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尽是些晦暗不愉快的事，殷唱阳不愿深陷其中，过多回想。


    他和贺殊行之间，总是他丢脸狼狈的时候居多，贺殊行永远是那副高高在上、目无下尘的清高模样，轻视着他苦苦挣扎的丑态。


    他对此只有深深的嫉妒和恼恨。


    在把自己关进偏殿一夜后，殷唱阳绘制出了四张剑符。


    其中三张将要赠予小皇帝，剩下的一张则是今日要在朝堂上使用，震慑群臣。


    那三张剑符，殷唱阳分别灌输了三成、六成和十成剑意，以他一个元婴期修士的能力，最后一张灌输了全部剑意的剑符，应该可以夷平整座皇宫。


    不到万不得已，殷唱阳并不希望有人动用最后一张剑符，所以他制作了三张不同规格的符箓，供小皇帝自己选择。


    而他拿来演示的那张符箓，就只注入了一成灵力而已。


    殷唱阳到主殿去寻小皇帝，对方正容光焕发站在床榻边，任由太监帮他穿上朝服，戴上冕旒。


    看见殷唱阳进殿，小皇帝颇有眼色地将伺候的人全都打发走，暗含期待地问：“您都准备好了吗？”


    殷唱阳颔首，走上前，将三张剑符交到小皇帝手里，顺带交代了下三张剑符的威力区别和使用方法，便袖手站在一边，静静打量着小皇帝的仪容。


    小皇帝略显不自在地扯了扯朝服，脸上扯出尴尬的笑意：“我因病罢朝很久了，希望今天在朝堂上不要露出倦容。”


    “陛下风采神武，从今日起，朝臣自会为陛下折服。”


    殷唱阳朝小皇帝伸出手，对方受宠若惊将手搭上去，殷唱阳将他护送到御辇上，跟随对方前往乾清门。


    大臣们早就等候在广场上，小皇帝走进殿内高居在宝座之上时，底下早已乌泱泱跪满了人。


    这是小皇帝时隔许久再一次上朝，之前因为厂公曹兴言的慢性毒害，他缠绵病榻，奏章都由曹兴言代为朱批。


    眼下大臣们看见久违的小皇帝本尊，脸上的神色在惊喜和犹疑之间转换不定，小皇帝坐在龙椅上，率先宣布了一件事：


    “曹兴言昨日意图谋逆，带着宿卫禁军包抄了朕的寝殿，朕已下旨将他打入诏狱，众爱卿以为，何人适合审理此案？”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还没消化完这个石破天惊的讯息，小皇帝又继续道：


    “李指挥使，就由你负责主审此案，刑部的人从旁协助，你意下如何？”


    锦衣卫指挥使立时跪地：“臣资质愚钝，恐难以担此大任。”


    “你是难当大任，昨夜我被宿卫禁军挟持时，你在哪？你根本没来救驾，犯了渎职之罪，我看你也该和曹兴言一起进诏狱！”


    小皇帝重重一拍御案，头上的垂旒止不住晃动，脸上的神情既焦躁又强硬，是罕见的锋芒毕露。


    从前曹兴言还没倒台时，小皇帝在人前永远都是一副温顺无害的模样，无论朝臣奏报什么政事，他总会让曹兴言裁决，还时常谦卑地尊称对方为阿父。


    人人都以为这小皇帝是苟且偷生惯了，久而久之，朝野上下对这位小皇帝都难免多了几分轻慢，谁知对方闷不吭声憋了个大举动，居然斗倒了曹兴言？


    曹兴言的垮台莫名其妙、毫无预兆，以至于现在没人敢接手审理这个烫手山芋，纵使李指挥使与曹兴言素有勾结，一向交好，在此时此刻，也只选择了明哲保身。


    “也罢，众位既然诸多推诿，想必皆有自己的考量，可要随朕出去走走？”小皇帝话锋一转，尽管是问句，但人已经缓步走出了殿宇。


    殷唱阳紧跟其后，文武百官迫不得已，也随之转移到了殿外。


    人们注意到殷唱阳这个生面孔，官员们窃窃私语着，内容全被殷唱阳听了个一干二净：


    “这是从哪冒出来的人？刚才就站在陛下侧后方，是陛下最近新提拔的内侍？”


    “你没看见他没穿宦官服饰么，是不是宫内的太监还说不准，陛下身边狼前虎后的，奸佞误国啊！”


    “嘘，慎言。”


    殷唱阳回过头来，冲那两个议论他的官员冷冷一笑，那两人瞬时低下头，身形微晃不敢再多言。


    众人从丹陛两侧的台阶鱼贯而出，行至广场上，小皇帝举目四望，俄而转过头，对殷唱阳递了个眼色，示意可以开始演示剑符了。


    殷唱阳越众而出，走到广场的正中央，他穿着身素净的黑衣，裸露出的皮肤却苍白，除去嘴唇还带着几分淡红，简直像是水墨绘就的疏影，给人以沉郁萧索之感。


    他手上捻着符纸，还没捏碎，便有言官扑通跪地，却是朝着小皇帝谏言：


    “陛下，奸宦祸国的前车之鉴还摆在眼前，您可千万不能再信奉妖道，往宫里招揽来历不明的道士啊！”


