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唱阳双目紧闭，正在盘腿打坐。


    他的五感衰退得极其厉害，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也完全消失了，这种状态和死人其实没什么两样。


    他做不了别的，干脆抱守灵台，专心打坐修炼。


    所幸他身体虽然变得虚弱，实力也不如从前，但尚且可以放出神识，大致感应到外界的情况。


    只不过神识一旦损耗过多，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会感到吃力，因此殷唱阳养精蓄锐，并非时时刻刻放出神识关注周围。


    他能感知到俞灯青、荆月绵和荆柳三个，现在正待在外部的洞穴里。


    三人聚集在一处，不知在商量着什么。


    殷唱阳听不见，只能默念着心法口诀，静静梳理着自己体内紊乱的灵力气流。


    「他们在商量一件很有趣的事，要不要听听看？」


    一道嗓音俄而在他脑海内响起。


    殷唱阳身形一僵，他都忘记了，虽然他失去了听觉，但旁人若是神识传音，倒不会影响他接收讯息。


    这道声音当然来自心魔。


    「我不想知道，」殷唱阳深知对方居心不良，根本不想让对方称心如意，「你说够了就可以滚了。」


    「他们正谈论到你，错过这种重要信息岂不遗憾，还是听听吧。」脑海里的声音不疾不徐，舒缓平和。


    伴随着心魔的自说自话，殷唱阳察觉到从耳朵传来一种空灵玄妙的感觉，仿佛隔绝的壁垒被打通，他突然就能听见外界的动静了。


    “殷唱阳现在变成这副模样，接下来我们还要去往泉弥山腹地，带上他，于他于我们而言都是桩险事，我们必须分出一个人全程看护守着他……”


    这是荆月绵的声音，殷唱阳呼吸一滞。


    “荆少主说这话是几个意思？”俞灯青开口了，怫然不悦，“你觉得他是累赘，打算抛下他一走了之？那我们大可以分开行动，我带着殷唱阳，你带着荆柳，各带一个伤员，看看最后鹿死谁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荆月绵语气急切，似乎也在为被误解而恼怒，“我是说我们可以把他藏在安全的地方，等开采完石料再接他走，不然后面再遇上怪物，他是最容易陷入到危险中的！”


    “安全的地方？这现在哪有安全的地方！他如今完全丧失五感，你把他放在这儿，他毫无自保之力，一个拿刀的小孩都能杀了他，更何况这里妖兽横行！你别忘了，他是为了谁才变成这样的！”


    俞灯青声音激动：“不是他请灵上身，我们早就死在木魅鬼山那儿了，荆少主，讲话要凭良心！”


    “……是我没考虑周全，失言了，但我绝没有对他不利的意思！”荆月绵提高嗓门，“我知道是他殿后救了我们，也很感激他，唯独这点你不能污蔑我！”


    “……小姐。”一旁传出荆柳气若游丝地呼唤。


    “荆柳，你好些了吗？”荆月绵忙着照看荆柳去了。


    俞灯青发出一声叹息：“算了，再等等，再给我些时间……”


