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熟悉
作品:《帝师,您被夫人休了》 “什么时候的事?”陆纨凑近前去,见他不语,焦躁地抓抓头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停步问道,“御医怎么说?”
谢敛刚欲说话,忽然猛的一阵咳嗽,陆纨忙端来一杯温茶送到他唇边,却见他掌心紧攥的帕子上隐有殷红印记。
陆纨一把夺过,展开,只见一片雪白中晕染了点点血色,分外刺目。
此时他方深刻感受到谢敛方才说的“握不住枪”是什么意思。昔年勇冠三军的少年,能一杆枪挑下勒齐三大王子,一只手耍得他团团转,如今却连反抗他的力气都没有。
再仔细一看桌案上的笔迹,是柔和淡雅、绵若无骨的簪花小楷,毫无往日一手行草睥睨天下的风范。
他眼眶一酸,颤声问:“谢二……含章,你别吓我,你这是怎么了?”
谢敛避而不答,只道:“你不必提卫城,卫城……算幸运的。三年前,谢氏连破五城时,惨况更甚。勒齐退兵前烧杀抢掠,每城幸存者仅十之二三。怀素,你说三城百姓生不如死,我都知道。但一个握不住枪的主帅,是打不赢仗的。”
“不不不,你十五岁就做成了十几年来老将们做不到的事,三年前更是率领谢家军连破五城……”
“那是因为谢将军愿意给我兵马。今时不同往日了,我无兵权在手。怀素,谢家军只遵谢氏家主令,包括神宁军。”
“……”
“谢曜上战场了。”
“……”
“三城的功勋,会是他的,这是谢将军的安排。”
“……”
陆纨眼角通红,激愤道:“可谢家军更服你!谢曜,谢曜他算个屁!从小到大都是跟在你后头捡漏,卫城那一战,如若不是你救了那张监军,这滔天之功怕也成了那小子的。你拿不起枪又怎样?只须运筹帷幄之中,便能决胜千里之外!他?哼,你老爹手把手教都他妈是个废物!同是谢家子……”
“我不是。”谢敛冷漠打断,“三年前我便彻底明白了。”
明白了过往种种,皆是他的妄想。
曜者,光明照耀也;敛者,收束克己也。父亲从他们二人出生之日起,便做好决定了。
卫城那一战之功,世人皆谓张监军力举英才,实则不然。那个亲手将他推到名利之巅,又顺理成章将他送入多疑帝王身边为质,折了他羽翼的人,是他父亲。
父亲只有一个儿子,叫谢曜。
他算什么呢?他母亲又算什么?
在谢曜病重,被诊断为时日无多的那几年,母亲是生育的工具,他是谢氏嫡支的一脉香火;谢曜痊愈后,母亲是妨碍了父亲和原配一生一世一双人誓言的恶毒继母,他则成了谢曜的铺路石。
只要谢曜需要,谢家需要,他就是以命杀敌的神宁军主帅,是换取大哥自由的质子。
唯独不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一次次妥协,一次次期待那个男人也能在他受伤后虎目含泪为他上药,一次次卑微地祈愿那个人能去坟前看看母亲。一次又一次……直到失去了爱人,方才彻底清醒。
听到“三年前”,陆纨心中一阵激灵,好友当年跪在洛水之滨痛不欲生的模样和现在了无生气的面孔渐渐重合。他犹豫了下,小心翼翼道:“你说实话,你的病是不是……因她而起?”
自从贞静公主去后,好友除了为她挣了个“永安昭长公主”的名分,令天下为其服丧外,再未提及她的任何事。归澜宫落了锁,他前几日去看过,锁头已是铜锈斑斑;保护贞静公主的暗卫阿棠被他救下,刺了他一刀后便不知所踪,他也不追究,第二天便绑着绷带教小皇帝射箭去了。他几乎要疑心那日好友疯了一般在洛河水里捞尸的画面是不是自己做的一场梦,如今听谢敛提起三年前,他忽然起了疑。
他是不是从未从儿女情长中走出来……
谢敛靠着椅背,阖上双目,疲倦道:“不是,你回吧,没事别来烦我了。”
“哎,你这人——喂,卫理,你干嘛???草!”
陆纨被架出去后,满室阗寂。流沙缓缓,木质齿轮轻滚慢转,□□指针指向巳时,木头做的小人儿开始击鼓鸣钲。
谢敛从昏沉沉的梦境中醒来,日影依旧,原来才过了一刻钟。
他晚间多梦,一觉醒来往往汗湿衾被,白天却没什么精神,漫漫长日,一天比一天煎熬。
刚欲起身,身上狐裘滑落。他低眸,沉默地摩挲着柔滑的皮毛。
往日他身旁是不敢留人的,遑论为他披衣。因他枕戈待旦惯了,机警非常,哪怕是最信任的暗卫接近他,都免不了挨一剑。如今却如普通人一般,无知无觉。
不。
有一个人可以近他的身。
“安心睡吧,师父,我保证不偷偷摘你面具了——我发誓!”
