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作品:《玫瑰先生

    日子过的平静又安定。


    佟闻漓呆得最多时间的地方就是那个破旧的工厂。


    Ken有时候也来, 但他们的话好像也不多,大多的时候Ken就正坐在那礼堂台阶下,烟烟站在他身边。在塌下来的水泥烟囱的残败里, 一个穿着一件白色汗衫身形强壮还不太会表达自己心事的男人和一个天然带着沮丧和忧愁的刚刚长大的少女彼此都不说话。直到女生抽了一半嘴里的烟后拿下来摆在桌角上,那猩红的烟火在即将要灭的时候被那个男人拿过放进自己的嘴里——那唯一的细节彰显了他们的亲密。


    那是佟闻漓暂且学不会的爱。


    所以大多的时候她都和来福坐在外面, 来福怕晒躲进绿荫地里,但佟闻漓会爬上那高高的柴堆上, 她毫不遮挡地让太阳赤条条地晒着她。她不在乎自己变得黝黑,只觉得雨季过后的太阳让人觉得踏实, 好像只要闭着眼睛朝着太阳未来就会一片光明。


    直到烟烟搬去了河内,她才不再继续去那个破旧工厂。


    她后来回了庄园里, 比起旧工厂的自由和灿烂, 庄园里却从来都是让人发冷的安静。


    原因很简单,没了他——这座庄园的主人, 这儿成了全西贡最阴凉的地方。


    安静到无人打搅。


    直到那辆黑色的加长林肯再度出现在庄园外面, 奈婶会和其他的工人一起着急地外出接应, 他们会把车上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拿下里。佟闻漓曾经在大厅里见过那样的场景,应该是先生在周转各地的时候又拍到了什么好东西, 奈婶嘱咐他们轻拿轻放。


    她趴在阁楼的老虎窗上, 眼见工人忙忙碌碌后, 而他总是最晚下来。这次是一身黑色的西装, 没打领结,也没有戴领带丝巾, 里头只穿了一件休闲的衬衫。


    同色系的内搭藏在他西装下面, 只露出不规则的边角驱散着他的板正。


    她知道四季又开始转起来了。


    她于是从阁楼上下来,拎着自己宽大的裤脚,踩在那胡桃木的木板, 绕着那让人眩晕的旋转楼梯。刚巧命运不偏不倚,在她走到最后一节台阶的时候,他刚好也走到她的面前。


    她微微抬头,她是怎么形容他的五官的?像沉淀的墨,像启封的月,宁静温柔却同时没法长久直视。


    “这是要去哪儿?”是他先开的口。


    她只是抖抖唇瓣,颤抖地说一句:“先生……您、您回来了……”


    “是,挺长的一次差。”他点点头。


    她看到他脸上的倦色,料想他应该要休息倒时差,于是连忙把自己的身体让开,退到一边:“您上去休息吧。”


    “好。”他掠过她,没有过多的客套了。


    她随即目送他远离,长久不见让他们有些疏离。


    这种疏离很奇怪,但并不彰显他们的感情发生了矛盾,却也没有从前那种亲近。


    ——


    她没有午后小憩的习惯,捧着一本书坐在长廊里。


    午后碎密的日光落在书面上,像是一道一道斑驳的烧痕。


    “在看什么?”


    她意外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那突然的询问打扰到了她,她惊站起来转过来的时候手边的书脊碰到他的手背,那书似是在这一场比谁先退让的局里败下阵来,仓皇地从她手中溜走,掉到地面上,惊起一地的午后尘埃。


    “我就这么让人害怕。”他原先背着的手伸出来,向前半步微微弯下腰,从她身边把书捞起来,握住那书的另一边,见她手里拿着的竟然是一本植物图鉴,便打趣她说,“家里哪个垫桌脚的书被你翻出来了。”


    “您别这样说。”她略有小小的不满,伸手接过那本书,掸了掸上面的尘土,“这本书很有意义的。”


    “倒是宝贝。”他见她珍惜,于是又问道,“是对这方面感兴趣?”


    “是的先生。”这会她倒是乖乖做答,“植物各有特性,跟人一样各有性格,而且他们不会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别人背后突然开口吓别人一跳。”


    站在面前的人不由地弯起唇角:“佟闻漓,两种植物很适合你。”


    “什么?”她扬起脸。


    “桑树和槐树。”


    她想了一下:“您是说我指桑骂槐吗?”


    他不语,径直回头坐到长廊下的石桌凳子上,在那儿摆弄着奈婶早上新添置的茶具。


    佟闻漓几步跟过来:“我听出来了,您在骂我,是不是?”


    他气定神闲地开始泡茶:“就允许你说我,不允许我说你?”


