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能穿上新衣服，可程壮一想到王丽秀肯跟自己一起去省会就开心得想蹦高。


    哼着歌掀开地上的塑料布，怕溅到衣服上他伸长着胳膊小心翼翼用铲子翻动发酵的牛粪，将干结成块的敲碎又在上面洒了点水。


    八月的日头还没升高，地里已经有些闷热。额头直冒汗的程壮停下动作，视线落到远处的树荫下。那里此时正站着一个人，烈阳穿过树叶，斑驳的树影打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出对方穿着白衬衣黑裤子，差不多的打扮可比昨天的自己显得挺拔多了。


    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视线。将翻好的牛粪重新铺整齐，程壮嘀咕着:“不知道临走前能不能把这茬玉米收了。”


    “大壮哥。”


    身后再次传来晦气的声音，程壮举着铲子回头:“我说了，你再叫大壮哥我就揍…”


    声音在看到宁矜恩的瞬间戛然而止。


    清瘦的男孩儿上身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衣服对他来说似乎长了，带着荷叶边的袖子挽了一道。黑色休闲裤同样有些肥大，裤脚挽起，裤腰也用了一根皮绳扎紧。


    见程壮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宁矜恩弯起嘴角:“程二叔听说今天有大老板来选人，见我没新衣服特意送来一套，好看吗？”


    程壮在认出这套衣服时脑子就懵了。


    自从程老二和宁寡妇之间的勾当被王丽秀撞破，他就没再给这个爹好脸色。


    但再怎么生气也是自己的亲爹，小时候背过自己、扛过自己。程壮想着反正他们两口子过不下去，还不如把王秀丽带走，这样就不用再看她白天装作坚强晚上偷摸以泪洗面，也可以放他爹去找什么‘真爱与自由’。


    可当看到这套衣服穿在宁矜恩身上时，他才清楚意识到，程老二不光是跟他妈过不下去，连他这个儿子都不在乎了。


    用王丽秀的话说，他的心已经被宁寡妇给吃了，他的魂也被勾走了。


    程壮甚至不知道程老二是一时起意将衣服偷给宁矜恩，还是被宁寡妇吹了耳边风后特意回家偷走的。


    “……衣服大了点没来得及改，不过样式倒挺好看。咦，大壮哥，你咋穿这身儿，你的衣服都掉色了，老师说过‘人靠衣装’……”宁矜恩还在轻声细语念叨着，语气里带着让程壮恶心的得意劲儿。


    身后的牛粪已经发酵了一个月，差几天就能用了，程壮不舍得浪费。


    他低下头视线落在土道边，那里正有一摊新鲜的，上面还围转着几只绿豆苍蝇。


    “大壮哥，程二叔让我放心去省会，他会照顾我妈。可你要是也走了，你妈谁来照……”宁矜恩的话还没说完，程壮挑起一铲子牛粪迎面朝他身上泼去。


    “跟你妈一样臭不要脸。”


    “啊…”


    “你在干什么？”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飞出去的牛粪落得到处都是。


    宁矜恩呆站在原地任由湿漉漉黏糊糊的牛粪顺着他的衣服往下淌。


    程壮冲过去还想对着他的脸补一拳，可手刚举起来就被突然出现的人握住。


    邵青燕身上也沾了飞溅来的污秽，他忍住难闻的臭味挡在两人中间，先是扫了眼抓着的人又看向他对面低头的小孩儿。


    “你没事吧。”邵青燕。


    “没事。”瘪着嘴的宁矜恩摇摇头。他眼角泛红，蓄满液体的眼睛里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斗大的泪珠滴落，可那眼泪却像是凝在了眼眶上将黑白分明的眼球衬得格外清亮。


    “衣服脏了。”宁矜恩。


    邵青燕的视线从那双眼睛上移到对方身上，白色的衬衫成了花衬衫，上面粘着一块又一块的褐色烂泥。


    “快点回家换一件吧。”邵青燕屏息。


    “我是说大哥哥的衣服脏了，对不起。”宁矜恩。


    看着那滴泪终于‘啪嗒’落在土道上，邵青燕心底浮起一丝怜惜:“没事儿，这又不是你的错。”


    说完他拿出手帕弹掉身上的泥点子，回头冲一直没说话的程壮道:“多大了，怎么能用泥巴扔人呢。”


