微光就能熠熠生辉的金粉配着这样的画面,好似穿上这样的衣服就一直活在太平盛世中一般。
更令人侧目的是,脖子上的海獭皮做的风领,毛茸茸的一簇,连带着肩膀都围上了,年轻的面容也紧跟着富贵俊俏起来。
他手中捧着一个铜丝手炉,百无聊赖站在码头上,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微微一笑,格外和气。
江芸芸也跟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他既然开口,自然也不好拒绝。”徐经好脾气说道,“那另外一个呢。”
“那是姓沈名焘,字良德,苏州府长洲人。”
江芸芸看向那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人,那人穿着浅绿色的衣服,外面罩着一件还算体面的白色披风,他长得很是普通,偏眉宇间又是格外的温和。
“他家世代从医,我之前病了一场,与他住在同客栈,多亏他帮我治病,还不曾收我医药费。”顾清越说越不好意思,“他本是打算跟着上贡的队伍走的,谁知道因为救我露出一手医术,被一个小太监看到了,非要拉着他给他们的老祖宗看病,良德不喜太监,便不从,闹了矛盾,那人竟是负责这次上供的太监之一,我这才……”
祝枝山没说话,看向徐经。
徐经摸了摸脑袋,下意识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正和顾幺儿趴在栏杆处交头接耳,对此充耳不闻。
“若是不行,我就让他们换个船队。”顾清见他为难,连忙说道。
“不不不,船是自家的,既然来了,那就来吧。”徐经也跟着慌慌张张说道。
顾清不好意思说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不碍事,结伴同行也是热闹。”社恐的徐经露出勉强的笑来。
“那就请他们快上来吧。”祝枝山缓和气氛说道,“我们是停靠的船,不可久留。”
顾清哎了一声,匆匆下了船和好友们交代一下上船的规矩。
正中的王献臣拍了拍顾清的肩膀,大笑着点头。
沈焘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毛澄没说话,瞧着巍然不动。
“这三人真有意思。”顾幺儿对着江芸芸咬耳朵。
“我也觉得。”江芸芸也跟着说道,“我瞧着那个毛澄最有意思。”
说话间,毛澄和沈焘孤身一人上了船,手里都只有一个鼓鼓的包裹。
那边王献臣却是热闹,十来个仆人也不知从哪里出来,抬着四大箱东西哼哼哧哧搬上船,竟然也是仆从围绕,金尊玉贵的主。
“一楼二楼都有空余的房间,你们看着喜欢住。”开船后,徐叔笑脸盈盈说道。
“你们住在啊?”最是热情的王献臣笑问道,目光在几位一起赶考的举子身上扫过,最后看向蹲在最后吃橘子的江芸芸和顾幺儿。
“我们都在二楼。”徐经老实巴交说道。
“那我也想住在二楼,大家住在一起热闹一些。”王献臣问道,“可以吗?”
“可以吧。”徐经强忍着拔脚要走的冲动,勉强笑说着。
顾清想了想:“江小童的边上还有屋子吗,我想和他讨论一下学问。”
徐叔笑说着:“那没了,一间是我家少爷的,一间让黎公子住了。”
要知道江芸芸边上的屋子可是很畅销的,顾幺儿没抢到,刚才还闹着要和江芸芸睡一个屋子。
“那我随便住一间吧。”顾清笑说着,“能找到江小童就好。”
“我想住在一楼。”一直没说话的毛澄说道。
“那我也住在一楼吧。”沈焘也跟着说道,“我们住在一起也好相互照应。”
徐叔点头,选了四个小厮,让人带人去屋子休息:“先在东西都放好,我再让人送热水和糕点来,午饭可有忌口的。”
众人齐齐摇头。
顾幺儿大声说道:“吃肉,我要吃肉。”
“好。”徐叔一见顾幺儿就一脸柔情,忍不住捏了捏小孩肥嘟嘟的小脸,“想吃什么肉啊。”
“都行,但最好是炸的。”顾幺儿得寸进尺。
“行。”徐叔笑得见眉不见眼。
一行人各自散去,江芸芸动了动鼻子,突然跟着毛澄和沈焘身边屁股后面去了。
被突然丢下的顾幺儿瞪大眼睛,也紧跟着跟过去了。
“你是,江解元?”沈焘没想到江芸芸没去找王献臣又或者是熟悉的顾清,反而跟着他们去了一楼休息的地方。
江芸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们。
“是我,我有字了,我老师给我取名其归,你们叫我字就好。”她笑眯眯说着,目光忍不住朝着一直没说话的毛澄看去。
毛澄察觉到她的视线,只是用冷沁沁的目光看了过来。
“其归。”沈焘笑了笑,“你找宪清吗?”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都找都找,你们住哪一间啊。”
沈焘摸不著她想做什么,只好指了指:“我住这间,宪清在我边上。”
江芸芸连连点头:“你也是今年考的乡试吗?”