    她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他抬眉看她:“坐。”


    佟闻漓犟在那儿:“我站着就行。我都指桑骂槐了,我哪配坐您边上。”


    他淡淡一笑:“这会开始阴阳我了,我回来的时候,你战战兢兢地躲着我干嘛?”


    佟闻漓猜想,他说的应该是她没有像奈婶他们一样第一时间去外面接他的事情,她心里暗想他还有点记仇,有那么明显嘛?但她嘴上说的是:“我那是尊重您,向您问好,给您让道。”


    “那麻烦你现在再尊重一下我,坐下来喝口茶。”小口瓷杯被置在她面前,茶面上还有一层袅袅白雾。


    “那好吧。”她让步。


    “非得我求你。”他轻声埋怨一句。


    “哪有求我,您哪是求人的样子。”她伸手拿起那个瓷器小口杯,抿了一口继续嘀咕道。


    “那求人是什么样子?”他反问她。


    佟闻漓又把那杯子放下:“您应该说,求求你了,大慈大悲的好姑娘,陪我喝口茶吧。”


    他笑了,提起茶壶,站起来,身体往她这边偏。在再度斟满而产生的茶水雾气中,她听到他浅浅地说道:“求你了,大慈大悲的好姑娘,陪我喝口茶吧。”


    声音缓下来、柔下来,好像真拿捏着那个求人的劲,


    他说完这句话后,原先在茶壶上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再度问她:“这样?可不可以?”


    她的脸大约是前段时间晒太阳晒伤了,这会儿后之后的地开始滚烫起来。


    她于是又把脸垂下去,只敢盯着那杯子里的水波,点点头:“可以……”


    他这才坐下,又秉直身体问着她的近况。


    “最近都干了些什么?”


    “唔?”她反应过来,又把头抬起来,“不用讨生活了后就到处看了看。”


    “西贡的日头这么毒。”他垂眸看她的脸,眼神跟她有一些接触:“你都去了哪儿?”


    她又觉得那种晒伤后的灼热刺激她了:“教堂、工厂、公园……”


    “有没有发现什么好玩的地方?”


    “有倒是也有……不过。”她想了一下,真诚又礼貌地说,“没有比您这儿更好的地方了。”


    “你倒是笃定,傻丫头。”他原先秉直的身躯慢慢靠近椅背,黑色衬衫被他卷起褶在他的手臂间,眉眼带着一点点的午后的惺忪,“你长大后就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好地方多了去了。”


    “是吗?”她垂落在一旁的手拿起来,支着自己的脑袋在石桌子上。


    哪还有比他这儿更好的地方呢,不用忍受贫穷,不用漂泊不安,不用想起未来的时候觉得它灿烂又迷茫。


    “那您呢?”


    “我什么?”


    “您一年四季辗转去过那么多的地方,什么地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呢?”她那样直白地问着他,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探究到他真的灵魂深处的样子。


    他对那样的猝不及防的窥私无措,但又不能搪塞少女真心的发问,所以他当下的反应是真的去想了想,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在哪儿。


    他把地球的经纬度彻彻底底地都想了一遍,都想不出来,只觉得仿佛只有在这会,他能卸下所有的重担来和她毫无头绪地搭上一两句话,看着庄园里这个如同一个种子一样的姑娘以后要怎么破土,怎么发芽……


    那是难得的轻松。


    于是他表示也很同意她说的话:“是,世界上就没有比我这儿更好的地方了。”


    “是的呢。”她托着腮帮子眼神穿过他,望向他身后的那片玫瑰花,“只是很可惜,我不能常待在这儿。”


    “你去河内上学了之后也可以常回来看看。”他这样说道。


    “那太远了。”她摇摇头,眼神又看向他,“先生,在您这儿,巴黎和西贡不过就是睡一觉的差距,但在我这儿,西贡和河内那都是我很难跨越的距离。”


    “有那样的难?”他却对她的话不以为然。


    “难。”她点头,“对我们凡人来说,很难。”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就不是一个凡人一样。”


    “您当然不是凡人,您是神。”小姑娘夸得有模有样的。


    他桌面上的手指敲敲,小动作出卖了他的得意:“什么样的神?”


    “心软的神,有特殊能力的神。”她总结道。


    “所以按照你的说法,因为我有特殊能力,所以距离对我来说并不是阻碍,就像能穿墙而过,日行千里?”


    “嗯哼。”她打个马虎眼,“您也可以这么理解。”


    “那这事好办。”


    “什么好办?”


    “我去接你不就行了。”


    “什么?”她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说——”他拖长了声音,缓缓说道,“我去接你。”


    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那你还能不能常回来看看我了?”