    程壮视线定格在自己被紧紧抓住的手腕上，本就有些黑的皮肤被白净修长的手指一衬像是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一样。


    听到询问他抬起头:“11。”


    “……”邵青燕本意是想说“都多大个人了，还跟孩子一样乱扔泥巴。”却没想到还真是个孩子。


    他又仔细打量了眼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人，之前离得远还以为是个庄稼汉，此时距离近了才看到对方脸上未消的稚气。


    心中的不喜减轻了一些，邵青燕又问向另一人:“你呢？”


    “我也是11岁。”宁矜恩一直在偷偷打量邵青燕，见他看过来连忙抹了一下眼睛。


    “你们是同学？”邵青燕。


    “嗯。”宁矜恩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邵青燕见状故意板起脸看向程壮:“同学之间有矛盾要好好说，不应该用泥巴泼人更不能动手打架，听到了吗？”


    程壮虽然有些懵但还是点了点头。


    邵青燕这才松开了他的手腕。


    “你是谁啊。”


    烈阳已经升起，自己和宁矜恩都晒出一头汗但这人身上却清清爽爽，微卷干爽的头发比墨水还要黑。明明是在训人，声音却跟学校里的老师不同，听起来温润如水又像鼓，震着人心颤悠悠的，黑框眼镜下的眼睛看起来也像是带着笑意。


    不止是手，脸也很白。和宁矜恩的粉白不同，他的白像五九天暖阳下的积雪一样晃眼。随着手腕被松开，肌肤接触带来的那一抹凉意也离去，莫名的燥热沿着胳膊涌上程壮的脸庞。


    “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程壮很想知道这个让人眩目的人是谁，怎么会出现在他们村。然而太过紧张，话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出的歧义。


    见一没了制衡这小孩儿立马不服气，邵青燕差点被这变脸速度逗笑:“我叫邵…”


    “大哥哥，这不是泥巴是牛粪。”一旁的宁矜恩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邵青燕表情一僵，猛地看向自己左手上拿着的那块沾了污渍的手帕。就在他看过去的时候，一只绿莹莹的苍蝇“嗡嗡嗡”飞过来围着手帕转圈似乎想要将它当成落脚点。


    “呕。”知道是牛粪后，哪怕屏息也盖不住那似有似无的臭味，邵青燕弯腰干呕起来。


    “你没事…”程壮脚尖动了动。


    “大哥哥，去我家洗洗吧。”宁矜恩挡开程壮先一步上前挽住邵青燕的胳膊。


    “不，不用…”邵青燕摆手拒绝。


    “你头发上好像也有牛粪。”宁矜恩。


    “呕…”听到这话邵青燕不再犹豫:“你家在哪？”


    本想跟在快步离开的俩人身后，可低头看了看王丽秀说的“瞧着喜庆讨喜”而让自己穿上的一套红，程壮平生第一次对外在容貌感觉到了羞窘。


    一路跑回家，他先是脱掉衣服站在院子里冲了个凉水澡紧接着又跑进屋里翻箱倒柜找衣服。可家里除了洗得变形的老头衫和大背心是白色的，连件像样的短袖都没有。


    程壮唉声叹气好一阵儿，最后换上了小学的夏季校服。


    站在镜子前，程壮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长得挺好看的人。同样穿着白色衬衣黑色裤子，宁矜恩被衬托得就像是天鹅身边的丑小鸭。


    他应该是跟大老板一起来的吧…


    想到宁矜恩为了巴结对方竟然连头发上有牛粪这种谎话也说得出，程壮有些不屑又有些后悔。怎么没早一步开口让他来家里洗一洗呢，明明是自己泼的牛粪。


    宁矜恩领着邵青燕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接了一盆水端到院子里:“大哥哥，水好了，我帮你洗头吧。”


    邵青燕此时也迫不及待想将自己脑袋沉盆里好好洗一洗。


    可暼见乖乖站在盆边的男孩儿，他连忙道:“不用管我，你也赶紧去洗一洗。”


    宁矜恩顺从地点点头，回到屋里将自己身上粘着牛粪的衣服扔到地上，洗了个澡又往脸上身上抹了一层宁寡妇的雪花膏。


    换上校服戴上红领巾对着镜子照了照，宁矜恩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自己想穿的一直都是这套，至于那个男人送来讨好宁寡妇的衣服，穿上不过是为了激怒程壮。


