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你不知道你有多么...

作品:《不共楚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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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妱当然不会跟亲生的女儿生气,她也能猜到对方不悦的原因,只是这种事,远不是“贤德”二字可以解释得了的。


    这孩子还小,她从没有被当做一个普通的“女性”来教导过,更不能理解这其中种种复杂的无可奈何,姜妱一边庆幸她这辈子都不需要亲自体验这样的感觉,却又希望她能对这些无从选择的女子抱有同情与理解。


    只是,当初她没有心思去跟她解释这个,现在有了精力,却已经……不再具有足以教导她的资格了。


    姜妱认真想了一下,才答道:“这其实也说不上什么贤德,只是无论是谁,活在世上总不是件容易的事,各有各的可怜,不过有余力的时候搭一把手罢了,这又怎么能称‘贤’呢?”


    殷宪听后嗤笑了一下,她尚且稚嫩的面孔显示出了不符合年纪的冷意:“不提这些人背后究竟是什么样的面孔,就算真如您所说,各个都是可怜人好了,归根究底,这些人毫无用处也不求上进,您觉得她们值得浪费时间么?”


    姜妱道:“什么?”


    殷宪侧过头去直视她:“我听说您的书法绘画俱是上乘功夫,方才的琴音听上去也如行云流水一般,技艺相当娴熟,想来您也是个博览群书的才女,可是后宫的女子又有几个读书习字的?就像方才的公主,养在深宫中锦衣玉食,深闺绣花,还是这样懵懂无知的样子,这样的人,当真值得去花心思关注么?”


    这番话对于邻国的储君和皇后来说,未免有些交浅言深了,姜妱猝不及防,竟有一瞬间的哑然,之后她很快冷静下来,开始仔细地看着女儿。


    殷宪这一身红衣轻便却略有些紧身,能看得出来她高挑的身形,瘦却相当结实,手臂被束的很紧,即便是隔着衣服都能够隐约看出其下的极具力量的线条。


    她肤色稍深,目光炯炯明亮,从里面能寻到一切有关“坚定”“机敏”“智慧”等等相关的词语,整个人都充斥着蓬勃的生命力。


    这孩子不知道她自己有多么幸运。


    姜妱道:“殿下,我能看看你的手么?”


    殷宪不明所以,但还是坐近了些,将手摊在姜妱面前。


    姜妱垂着头,一寸寸的摸索着这本该娇嫩柔软的手上的一块块坚硬的茧子:“这是骑马写字时生出来的么?”


    殷宪高高的扬起下巴道:“有些是握缰绳和笔杆磨得,也有些是射箭练枪时候练出来的,虽说学得快,但是阿爹说这些技艺都是不进则退的,要我每天都抽出空来练习。”


    她这一副骄傲的样子让姜妱有些失笑,但是这笑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消失了,姜妱说:“淑宁的手就很柔软细嫩。”


    殷宪毫不意外,她有些轻蔑道:“若是她的手也像我的一般粗糙那才奇怪。”


    姜妱却道:“她的手也生过茧子……那孩子自小被逼着学习女红,小小的绣花针竟也能把手掌磨破皮……只是时下要求女子的手要柔软细腻,加上做针线活若是手上粗糙容易损伤娇贵的绸缎,所以淑宁的生母便命人用药水将她手上的茧子泡软,那剪子剪掉磨平……这样重复了一次又一次。”


    殷宪一下子皱起了眉头:“针线?她是公主,为什么还要下力气做这种事?”


    “那她能做什么呢?读书?写字?”姜妱看着她反问道,在殷宪点头之前,便直接道:“她原本是有一点机会能在小时候识字读书的,但是她出生时正逢秦国立储……”


    殷宪顿了一下,她没想到这其中还与自己有关。


    “……消息传至晋国国内,引起了轩然大波,淑宁是当时宫中唯一的公主,引来了很多的议论和猜忌,她的生母当时只是个婕妤,吓得日夜惶恐不安,打定主意要将她教养成最温顺贞静的女子,一切与女德不相干、容易让人有所联想的东西,包括书本包括字画统统都不能出现在公主的生活中,而她父亲根本不在意这些‘小事’。”


    “即便是公主,也得有一技之长才能博得父亲的宠爱,而女红,便是其中风险最低的一种。你别看她年纪小,绣艺其实一点也不输一般的针线宫人。


    只是相应的,她还这么年幼,眼睛其实已经有点看不清东西了,近处的还好,稍远一点就会模糊……殿下,你放才说,你射箭学得快,可是淑宁连三丈外的靶子都已经看不清了。”


    殷宪沉默了下来,她是知道晋国的风气要远比秦国保守,因此见到晋国的女子时,因为她们的愚钝无知多少有些轻视的意思——也不是单单针对晋国人,即便是在秦国,是她对所有不如自己却又不努力上进的人都不怎么看的上眼,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慢。


    想起方才那个瞪一眼就撒娇嚎哭的娇气公主,殷宪抿着小嘴面色严肃的沉默了许久,这才抬头看着姜妱,气势已经不如方才那样高炽,口中却仍是不服气道:“难道这还要怪我么?您是在责怪因为立我为储,反倒害了晋国国内的女子么?”


    “不,绝不!”姜妱想也没想便否认道:“我只是提醒你,皇储殿下,你的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与我们截然不同,那是因为你生来就被带到了井外,你有无数种选择的机会……”


    “我也……”


    “即便现在因为年纪、责任种种原因还要受一些束缚,但是这样的束缚和督促实际上是为了让你在今后更加随心所欲……不是么?你现在或是自愿或是被迫学会的每一项技能,都会让你在日后的某一天脱离这种束缚,获得至高的权柄与自由。”


    殷宪看上去再怎么傲气,再怎么成熟,她仍然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她跪坐在姜妱面前,面对这样一个态度坚定,不畏惧她,敢于直视她甚至教导她的成年人,她终于露出了无所适从的、弱势的一面。


    殷宪被姜妱紧紧的攥着手,她分明可以将手抽出来,但是却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任由那双柔软无力,似乎毫无筋骨的手握着自己的,她身上不由自主竟还轻微的颤抖了起来,对面的人毫无察觉,她对她道:“而她们,学会的一切是为了更便于服从与他人,父亲、丈夫、子嗣……或是其他任何一个男子……不要轻视那些被迫困在井底的人,她们无从选择。


    “殿下,你不知道你有多么的幸运。”


    “你要珍惜这份幸运,同时,也要怜惜这世上大多数的、不那么幸运的人。”


    或者,赐予她们选择的权利。


    殷宪发现自己真的在发抖,她被皇后的眼睛牢牢的盯在原地,身上却不受控制的颤抖,她不明白原因是什么,但是分明已经感觉到被握住的那只手从指尖到肩膀都是麻木的,仿佛血脉在这一刻阻断,以至于浑身的寒毛都战栗的竖了起来。


    “你、你……”


    殷宪下意识的咽了一下口水,让自己的言语更加镇定:“这些话,为什么要对我说?”


    之后她感觉握住自己的手一松,皇后将手收了回去,再看时,对方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那双眼睛不再专注的注视着她,而是移向


    别处。


    “只是有感而发而已……殿下,你大可以不要放在心上。”


    殷宪的手指不由自主的向里扣了一下,这时气氛沉默尴尬,过了一会儿,殷宪才撇了撇嘴角,嘟囔道:“听都听到了,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姜妱轻柔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