    ——


    她没敢接那样的话。


    她不知道那是一句他闲暇时候与她周旋打趣的玩笑话还是一种对于未来的约定。


    就好像她能像所有的正常的人一样,十几岁的末尾二十几岁的开头去奔赴学业的时候身后有可退的叫做家一样的存在,那是你每次在外久了都可以回来的地方,它会给你莫大的安全感,不用在乎是不是在自己的国家,是不是在自己的故乡,只要有家人陪着自己,那所有的漂泊都有永恒的避风港。


    那太让人觉得安定了,那种安定在西贡因为闷热而让人觉得炫目的日子里像是一层隔着纱布触摸不到的梦。


    所以她没敢那样的想,怕自己未来失望。


    她在一家花店找了一个当学徒的工作。


    花店的生意算不上很好,但老板娘是一个和蔼的本地女人,她常穿一件奥黛,带一个斗笠,家庭美满,新婚丈夫是一个开长途车的司机,所以大多的时候老板娘都守着那家花店。


    她丈夫回来的时候她就不来了,会把花店全权交给佟闻漓让她看着。


    有客人进来的时候,佟闻漓会拿出十二分的热情,陪着客人在那儿挑选花枝。如果来的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她就会保持沉默,只是在旁边看着,等着他们挑好后细致地包起来,递还给他们的时候说一些好听的祝福话。如果是一个愁眉苦脸的男士进来无措地查看,她就会殷勤地询问他要买花送给的具体对象,然后给出自己的一些建议,搭配好后再让他拿走。


    等到到了下班的点,她关了门,才发现外面已经阴云密布了。


    她叫上了在外面一直蹲守等她回家的来福。老板娘动物毛发过敏,所以佟闻漓只能让来福在门外边上等它。它倒还挺乖的,一等就会等一天,偶尔路过的心善的人们看到它,还会停下来和它打招呼。它咧咧嘴报以微笑,但依旧站在原地。


    这会天已经开始飘起了雨丝,来福把自己的腿脚都收了一点进来,远离这场大雨要带来的潮湿。


    佟闻漓没带伞,她望了望天空,又低头对来福说:“要不我们跑回去吧来福?”


    来福只是嗓子里呜咽几声,看起来不大乐意。


    “你跑起来不是很快的吗?”佟闻漓这样说道,“四条腿很快就到家了,你不会淋太多雨的。”


    “走吧。”她不由得它拒绝,背起自己那个帆布包,冲进了雨中。


    来福汪的一声也只能跟上。


    但佟闻漓跑了几步才发现,难怪来福不愿意跑了,这雨真是越下越大,按照这样下去,没等他们真的回家,两个人就都会淋成落汤鸡的。


    于是佟闻漓又只能躲进了街角边的一个书报亭。


    书报亭里坐着一个带着眼镜的大叔,见一个小姑娘带着一只瘦弱的狗过来,停在他的屋檐下,他斜眼看她:“狗不能进来。”


    “大叔,我们不进来,就在屋檐下,躲雨也不行吗?”佟闻漓这样用越南话回着他。


    他一听这口音,赶人的心思就更重了,随即放下手里的报纸,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一推:“哪里来的外地人,你买报刊吗?不买别挡着我做生意。”


    一是她今天出门没有带钱包,二是哪有这样趁火打劫的人,她不语,没咽下这口气,转了转自己帆布包的带子,打算转头就往雨里走。


    黑色的伞面却挡住雨里本就不多的光,她眼里首先出现的是一截骨节分明的手,那手里递过去的是一张大额的钞票,接下去传来的是她熟悉的清冽又低沉的声音:“够不够让她站一会?”


    她站在屋檐的边上,直接原先挡住他脸的伞面被缓缓掀开,他好看的眉眼这才从伞面下慢慢展露出来,他依旧一身黑,站在伞下,不顾旁边店主见钱眼看的点头哈腰,只是转身看向她,伸出手,把刚刚只敢小心翼翼站在屋檐边上的人往自己的方向带着拉了几分:“过来些,都在雨里了。”


    她就这样轻易地完全站在那个可以躲雨的屋檐下,也站在他的伞下。


    雨声打着他的伞面,她和他靠得很近,她怔怔地抬头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声音闷闷地:“先、先生……您怎么在这……”


    “许久没在家看到你,向奈婶打听了一下,知道你来这儿做兼职了,刚在车上路过看见了,就下来。”


    “您是专门来找我的吗?”


    “不然呢。”


    她还在他的伞下,距离太近了,这让她说话的时候只能把头扬起来,尽可能地想和他保持不输于他的平视。


    “找我做什么?”


    “奈婶学了几个中国菜,想找你一起回去尝尝。”


    “只是这样吗?”