    小皇帝皱着眉看着言官，落在对方眼里，俨然成了他被妖道蛊惑的铁证，那言官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头磕得砰砰响，头一下一下砸在砖石地上，不消一会，额头上便沾了鲜血。


    “还请诸位退让一下。”


    殷唱阳淡淡发声，对言官的诤言充耳不闻，只是猝然捏碎符纸——


    一道夺目白光冲天而起，强劲的气流让众人站立不稳，后退两步，随即便有人发现，广场上空正悬浮着一把半透明的剑影！


    霎时间所有人都张口结舌，愣愣地看着那道剑影，而那剑影也与此同时，骤然挥落，像要劈砍在每个人头上！


    顿时有人抱头而蹲，委顿在地，可那预料中的灭顶疼痛并没有袭来，那把半透明剑影猛然挥向众人眼前的空地，倏尔爆开！


    在碎石爆裂的巨响中，人们几乎要仓皇而逃，所幸巨响只持续了几息，在片刻之后，烟尘散去，乾清门的广场上出现了条深深的沟壑，有如天堑。


    殷唱阳站在动荡中心，旁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沟壑，他漠然掸去衣服上灰白的尘土：“区区雕虫小技，让诸位见笑了。”


    全场噤若寒蝉，额头还渗着血的言官也呆呆站在那儿，不知该作何反应，唯有小皇帝抚掌而笑：


    “看到没，他是货真价实的仙师，才不是什么妖道，仙师已经赠予朕好几张符箓，威力远胜他手中那张，朕受命于天，上天才派来仙师助阵！所以，李指挥使，由你来审理曹兴言一案，可有异议？”


    小皇帝面上带笑，双眼却微微眯起，直直盯着李指挥使，对方向来不怎么听从他的差遣，明明担着锦衣卫指挥使的职位，却和曹兴言狼狈为奸，更情愿听从对方的调令！


    “臣自当为陛下分忧。”李指挥使的鬓角滑下一滴冷汗，他缓缓跪地，恭敬领命。


    曹兴言留下的势力盘根错节，和诸多官员都有牵扯，无论是谁接手调查这件事，都势必要得罪大半个朝堂，但凡他一朝不慎出了差池，非得蜕层皮不可！


    小皇帝又笑吟吟地叫户部拨款，把广场上的沟壑给填了，户部尚书面露难色，但不敢不从。


    很快地，小皇帝颁布完了酝酿已久的政令，而底下人全都前所未有的配合。


    等到退朝后，小皇帝邀请殷唱阳一同离开，被对方断然拒绝。


    殷唱阳只说想在这一带走一走，小皇帝爽快应允。


    而乾清门大殿内外的宫人们都避之不及，生怕冲撞了殷唱阳，干脆放任他独自待在殿中。


    这当然是不合礼仪规制的，然而作为一个修士，殷唱阳就是想在宫廷内大开杀戒，也没人能阻拦得了，更别提他只是想在宫内闲逛，众人都下意识给他空出了清净场地。


    殷唱阳在殿内环视一圈，最终望向摆放在高处的龙椅，他顺着台阶携步而上，不过须臾，便坐在了龙椅之上，静静摩挲着扶手。


    这显然是大逆不道的举动，但殷唱阳的内心却无比平静。


    他缓缓闭目，很奇怪，坐在这把椅子上的滋味是如此平淡，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让人心驰神往。


    这把龙椅和凡间的无数把椅子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为何会这样？掌控权力，不是他一直以来汲汲营营所争夺的事吗？


    “因为你真正想要的，只有万剑宗的掌门之位，凡间的皇位自然便看不上了。”


    一道嗓音忽而在耳边响起，殷唱阳猛然睁开双眼，是心魔，不知何时出现在龙椅旁，正靠在扶手上，居高临下打量着他。


    殷唱阳一言不发，只是伸展直双腿，毫无顾忌地坐在龙椅中，目视着殿外的远方。


    怎么，他想获得掌门之位的事有这么明显吗？


    可他没什么好忌惮的，他的修行资质在宗门里远胜过同辈，平时也鲜少做滥杀无辜之事，奉行师门的教导，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凭什么他不能当掌门？


    对，因为有该死的贺殊行横亘在前头。有珠玉在前，他就被衬得像瓦砾一样，灰暗而又不起眼。


    殷唱阳看向侧上方：“怎么，连你也觉得我不配？”


    “岂敢。”


    心魔笑了，顶着那张和贺殊行如出一辙的脸，看着让人厌烦，可憎得要命！


    殷唱阳的动作迅如闪电，一把揪住对方衣领，迫使对方俯下头：


    “你不要在这耀武扬威，以为我滋生了心魔便会遭师门厌弃，绝无那种可能！”


    他目光灼亮地瞪视着心魔，心魔眼见他坐在龙椅里，恣意明锐，意气扬扬，忍不住为此稍稍晃神。


    “不，我相信你会如愿以偿的。”


    心魔低声说，就着被勒住脖子的姿势，微微低头，嘴唇轻轻碰在殷唱阳的发顶上，像一片轻飘飘坠下的落叶。


    而殷唱阳一无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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