沈焘摇头:“我和宪清是一起的,第二年会试落榜后,之后又要守孝,所以拖到现在。”
“原来是这样。”江芸芸嘴甜说道,“这次一定能考中的。”
沈焘弯了弯眉眼:“其归也是。”
江芸芸背着手,小大人说道:“我明年不考,我还想要再多读几年,精进自己的本事。”
沈焘惊讶,就连一直不说话的毛澄也跟着看了过来。
“为何?”沈焘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多学习几年,听说国子监人才济济,我想去看看。”
“比不过你。”一直没说话的毛澄耿直说道。
江芸芸见他终于说话了,忍不住凑过去:“你怎么知道啊。”
毛澄看着靠过来的小孩,还没说话,先红了耳朵。
江芸芸的视线果不其然落在他红扑扑的耳朵上。
“宪清就是从南京国子监出来的,如今也算是毕业了。”沈焘为他解释着,“他看人一向很准,既然说你厉害,那你肯定是厉害的。”
江芸芸立刻露出灿烂的笑来:“那你一定也很厉害,可以给我看看你的文章吗?”
毛澄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
江芸芸把着他的手臂,热情开门:“走走,我们屋内详细说。”
沈焘和顾幺儿震惊地看着江芸芸把人拉进屋内。
“原来是讨价学问啊。”沈焘松了一口气。
顾幺儿瘪了瘪嘴,双手抱臂,突然懂动了动鼻子:“你身上好重的药味啊。”
“我家世代行医,我也学了一些。”沈焘笑说道。
顾幺儿哦了一声:“怪不得香香的,还挺好闻。”
沈焘笑了笑:“小童郎可是有那里不舒服?”
“我没有,我可强壮了。”顾幺儿说道,“但江芸不行,他看上去风一吹就到了。”
“其归确实瘦了些。”沈焘说。
顾幺儿拉着她入内,贱兮兮地怂恿道:“那你快给他把脉去。”
—— ——
大船在船上行驶了十来天,王献臣是个热闹的人,不是围炉夜话,就是作诗漫谈,每天都有新的花样,总算是和徐经祝枝山玩得熟悉起来,就连黎循传也跟着熟悉起来,可以说是一行人中最是活络的人。
顾清身子还未大好,沈焘每日都给他把脉,江芸芸见状就拉着他一起打拳,往往这个时候,顾幺儿就会用刀当棍,在甲板上耍得虎虎生威,都能博得一众喝彩。
江芸芸白天拉着顾清打拳,和沈焘聊着医术,下午去找毛澄一起读书。
毛澄平日里不爱说话,但一旦说起政事却又是侃侃不挠,声音清切。
他文字犀利,气势磅礴,但并不艰涩难道,反而明白清晰,读起来简直会上瘾。
江芸芸和他越聊越投入,也紧跟着受益良多,他的义理学的格外好,引经据典,就连最不爱读书的顾幺儿都能听得入迷,睡觉前还在回味他讲的故事。
天色越来越冷,湖面上也逐渐结冰了,湖面上的船只却是越来越多了,旗帜林立,猎猎而动,众人在船上迎来第一场大雪。
“已经进了京城地界了,明日就能到了。”徐叔也裹上大袄子,“大家可以把东西都收拾收拾,我们是行船,在码头不能呆很久,到时候码头上会有马车来接诸位去别院。”
“正好,免了我到处找屋子的烦恼。”王献臣和气说道,“多亏了衡父。”
徐经连连摆手。
“又要麻烦衡父了。”顾清等人不好意思说道。