    “嗯?”他见她那样子,好像还在期盼点什么。他挑挑眉,一只手还伸在口袋里,于是又改了口,“我也想找你回去尝尝。”


    她终于是笑起来,她有一个单边的酒窝,笑起来的时候酒窝随着眉眼都弯起来。


    “你笑什么。”他其实没有发现自己也在笑。


    “我觉得我好幸福。”她那样直白地说到。


    “只是来找你回去吃饭,就是幸福的事了?”


    “嗯啊。有被人惦记的感觉。先生您知道这种感觉吗。”她说完后又摇了摇头,“唔。我猜您应该没有,您的世界里应该有很多惦记您的人,见怪不怪了。”


    “不过没关系。”她依旧在那儿自言自语,“我会珍惜的。”


    “珍惜什么?”


    她没再讲了,只是笑。


    ——


    奈婶做的中餐的确很地道。


    佟闻漓在那儿竖着大拇指连连夸赞,先生见她吃的高兴,在那儿擦着手说给奈婶加工钱。


    奈婶自然是最开心的。


    饭桌上,佟闻漓聊起最近的经历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去花店打工的事情。


    先生却问她,想不想干点别的。


    “干点什么?”她坐在长桌的另一侧,仰起头来。


    说完后,她又觉得隔着这么长的桌子讲话实在是太费嗓子了,于是又建议道:“先生,我能坐您旁边吗,桌子太长了,我说话好不方便。”


    她看过一些外国剧,知道从前欧洲人就爱隔着这么长的桌子吃饭说话,她难受得紧。


    坐在那儿的人倒是没想到这一茬,他之前也习惯了各自坐在一头吃饭,这会听她建议,于是抬眉点点头:“好。”


    于是她就兴高采烈地端着自己的碗筷盘子过来。


    “这儿不有备用的吗,不用带。”


    “太麻烦了。”佟闻漓却摇头坚持道:“这样不用洗两遍碗筷。”


    他也由着她坚持,见她坐到了长桌的长条边上,就在他的右手边上,摆放碗筷之间手边的袖子微微上缩后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臂,白光灯下那手臂的小节白色成了突兀的存在。


    直到她坐定了这会把那张脸凑上来,他才回过神来,听到她说:“先生,您刚刚说什么?”


    他这才把眼神挪过去,专注于自己的桌面,恢复成刚刚掌握一切游刃有余的样子:“我说我认识一个大学教授,教的就是法语,阿漓不是担心自己跟不上吗,要不要提前去上一上私教课。”


    “啊?”他这个建议是佟闻漓没想到过的。


    她之前是有问过他,法语是不是很难学,很难书写,很难发音。


    他说不是从小长在那样的环境里的话,学起来是得费不少的功夫的。


    她小小地表达过一下自己的懊恼,没想到他却记得。


    “反正也不是日日都要去工作,阿漓不是说过吗,大学毕业后要靠自己本事去赚更多的钱,那也要努力学的比别人都好才对。”


    “可……可……”她想说她负担不起那种课程费。


    “帮过那个教授一点忙,她非要还这个人情,我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地方好让她还人情,倒是想起来,家里有个小朋友,如果她愿意的话,想麻烦那个教授照顾一下。”


    “这么大个人情给我吗?”佟闻漓有些惊讶,“您不自个留着吗?”


    “我能需要一个教授帮我什么忙呢。”他倒是挺自满,“这个人情送你了。”


    “那我可还不起。”她丑话说在前头,“先生,您的人情,我还不起。”


    “几时要你还过。”他无奈笑笑,伸手捞过一只虾,“我活了快三十年惦记一个十八九岁小姑娘的人情,我是不是也太不豁达了。”


    “您有时候对我的确也不豁达。”她弱弱地说。


    “嗯?”他掀开眼皮看她一眼,而后把那只虾放在她的碗里,带着小小的责备看着她:“你这小朋友不太聪明啊,这还没有过河就拆桥了啊。”


    “您大方,总不会反悔的。”她眼见他威胁她,笑嘻嘻地打算把这事含糊过去,把碗里的那只大到有些夸张的虾捞出来,在那儿拆着虾头。


    “嘶——”没等她得意多久呢,她不知道被虾头上什么东西划到了,手指隐隐作痛,她于是放下虾来,在那儿皱着眉头端详着。


    “这不,报应就来了。”


    她见自己被戳他还冷嘲热讽,有些不高兴。


    他却说完后把自己面前的碗拿过去,重新拿起她没有剥好的虾,在那儿仔细地帮她剥着,他不疾不徐地三两下,那白中夹杂着鲜红纹路的虾肉就整个放在了她的碗里。


    他拿过干净的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自己的手:


    “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