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C17 幸运日
作品:《云台月明》 她坐的位置,面前是一扇落地窗,将夕阳霰霞框入其中。
等茶水失了热气,天色也转暗。
玻璃表面的浓雾一点点攀升。
别墅的灯火在一瞬亮起,渗进门隙,朦胧地浮散在她脚边。周芒只觉这“稍坐”也过于漫长了,她拈起一块玉兰花酥,如握住一团流动的淡紫软烟。
灯下赏花,衣袖也沾香。
她才生出几分趣意,耳边忽地传来一阵发慌的呜咽,接着似是重物跌坠,脚步声仓促。
周芒站起来,屏息,隔着门留心。
然后她听见清晰的狗吠。
周芒眉尖攥紧,等了一会儿,推开门寻着声源的方向找过去。水池边沿有一大片可疑的水痕,再往前,是一连串未干的四爪梅花足印。
她一下愣住。
——是小狗掉进了水里。
“周小姐。”
周芒回头,月光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薄雪一样的颜色。
何知文看她这副紧张的模样,轻声解释:“金毛打开锁,趁没人看见从笼子里跑出来了。”他又看了一眼有些狼藉的现场,“陆医生已经做完检查,你放心。”
周芒问:“何叔,我可以去看吗?”
“当然。”
周芒再次见到小狗的时候,他正趴在烘干箱里,毛发绒密的小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
她松了口气,才上前打招呼:“陆医生。”
陆医生点了下头,“你也可以试着叫它的名字。”
“……”
周芒没接话,沉默几秒,才说:“我捡到它的时候,没查到信息,不知道它以前的主人喊什么。”
陆医生“噢”了一声,真诚地说:“它需要一个新名字,才能重新和人建立联结。”
周芒望向小狗,睫毛轻轻颤动,声音藏了一丝影影绰绰的温柔:“名字是最短的咒语,既然是檀先生决定收养它,应该由他取。”
陆医生回答干脆:“那你问他。”
吃了一记直球,周芒语塞。
她不自在地说:“德国那边还是凌晨,檀先生应该还在休息,打扰他的话不太好吧。”
“陆医生,您休息一下,喝杯茶怎么样?”何知文突然插话。
陆医生奇怪地看他一眼,默默把“我没有让你现在问”这句话咽下去。
周芒没有察觉。
她抿着唇,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去问,可手指与意志相悖,在手机上敲下:【可以请你给小狗取个名字吗?】
问题抛出去的一霎,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在企望得到什么答案。
周芒推算着时间,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檀序未必就能看见。如此,她就能顺理成章地将这一段沉默当做他的答复了。
她弯了下唇角。
像是看不惯她的自作主张,下一秒,手机轻振。
檀序:【Monday。】
他居然还没有睡吗?周芒心头一跳,手忙脚乱地回复道:【是因为捡到它那天是星期一吗?】
檀序回得很快:【不是。】
周芒:【?】
这一回,过了很久都没有收到回复。周芒看着对话框上方那行「对方正在输入中」,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她暗自把这个词拆解重组拼凑出无数种可能,掩不住好奇。
檀序终于发来消息。
【因为这一天是我的幸运日,譬如,和周小姐第一次见面就是Monday。】
周芒眼皮不受控地轻跳,有一种意料之外的复杂和荒诞落空感,无处注脚。她摇摇头:【檀先生记错了。】
檀序问:【错在哪里?】
周芒眼前不禁浮现出画面,昏暗的地下车库里,车窗缓缓降落。一霎,光影过渡犹如电影转场。她定格不动,撞进一双微冷的眼,置身在狭长幽深的峡谷,冰雪浸满肺腑。
她低下头,抿一抿唇,也抿去隐隐的不舒服,纠正他:【檀先生,独奏会是在周三。】
檀序:【是吗?】
似是而非,无关痛痒的两个字。
周芒沉默了几秒,第一反应是气氛因为她的话逐渐变得尴尬,结束这个话题,也算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然而,下一秒目光顿住。
【没能让周小姐记住,确实是我的错。】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周芒从床上翻了个身,只觉心烦意乱,被搅得毫无睡意。
夏意听着她混乱的气息,悄悄拉高被子,迷糊地哼了一声:“睡不着的话,你念数字试试?”
周芒一动不动地平躺,没有再说话,放轻自己的呼吸。
她睁着眼,望向一片深寂黑暗,想着她和檀序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相遇,不是在演奏会,又是什么时候呢,为什么会全无印象?