第二日中午,大船终于驶入水湾,不亏是京城,远远就能看到码头上拥挤的人群,还有喧闹的声音。
“好热闹啊。”江芸芸惊叹着。
“比南京还大的城墙啊。”顾幺儿张大嘴巴,歪着头突然说道,“你说要多少人才能打下京城呢。”
黎循传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巴。
“下次你这个不要脑袋的和那个不要命的其归,蒙上被子讨论。”他面无表情说道。
“于谦……”不要命的人果不其然,皱了皱眉试探说道,“你认识吧。”
“正是于少保。”顾幺儿握着她的手,激动说道,“话本里都说他率师二十二万,列阵九门,这才破了瓦刺之军。”
“哪来的二十二万。”一直没说话的毛澄低声说道,“当时城中老弱病残,加起来只怕十万都没有,若非于少保身先士卒,战略勇猛,死战不退,南宋靖康之变,只怕……”
沈焘咳嗽一声。
江芸芸注视着远远屹立在不远处的城墙,巍峨魁梧,气势汹汹,城墙上的青苔不似南京这般密密麻麻,彰显这是一座还很年轻的国都。
“北京啊。”江芸芸笑说着,“好不一样的感觉。”
“什么不一样,你又没来过。”顾幺儿嘲笑着。
江芸芸只是笑。
她自然来过。
以后,它是科技发达的北京。
以前,它是沉默古朴的京城。
而现在的她,正站在几百年前的北京了,感受着截然不同的人流,呼吸着同样冰冷的寒风,终于在恍惚间有一种两者明明截然不同,却又诡异相似的错觉。
“走吧,可以走了。公子们先下,东西等会一起送过去。”徐叔有条不紊吩咐着。
黎循传扭头去看江芸芸,笑眯了眼:“走,去看看京城。”
江芸芸嗯了一声,率先大步朝前走去。
一行人飞快地下了马车,顾幺儿的视线已经被两侧买吃的吸引了,若非祝枝山死死拉着他,只怕一眨眼,这人就能不见了。
“等回去就能吃饭了。”徐经说道,“回去就可以吃顿好的。”
顾幺儿哼哼唧唧,眼珠子都收不回来。
船上的饮食一开始也很不错,但随着航程过半,蔬菜瓜果日益消耗殆尽,到后面的吃食也大都以肉为主,虽然变着花样吃,但吃久了还是觉得腻。
“江芸。”顾幺儿鼻子一动,突然扯着嗓子喊。
后面,正在和毛澄说话的江芸不解抬眸:“叫我做什么。”
“我们去逛街啊。”顾幺儿扭头喊道,“我想出门玩,我请你吃好吃的。”
江芸芸不为所动,果断甩锅:“让徐叔陪你去。”
“我不要,我就要你。”顾幺儿嘟嘴。
江芸芸没理会,只是继续跟毛澄讨论着刚才的问题。
毛澄对于礼格外有想法,特别是为非作歹的藩王和宗室子弟,这些人有好有坏,有人寄情山水,也有人为非作歹。
前头的祝枝山安抚着顾幺儿:“等回家了,我们安顿好了,再出门也不迟。”
“我还是第一次来京城,衡父呢。”王献臣笑问道。
徐经摸了摸脑袋:“我也是第一次来,瞧着和南京可真不一样。”
“京城比南京冷多了,而且还干。”沈焘对着额顾清嘱咐道,“一定要多穿点,平日里不要受风了。”
顾清点头:“我一定好好休息,良德莫念了,我现在一听就头疼。”
沈焘无奈说道:“还不是你整日乱跑,也不好好休息。”
就在众人说话间,突然听到有一个嚣张的声音。
“你就是江芸?”
江芸芸看着拦着自己路的两人,眨了眨眼。
黎循传立马警觉:“你是谁?”
