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褚蔚然
作品:《捕蛇者说》 当胭脂的神识即将消散时,她恍然又回忆起了她的一生。那些早已被她抛弃的,掩埋于名为“时间”的黄土中的故事。
她原本并不叫胭脂,而是褚蔚然。家中是富甲一方的商贾,而自己亦是家中的掌上明珠。
她家中没有姊妹,只有一个兄长,弱冠后就跟着父亲从商,每次出远门回来都会给自己带好看的簪花。
父亲看到后虽说总是笑骂他每次都带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回来,但每次也都是做做表面功夫。当回了家后又是拿自己带着胡茬的下巴蹭她的脸,又是手忙脚乱地帮她戴上兄长买回来的簪花。夸她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姑娘,全然不似他在生意场时那派威严的作风。
而她的母亲则是一个弱柳扶风的美妇人,身上总是带着江南女子的淡淡愁思。不过一见了她,那愁思便尽数化为温和的笑意,像是三月的风吹拂过河岸。
她小时候很淘气,经常溜出去与周围的男孩子们一起玩闹。每次归家晚了,总免不了一番训导。父母总是说她没有女儿家的样子,但说到最后也只是摆摆手,让她自行回房了。她记得她兄长经常吓唬她,如果她今后再如此胡闹,就要把她卖出去给别人家当小妾……
这些话她当时听时自然是怕的,但是过不了几天便将其尽数抛之脑后,重新和其他孩子闹作一团了。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切一切的美好都在她金钗之年戛然而止。
她还记得当初她只是坐在家里的店铺外面乘凉,好像还吃着什么零嘴。这时,她突然听见附近有银铃的声音,她起身去看,那声音却越来越远。
她也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了,或许是着了魔?就一味地跟着银铃的声音小跑着,离“家”的方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铃声不曾停歇,她也痴迷似的一路跟随。
不知追了多久,她终于如梦方醒,那银铃仿佛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四下望去,她惊觉自己竟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郊外!四下望去,天已经渐黑了,远处的镇子灯火阑珊,背后是一片漆黑的密林。
她看着周围黑压压的树,心中不免生出了许多惧意。她在家中时虽然任性妄为,但是何时走过这么远的路?她再次向远方望去,远处只有零星的灯火,哪里还有家?
她一刻也不敢停留,咬着牙向光亮处跑去,泪水逐渐模糊了她的双眼,让她看不清脚下的道路。可是她不敢停,她害怕自己一旦停下,就会被这无尽的黑暗吞没。
快速的奔跑弄乱了她那被精心盘过的头发,俏丽的簪花在慌乱中也跑丢了好几个,上乘的丝绸襦裙也被那些杂乱的树枝刮烂了好几处,但她并没有因此停下,反而跑得越来越快——那灯光越来越近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无声的呐喊着,泪水不自觉间已然爬满了脸颊。就当她即将触碰到那些光点时,却被脚下的一根枯枝绊倒。粗糙的沙砾磨破了她娇嫩的掌心,膝盖也是火烧一般的疼。
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委屈,眼泪霎时决堤而出。一半委屈,一半兴奋:马上就可以到家了吧……以后她再也不会乱跑了。
想到这里,她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颤巍巍地站起身,打算继续走路。可她抬头时猛然发现,那点点灯火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几个穿着黑袍,拿着火把凶神恶煞的男人。
是她看走眼了吗?可她刚刚分明看到了那一排排屋脊……
没等多想,她连忙往反方向跑去,她的潜意识告诉她:这些人一定来者不善!可是她迈出步子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脚步是如此虚浮,好像踩在棉花里一样。她在刚刚已经是精疲力尽了。
她硬着头皮跑了几步,突然两眼一黑,失去了所有意识……
当她再醒来时,自己已经被囚禁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柴房里。柴房中似乎还有其她女孩子,蜷缩在角落里,呜呜咽咽地哭着。她也好想哭,她好想回家,想着想着就和她们一起哭出声来,直到天光乍明,一位穿着杏黄色袍子的女人推开了门,带走了她和另外两个女孩。
奇迹没有发生,至少在她们身上没有。从那一刻起她们便知道,她们再也回不了家了。
那女人给她们三个人都取了新名字:她叫做胭脂、那个高一点的女孩叫做海棠,矮一点的叫做黄莺。
最开始她们三个都十分抗拒,但海棠和黄油在被饿了三天后正好屈辱地接受了。从此清白人家少了两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姐,胭脂巷里面多了两个新来的姑娘。她们的初夜被卖得很高很高,她们的余生跌落得很低很低,衰败在这滩污泥里。
可她虽然年纪最小,却最是倔强,任凭他们如何软硬兼施也不曾改口。在她心里,永远只有“褚蔚然”一个名字。
后来呢?后来好像来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叫她“胭脂姑娘”,他说等他执掌了家业,就来娶她。鬼使神差的,她就这么接受了“胭脂”这个名字。
在那之后她日日盼、夜夜盼,可每次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她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的心上人似乎总是能看出她的顾忌,他说:“我以后定然会风风光光地迎你进门,和你重新组成一个家。”
“只是你如今的身份……”
每当此时她都无比痛恨着她此时卑贱的身份,如果自己还是褚家的大小姐,是不是就可以被明媒正娶地抬进樊家的正门?若是以后他们成了亲,她定要好好孝敬自己的公婆,生下许多儿女,传宗接代,最重要的是,要与他共度百年。
可她最后却依然没等到他的三书六聘,而是在一个比较相好的姐妹口中得知了他娶亲的信息。
对方似乎是行商家的女儿,长相亦是犹如出水芙蓉。两人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真是佳偶天成……再看看自己呢?
她怔怔地注视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如此可笑。她撕裂了自己身上的衣裙,将那长长的亮色布条挂在梁上。她踩在凳子上,痛苦地闭上眼,睫毛颤抖着,不自觉流淌下两行清泪……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她不记得了。樊郎呢?他会为了自己难过吗?可是樊郎又是谁啊?
她的灵魂逐渐消散在夜空中,恍惚间,她好像又重新回到了她的家,母亲刚刚从小厨房里出来,手上还端着一碟桂花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