    还以为他那种冲动的性子会忍不住揍自己两拳，结果只是被泼了牛粪，不过好在被外面那人当场撞见，想到他说的“邵…”


    宁矜恩眼珠子转了转，昨天听支书提过大老板


    就是姓邵。


    ………………


    枫桥村和隔壁的石桥村由一座拱桥相连，枫桥村这边有一棵百年枫树，石桥村那边有一块百年石碑。


    这次大老板来，各村干部都使出浑身解数想要给自己村多拉资助。谈完修桥铺路的事儿，枫桥村的村支书指着围在不远处的一群孩子:“有几个今年刚小学毕业，放完暑假就去县里的初中读书。成绩都是学校里的前几名，能吃苦耐劳。”


    “是，都是好孩子，如果能走出大山肯定会为社会做贡献。”石桥村的村支书。


    被几个村干部围着的人名叫邵伟华，今年七十多岁，从祖辈起家里就是做糕饼点心的。一个世纪过去，传承下来的作坊已经发展成省内知名的食品公司。哪怕在这偏僻的村子，逢年过节村干部家里也能收到一两盒‘荣祥斋’的点心。


    此时他目光看向那群孩子:“这次我来也是想挑选一两个优秀的孩子，资助他们直到大学毕业。”


    两位村支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激动。


    不远处程壮跟其他人站在一块，他的视线在村支书身后找来找去也没发现自己想找的人。


    “你想去省会吗？”身边的孙凡拍了拍程壮肩膀。


    “你不想？”程壮反问。


    “想啊，那可是省会，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才是县城。”孙凡:“不过你要是去了，你妈怎么办？”


    虽然不是一个村，但王丽秀、程老二和宁寡妇之间的破事就连石桥村里都传得沸沸扬扬。


    “她要跟我去省里。”程壮。


    孙凡“哇哦”了一声:“那我放学可以去你家蹭饭了。”


    “名额还没定下来呢。”程壮弯着嘴角。


    “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吗，你全校第一，我全校第二，肯定是咱俩。”孙凡:“难道你想跟宁矜恩一起去。”


    “呸，我才不跟他一起去呢。”程壮。


    “我也不想跟他一起。”孙凡四下张望:“那小子人呢？”


    “不知道。”程壮整了整自己的衣摆。


    “来了来了，咦，他旁边的人是谁？”孙凡。


    程壮顺着孙凡指的方向看过去，宁矜恩跟在那人身边径直走向了村支书。


    “咱们也过去吧，别让那小子抢先了。”孙凡推了推程壮。


    “大壮，过来过来。”村支书此时正好冲程壮招手，石桥村的支书也喊着孙凡的名字。


    几人闻言连忙跑过去。


    “快跟邵老打个招呼。”村支书。


    “大老板好。”此起彼伏的童音响起，有几个还深深鞠了一躬。站在邵伟华身后的邵青燕差点没憋住，他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别叫大老板，叫邵爷爷吧。”邵伟华也被逗乐了。


    “邵老。”村支书指着程壮:“我们村最聪明的孩子，期末考试考了第一。”


    石桥村的支书也指着孙凡说着他的优点。


    邵伟华点点头:“小朋友，你们叫什么？”


    “邵爷爷好，我叫程壮。”程壮。


    “邵爷爷好，我叫孙凡。”孙凡。


    也不管大老板能不能记得住，其余几个孩子都七嘴八舌说了自己名字。


    邵青燕视线扫过叫程壮的男孩儿，虽然个子高，但细胳膊细腿的身形跟‘壮’字完全不搭边。本以为是个熊孩子，没想到竟然考了全校第一。


    优等生也会欺负同学吗，邵青燕又低头看了眼身边同样穿着校服的男孩儿。不仅瘦小，头发似乎还带着营养不良造成的微黄。见他在看到程壮时明显往自己身后瑟缩了一下，邵青燕微不可察地蹙眉道:“怎么了？”


    宁矜恩目光闪烁:“没…没怎么。”


    心中有了猜测，邵青燕没再多说什么而是将身后的人推到自己祖父面前:“去告诉邵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等邵伟华的视线移了过来，宁矜恩才一字一顿道:“我叫宁矜恩，青青子衿的‘矜’，心念旧恩的‘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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