    殷唱阳正听得专注。


    心魔猝然掐断了他的听觉，殷唱阳的耳边重归于寂静。


    「你干什么？」殷唱阳极其不满地在心底传音，「能不能别再戏耍我了，你故意让我听见这些，有何居心？」


    他的心已然起了波澜，无法再静心打坐，然而失去了五感，周围只有彻头彻尾的黑暗，唯有和心魔的交流，像是他与现世最后的联系。


    殷唱阳伸手想抓住些什么，但没有触觉，他什么也感受不到。


    在一片蒙昧中，他继续传音，但因为愤怒，他声音发着抖：「……你真不是东西，一直在戏辱我！你之前为何要吻我，那是新的羞辱伎俩吗？！」


    他歇斯底里、几近崩溃地在心底呼喊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只有死一样的静默。


    是了，心魔就是这种靠折磨宿主、蚕食宿主阴暗心绪来壮大自身的东西。他的恶念太深，所以滋生出的心魔才会尤为强大。


    这是他自食其果，罪有应得。


    「不，只是想让你认清楚人而已，」心魔突如其来开口，淡淡地说，「况且在那之后，你再次醒来，五感不是有所恢复？那是一种治疗的手段。」


    心魔的声音是如此平静，如此笃定，衬得仿佛是殷唱阳在大惊小怪。


    殷唱阳愣住了。


    「你看，没有实力就会被抛弃，他们因你生起纷争，而你也成了他们的拖累，只能寄希望于他们的同伴情谊和良心，才能不被抛下，为何要让自己陷于这么狼狈的境地？」


    殷唱阳忽然感到脸上一凉，是他的触觉短暂恢复了点，心魔的指腹正抚过他的脸颊。


    「治愈你需要耗费我相当多的精神，并不是笔划算交易……」


    殷唱阳抬起手来，握住了那只手。


    心魔微微一愣，倏尔含了几分笑意。


    「但治疗的方法你已经知道了，如何选择由你定夺。」


    殷唱阳的头脑嗡嗡作响，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除了心魔，谁还会帮他恢复五感？失去五感，他比之死人还不如，起码死人不用担心再死一回，如果他不能尽快恢复正常，他就会成为队伍里最没用的废物。


    谁会怜悯体恤一个废物？


    他们会用同情、不耐、嫌恶的目光注视着他，他那点救了人的功劳，很快就会被连日来的碍事消耗殆尽，人们会厌恶他，看不起他，觉得他刚愎自用、鲁莽无能。


    他必须做点什么阻止这一切。


    殷唱阳起身向前，眼前一片漆黑，前路昏昏沉沉，见不到光。


    他用神识感知到心魔就半蹲在自己正前方。


    殷唱阳的头脑闷沉热胀，浑身止不住颤抖，举止也像醉汉一样。


    他往前一凑，胡乱地做了个拥抱的动作，但没有触觉，他连自己抱没抱到人都不知道。


    下一步该做什么？对了，是触碰心魔嘴唇，这样就能恢复五感了。


    可他连心魔的脸在哪都察觉不到，殷唱阳丧失了触觉，但体内却一会极热，一会极冷，仿佛有寒冰烈火侵害着他的神智。


    殷唱阳牙关打着颤，在彻头彻尾的黑暗死寂，混沌虚无中，将脸贴上前，不管不顾乱蹭着。


    奇耻大辱，何等丢人！他怎么沦落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要和心魔厮混在一起？


    为什么他总是被摒弃，被割舍，只能自己想法子寻找出路？中丹毒也是，丧失五感也是，人们榨干了他的价值，然后就像扔掉一把卷刃的刀一样！


    他只能跟心魔这种心怀鬼胎的肮脏东西交易，他滋生了心魔，是否就再也不能成为正道名门的翘楚了？


    殷唱阳心中的痛苦无以复杂，在触觉逐渐恢复后，在有一只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时，殷唱阳才后知后觉自己脸上一片湿凉。


    他的触觉恢复了？


    他怎么正趴在心魔的脖颈间？


    太丢人了，为什么他总是这么狼狈不堪，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光风霁月的另有其人，姿仪清贵的另有其人，人人都只觉得他卑劣阴沉！


    如果人们得知他滋生了心魔，一看见心魔的脸，第一时间就会意识到他是何其善妒，居然怨恨着众口称赞的贺殊行！


    贺殊行有什么好的？他到底是哪比不上那个活死人？


    殷唱阳的眼泪沾湿了心魔身上的布料，他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心魔的动静，但强烈的羞耻心已然压垮了他，让他抬不起头。


    在满目黑暗中，殷唱阳维持着这个不伦不类的拥抱，他死死抠住心魔的后背，寄希望于这样也能让对方感到痛苦。


    他难以喘息，不堪重负，咬破了心魔颈间的皮肉，一如很多年前那样，尽力噬咬着，啮合着，直至对方颈间血肉模糊。


    他突然间尝到了对方血液的滋味，锈浊苦涩，并不好喝，但这样能让对方痛苦吧？


    “算了。”心魔的嗓音突然在耳边响起，紧接着身边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对方轻轻推开他，似乎正要起身。