为首那人模样年轻,身量高大,明明只是穿着简单朴素的衣服,却宽肩窄腰,眉目飞扬,神色桀骜。
后面那人年级也不大,只是衣着华丽,腰间挂着一杆竹笛,也跟着抱臂打量着她,神色好奇。
瞧着没什么恶意,但莫名其妙。
江芸芸从黎循传背后探出脑袋,打量着面前拦路的两人。
“你就是江芸,应天府的那个十一岁的小解元。”为首那人坚持问道。
原本在前面走着的众人听到动静,也跟着围了过来。
“你们找其归有什么事吗?”祝枝山和气问道。
“其归,是你的字吗?”那人没理会祝枝山,只是不错眼地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也不避讳他阴阳怪气的样子,只是灿烂一笑:“是我老师刚给我起的字。”
“你是谁啊?”她又问道。
为首那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在下乃是今年陕西乡试第一李梦阳,早早听闻江解元之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相见,真是缘分啊。”
众人惊讶。
——又是一个好年轻的解元啊。
第二个也跟着行礼说道:“在下王九思,字敬夫,跟着朋友一同入京赴考。”
江芸芸懵懂地看着李梦阳:“你认识我?”
“你不认识我?”李梦阳突然臭着脸。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好一会儿才含含糊糊问道:“那个,我,我是扬州人。”
言下之意,你陕西的,我扬州的,天南地北,怎么会认识呢。
李梦阳突然冷笑一声。
“你是解元,他也是解元,应该也不至于如雷贯耳到从陕西传到扬州吧。”王献臣直言不讳说道,“你何必故作姿态呢。”
“确实行为有失。”毛澄也跟着冷冷说道。
李梦阳丝毫不理会其他人的质疑,只是盯着江芸芸说道:“我的老师……你认识。”
江芸芸更迷茫了:“师从哪位?”
“提学副使杨、一、清。”他轻声说道,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江芸芸眼睛一亮,突然从黎循传背后走出来,热情握着他的手:“你是我师兄的弟子啊,好巧哦,我是我老师的弟子呢,和你老师是师兄弟呢,这么说来,我是你师叔了。”
李梦阳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绽放,就瞬间枯萎了。
“辈分不能乱。”江芸芸笑脸盈盈,“以后叫我小师叔就好。”
黎循传噗呲一声笑起来,甚至越想越好笑,笑得弯下腰来。
——师叔!见鬼的师叔!
——终于有人也要叫他师叔了!
——嚣张!看你怎么嚣张!
其他人也忍不住笑起来,就连李梦阳的朋友王九思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李梦阳看着面前刚过他腰间的小矮子,又见他热情洋溢,一脸认真地盯着他,企图要他叫出一声师叔的样子。
“这是我老师的孙子,算起来和你是同辈。”江芸芸顺手拉过黎循传,热情介绍,“你们算算读书的日子,看看谁是师兄弟啊。”
黎循传和李梦阳下意识对视一眼。
“我五岁开始读书,算起来应该是成化壬寅年。”
李梦阳可耻地没说话了。
他的好友这会倒是出来给人抖搂干净了:“他十岁举家随父还归故里,父亲因任封丘周王府教授,这才开始启蒙。”
王九思算了算,脸上笑意加深:“比你晚一年。”
江芸芸越发热情了:“好啊,快来叫黎师兄。”
李梦阳彻底没了笑意,面无表情地闭上嘴巴。
“李师弟啊。”
“李师侄啊。”
江芸芸和黎循传对视一眼,默契喊道。
“虽然我不会读书,但我爹一直叫我跟着江芸一起,说是给他当徒弟。”顾幺儿不甘示弱地挤了进来,眼巴巴看着李梦阳,“那我们也是师兄弟吗?”
李梦阳看着面前更矮的小矮子,脸都黑了。
“虽然我字也不认识几个,但我不想当师弟,你可以也叫我师兄吗?”顾幺儿有商有量,理直气壮问道。
王九思笑得不行,啪啪两下,用力地拍着李梦阳的胳膊,腰都直不起来。
等笑完了,江芸芸才知道李梦阳为何气势汹汹来问罪。
这个事情还要从她的好老师,总是喜欢送她的文章去各处旅游所致。
好巧不巧,她的好师兄杨一清最喜欢用他的文章去刺激他的好学生。
——我小师弟这个文采,你看看,拍马难追啊!
——我小师弟这片策论,你看看,文采沛然啊!