明明,他不是那种会被轻易抛诸脑后的人。
*
第二天,周芒不出意外地顶着黑眼圈起来。
夏意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在床边摸手机,“那么早啊,安宁的单身party在晚上呢。”
“我知道,”周芒波又澜不惊地补充一句,“蔺女士约了沈家人。”
“……嗯?!”
夏意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顶着凌乱的头发,神情复杂,目送她出门。
这一餐饭过程漫长。
若是追溯起两家交情,绕不开沈之洲父母的意外。长子夫妇不幸在海难丧生,项目又出了意外,导致资金链断裂。沈家大厦摇摇欲坠之际,周成奚伸出援手,拉来各方投资才填上窟窿。
再之后,周孚创业。沈家投桃报李,在许多环节上提供财力和技术支持。
这么多年来,这粒种子早已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以至于,一向不同意儿女联姻的周成奚和蔺如枚,也对这桩亲事乐见其成。唯独周孚从一开始就不同意,“沈之洲手腕强硬、独断,家里这个又是把事藏在心里的,恐怕以后是劳燕飞分的命。”
果真一语成谶。
安静的包厢内内,沈家二叔和周成奚同坐一边,姑姑和蔺女士坐在另一边。周芒落座后,左手边还空三张椅子,沈之洲神色自若地挑了离她最远的一侧。
周芒低头看菜单,只作不知。
大人们暗自交换着眼神,无奈地苦笑。
沈二叔抬起脸笑一笑,“之洲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周父十分客气地点头,两人闲聊似的讲起公司在海外市场的战略合作。
沈姑姑将目光转向周芒,笑问:“芒芒还有什么要添的菜?”
周芒平声静气:“没有,都很好。”
沈姑姑嗔道:“你这孩子也太见外了。”她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又看向沈之洲,笑了笑,“阿洲,你说是不是?”
周芒没有动,眼角余光中见他夹起一筷清炒时蔬,眉眼冷峻,坐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
沈姑姑语声笃定:“他打小就不爱说话。我记着有一年中秋过节,家里厨子做了好几种口味的绿豆糕,阿洲还让人单独留一份,也不肯说是给谁的。到最后还是二哥看出来,他才说芒芒不喜欢吃太甜的,这个正好。”
她停顿片刻,叹道:“这么些年啊……”
蔺女士截住话,“时间过得真是快,一转眼都二十多了,各有因缘,也让人安心。”
周芒忍不住侧过脸,朝沈之洲看去。
沈之洲的目光一瞬间投来,短暂交汇,又不动声色地收回。
沈姑姑又将话题绕回来。
她冷嗤,“外头那些小明星,不过是一时新鲜,上不了什么台面。”又点一点周芒,“为这事置气,平白跌了身份。传出去,还不知怎么——”
“善妒”两字还未出口,沈之洲的筷子“啪”的重重摔在桌上,他冷声:“说够了吗?”
霎时静默。
蔺女士仿佛没看见沈姑姑难堪的模样,目含讥诮,转头唤服务生过来,“换一双。”
周芒趁机起身,借口去补妆。
她不想面对身处风暴中心的尴尬,在洗手间待够十分钟,看了眼手机,开始对着镜子调整自己的表情。眉尖轻蹙,唇线下撇,盈盈杏瞳含一点水光,构成了极具欺骗性的黯然、难过。
她脚步轻缓地走出去。
“周芒。”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
沈之洲倚靠在墙边,穿着黑色高领和西裤的身体微作前倾,冷白顶光从深邃的侧颜过渡至肩头。周芒只看了一眼,目光克制地拂过他的脸,不肯多作一丝一毫的停留。
她问:“有事吗?”
沈之洲往前走了两步,有一片灰蒙蒙的影子落下来。他垂首,紧绷着脸,薄唇抿成一道线,两道英气浓眉皱出深刻的纹路。
周芒直觉隐约在说,他有话说。
然而等了十数秒,沈之洲始终一言不发,如一尊凝固的蜡像。
周芒已经不在意。
她疏离地朝他点了下头,准备离开。
“对不起,周芒。”生硬冰冷的语气,从喉咙里挤出来。沈之洲折身,黑沉的眼睛直直注视着她,不带任何回避的意味。他的道歉坦荡、真诚,“这句话早就应该对你说的,是我的问题。”
周芒眸光轻颤,视野有一瞬暗下来。她看不清自己此刻的表情,但那应该是不需要任何矫饰的痛楚。
为从前被错待,受尽委屈的自己。
“……是。”她轻轻的。
“但我不能原谅你。”
沈之洲的目光不变,声音有点疲倦的沙哑:“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