少女甜润的气息如在耳边拂过,胸腔泛起尖锐的疼,他禁不住地咳,一团染血巾帕丢入炭盆,片刻焚成灰烬。
不敢想,不能想,不该想。
夜里他深陷梦魇,意志力毫无作用,只能任其剥皮削骨,但白日他理智尚在,须平心静气,休养精神,应对朝堂的波谲云诡。
“明日有雨。”他想起了陆纨随口提到的天象。
听到动静后进来服侍的小厮茫然不解。
一年前他和兄弟姐妹们还是父母双亡的流浪乞儿,不知走了什么大运,跟着乞丐头子李伯来了这大宅子,结束了朝不保夕的生活。
穷惯了的人,不怕吃苦,就怕没苦吃,没苦吃就意味着没饭吃。所以在面对一大堆礼仪时,他非但没有发愁,反而干劲十足,认真推敲每一处细节,自认为足够勤勉,能伺候主子了。但几天前主子回了沁园后他才发现,他娘的,他咋经常听不懂主子的话啊。
谢敛见他呆头鹅似的,温声道:“该收桂花了。”
“是,公子!”小厮擦擦冷汗,心里默默记了一笔:下雨前要收桂花。
“动作轻一点,莫伤了树。”
“是,公子。”这是他擅长的领域,他骄傲地挺起胸膛,补了句,“我们都认真学了,要先净手焚香,底下还得铺白绸子接落花!”
谢敛赞许道:“你学得很好,去吧。”
李润润脸一红,偷偷瞅了神仙般的公子一眼,欢欢喜喜跑去通知姐姐们了——摇桂花是要干干净净的女孩子来做的,这个他也记着呢。
谢敛取来一堆公文,边看边下批示,卫理在旁替他落笔。他腕力衰弱得厉害,不能被人看出端倪。所幸之前公务繁忙时他也经常令左右执笔,而后盖上印章,众臣对此已然习惯。
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喘不过气,他阖上奏章,指了指画窗。卫理忙推开窗屉,桂花香乘着秋风悠悠拂过面颊。
他起身披衣,就着窗缝望去。身着暖杏色袄裙的女子迎风而立,发间丝绦飘飘,掠过秀美的下颌,然后淘气地抚逗着小巧的鼻尖,被女孩子一把薅到一边。
姜绵心累地看着抱着绸子欲哭无泪的丫头们,认命地叹气:“勾了丝而已,我会缝。”
“等等!”年纪大的丫头羞赧道,“姑娘,接近桂花树前,须净手焚香,这是公子定的规矩。”
她们家主子,脾气不好不坏,平时不怎么理睬人。他们一行人出身不好,没什么见识,纵然学了礼仪,但因实践太少,常常犯错,甚至不自觉地代入一些市井粗鄙的习气,比如汤洒公子衣裳上啊,茶水把公子嘴巴烫了个水泡啦,甚至挑粪肥土把娇弱的公子臭吐了啊,短短几天把错都犯了个遍,但公子愣是不发一言,冷冷淡淡瞟一眼就揭过去了。
这位神仙似乎对啥都没兴趣,唯独对这棵树情有独钟,十分爱惜,能在躺椅上摇啊摇啊睡一天大觉,也不去干活,不知道哪来的钱。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眼下她们手指厚茧未消,不小心勾坏了绸缎上那朵金花。二妹急了,欲把丝线扯断,妄图掩盖过去,结果用力过度,整朵花开始脱丝,一发不可收拾。
一顿操作猛如虎,看傻了姜绵。顶级的料子,精致的绣工,众女指尖隐约泛起的沉水蘅芜香,风雅的采花事,再加上……一群粗鲁的丫头,从进屋起隐隐感觉到的草台班子味终于遮不住了。
她叹口气,颇为理解:“带我去净手吧。”
山石甬路,花草葱茏,屋檐飞角,铁马叮铃。整座宅子用料非顶级品相,但布景中的巧思,透着难掩的清贵风流。她记得哥哥说过,他只按主人家的要求建造,一花一木未曾擅动。当初看到图纸的第一眼,他便决定亲自监工了。
“大抵是京都贵人。”哥哥猜测。
待回到桂花树下,她取来针线,细细挑丝织补。这是苏绣里的平针绣法,还算简单。
日光从扶疏枝叶间漏下,小巧的耳垂被晒得泛起淡淡粉色,琼鼻挺翘,双唇饱满如枝头坠着的蜜桃,咬一口便是鲜嫩多汁。针线在她指尖飞渡,灵巧如穿花蝴蝶。
谢敛有片刻晃神,身子摇摇欲坠。
他指尖用力,扶住窗棂,道:“把她叫来。”
为您提供大神 晚风盈袖 的《帝师,您被夫人休了》最快更新
8. 熟悉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