——你不是一直说‘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你瞧瞧我小师弟的文,言政而成文,可不是秦汉好文!
——我小师弟的梦想可是当李白!你就说盛不盛唐!
——我小师弟考中解元了,你看看,哦,你也是解元了啊,但他可是应天府的解元!
李梦阳虽然一直没见过江芸芸,但江芸芸的名字和文章却日复一日地出现在他的梦中,只要他稍微停下来,他的老师就会幽幽念到“我的小师弟啊。”,听得他一听江芸的名字就开始炸毛。
江芸芸听呆了。
黎循传、祝枝山和徐经突然开始感同身色起来,对李梦阳的态度立马大为改变。
“我懂你,李师弟。”黎循传一脸感慨,“你现在没上手打人,我觉得你已经是很克制了。”
原来远在千里之外的陕西也有人深受其害,太好了,终于不是他一个人被卷到了。
太卷了,实在是太卷了!
江芸所到这处就是一张卷饼,沾边的人都会被他卷生卷死,然后生不如死。
“读书人难免有脾气,刚才的事真是情有可原啊。”祝枝山也一脸感慨。
徐经没说话,但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顾清等人不理解他们突然变了的脸色。
“你若是和我们住在一起,你马上就会明白的。”徐经意味深长说道。
在来的路上,江芸不止一次说过要如何考前一个月动员冲刺,如何给他们突破难点,重点拉分,查漏补缺。
她没有说具体的计划,但熟悉她的人,一听就忍不住打了个寒蝉。
要知道之前乡试跟着她冲刺了一个月,那可真是子时谁,卯时起,睡得比猪晚起得比鸡早,一睁眼就是读书,一日两套卷子都是基本操作,还要批改,读书,做笔记,就连吃饭的时间都在争分夺秒背册子,短短一个月瘦了十斤有余。
张灵好好一个风流才子,俊秀郎君,活生生成了飘荡的幽魂。
“要不还是回家说吧。”徐经看了眼人来人往的街道,细声细气说道,“既然都是师兄弟,那你们就坐下来好好聊聊。”
“是师侄。”江芸芸强调着。
“我不要。”李梦阳不悦说道,“你才十一岁。”
“那你也是师侄。”江芸芸得意说道,“我和你老师可是师兄弟。”
“那他叫你吗?”李梦阳祸水东引,指着黎循传,无赖说道,“他叫了,我就叫。”
江芸芸连忙去看黎循传。
黎循传按着他的脖子,把她的脑袋扭回去,冷酷无情说道:“做梦。”
“做梦!”李梦阳跟着得意说道。
江芸芸立马不高兴了:“一点也不尊师重道,太过分了。我要和老师和你老师告状!”
“你可有很多把柄在我手里。”黎循传幽幽说道。
江芸芸沉默了。
“反正他不叫我不叫。”李梦阳坚持说道。
江芸芸立马沮丧地地下头来。
“你就是江芸。”众人走着走着,突然又被人拦住了。
众人默契地看了过去。
这次拦人的是一个年轻人,长得格外清秀,穿着粉色的衣服,腰挂一块碧绿翡翠,打扮的俊秀风流,只是手里拿着一根棍子,笑眯眯地看着黎循传背后的那个小脑袋。
“对啊。”江芸芸盯着那个棍子,想了想,不解,“你要来打我?”
“对啊。”那人还是笑眯眯说道,把手中的棍子提了起来。
众人顿时警觉起来,纷纷挡在江芸芸面前。
“那你先自报家门。”江芸芸忍不住问道,“你又是为什么拦我路啊。”
“我叫李兆先。”他微微一笑,和和气气,“你不认识我,但大概认识我爹,他叫李东阳。”
黎循传大惊:“那不是祖父的徒弟,为什么要打芸哥儿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兆先还是笑,只是一脸疲惫:“没有误会,因为我受不了‘我的小师弟’,这五个字了。”
众人顿时了然。
“原来,原来也有人和我一样。”李梦阳差点垂泪,“太惨了,做梦都是这五个字,跟个老虎一样追着我屁股咬。”
江芸芸看着他疲惫的笑容,突然眼睛一亮,从人群中挤出来,一脸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这不是我师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