    还来不及为恢复听觉而惊讶，殷唱阳身形一僵。


    算了是什么意思？俞灯青方才也说算了，现在心魔也说算了，这是打算完全放弃他了？


    要是连心魔也不愿意帮他恢复五感，那他就全无希望了！


    殷唱阳急切扑上前，慌乱抱住对方，在黑暗中笨拙摸索着，唇瓣擦过对方下颏，最后抖抖簌簌落在对方嘴唇上。


    对方的嘴唇带着严寒雪意般的冰冷，夹杂着眼泪和鲜血，混合成一种极其古怪而让人战栗的气息。


    殷唱阳咬紧牙关，眼睫颤个不停。


    “哭什么？”心魔嗓音带着一丝喑哑，殷唱阳感到面上伸过来一只手，在帮他擦拭泪水。


    还在惺惺作态什么！殷唱阳虽然看不见对方脸上神色，但能猜想到那一定非常轻蔑、非常讥诮。


    作为心魔，看见宿主失魂落魄，心惊胆战，心里指不定在怎么取笑他，嘴上却还在虚情假意，故作关怀，只是为了进一步引诱他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殷唱阳满腔愤恨无处发泄，张口狠狠咬住对方唇瓣，在对方吃痛启唇之时，倏尔钻进去一点舌尖，拼命汲取对方体内的灵力！


    怕心魔挣扎，殷唱阳紧紧抱着对方，生怕对方将他撕扯到一边，这种方法能最快恢复他的实力，这种靠亲密举动传渡修为的偏门，若放在从前，殷唱阳根本就瞧不上。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别无选择了。


    等他实力完全恢复，心魔又变得衰弱，形势调转，他或许能将心魔当场击杀！


    殷唱阳感到眼睑传来融融热意，他睁开眼，目力也在慢慢恢复，能隐隐约约看见交睫之隔的心魔的双眼。


    他吓了一跳，后退一步，终止了这场灵力掠夺。


    霎时之间，他对上心魔的双眸。


    心魔正目不转睛盯着他，殷唱阳萌生出一种错乱的、有违常理的心惊肉跳之感，像是被对方的目光逼退到快要跳崖，他慌张而不知所措，僵在原地。


    对方缓缓眨动了下那双美丽的眼睛，下颏沾着凌乱的血迹，唇色殷红，神色清和，平静问他：“为何不继续，你的灵力够用了吗？”


    殷唱阳一怔，他无法理解眼前这种状况。


    心魔轻轻笑起来，睫羽低垂，伸手去擦他脸上接近干结的泪痕，接着低下头，延续了那个传渡灵力的吻。


    *


    殷唱阳的五感全然恢复了，但他找不到合适缘由解释这一切，于是躺在洞穴内的干草上，闭眼佯装熟睡。


    有人从外头走过来，蹲在他身边。


    殷唱阳知道自己不善伪装，便没睁眼，担心被识破已经恢复了目力。


    那人轻轻摇晃他，猛然间似乎想起他失去了触觉，动作一顿，手指蜷曲着抓住殷唱阳的胳膊。


    殷唱阳从对方衣袖间闻到了浓郁的血腥气，他略觉奇怪，眼睫轻颤，正心生疑虑之时，察觉到有指尖抵在自己唇瓣上，推进去一颗圆润的药丸。


    应是俞灯青，殷唱阳放下心来，果然瞬时就收到对方的神识传音：


    「这是能帮你恢复五感的丹药，这种丹药我从前没炼制过，不知效用几何，且待你好好休息过，再告诉我五感恢复了多少。」


    那他为什么要讨好心魔？！


    殷唱阳浑身如置冰窟，然而在俞灯青的眼皮底下，他不敢露出异样，只得侧了个身，背对着俞灯青，干草扎在鬓角里，刺得他心中也隐痛起来。


    殷唱阳死死攥拳，握住地上的干草。


    本以为俞灯青会就此离开，却不料对方竟一直待在他身边，好像正注视着他。


    或许对方是想留下来观察丹药起效时的情状？殷唱阳没有理由驱赶他走，强忍着内心的煎熬。


    幸好丹丸里添加了安神助眠的药材，殷唱阳渐觉困顿，在不久之后，便沉沉睡去。


    俞灯青眸色幽深，见殷唱阳睡着了，轻手轻脚帮他翻身，让他仰面睡下，又帮他摘掉鬓间零星的枯草根。


    他目光始终锁定在殷唱阳脸上，落在某一处。


    睡着时的殷唱阳显得温顺无害，褪去阴郁，流露出霞姿月韵的内里。


    可他的嘴唇比平时红艳几分，唇角更是有细微的破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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