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作品:《折春茵》 算起来, 周玄英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他的君主,是在四岁的时候、随父母入京的那年。
那是个淑景清明的春日,洛京的桐花与桃花开得正盛, 似雾中月, 似风前雪, 满城云蒸霞蔚, 飞焰欲横天。
片片桐花与桃花被春风卷进前进的马车车轴里, 车马辘辘行使在铺砌得平整的青石板上,车中,母亲将他拥在怀中, 正给他讲着将要面圣的注意事宜:
“待会儿见了陛下与皇后, 记得要问舅舅、舅母好。”
“他们是阿爹的兄长和妹妹,也是你除了父母以外最亲的人,你既要尊敬他们,也要发自内心地亲近他们, 明白吗?”
“嗯。”年仅四岁的小小小少年生得粉雕玉琢、玉雪可爱, 乖乖坐在母亲身边,似懂非懂地点头。
“这些,母亲都教过玄英很多遍的,玄英都记得。”
儿子如此聪慧,可见是继承了他爹的优良传统没继承她的,凉州公叱云月一哂, 想了想, 又继续教他:“那皇太女殿下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可喜欢她了……你周岁的时候, 阿娘让你抓周,你倒好,弓箭书文什么都不抓, 反抓住了她……”
叱云月想起这件事便忍俊不禁,当初抓周的时候,弓箭马鞭、算盘书简摆了满桌子,可儿子从这头爬到那头,什么都没抓,反抓住了跟随陛下来凉州看他的小鱼,沐郎怎么抱他都不肯放手。
大人们纷纷大笑,言说他还这么小就抓住了未来的伴侣,本是一句玩笑话,但也似乎是从那时候起,表哥……陛下,似乎就格外关注玄英。
每每写信与她,国事问后便是家事,都要过问玄英的情况,这次,更是在她即将入京叙职之际让她带上玄英,原本快马加鞭半个月便能到的路途,也因带上了他而改乘马车,晚了半个月才到。
虽说舅舅疼爱外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她心间总有些不安,总觉得天子别有用意,是想要玄英入赘……
但于她而言,却不想孩子成为皇室中人。身在皇室,总会有种种迫不得已之处,又有诸多规矩体统,表哥和樱樱待她们再好也无法改变这一点。而她希望儿子是自由的,不想他受到太多束缚。
她出神的时候,身侧的小周玄英已然窘迫地钻进父亲怀里,把脸埋得紧紧的:“阿父……”
软软的一声,像是乞求。
周沐神色微微无奈:“阿月。”
他是个性情温和的青年人,永昭元年的状元郎,凉州普通农家出身,天子的心腹,二人的婚姻,算得上是天子乱点鸳鸯谱,但成婚之后,竟也意外地合拍——周沐文人出身,心细如发,又工于谋算,凡事总能思虑周全,原就是天子重点培养的宰辅。而叱云月性格大大咧咧,洒脱不羁,擅长治兵、带兵却不擅长内政。二人在凉州时便由叱云月主外而周沐主内,除却凉州的内政之外,自也包括他们这个小家的“内政”。譬如,儿子周玄英的教育问题。
只此一声,叱云月已懂得他未尽的言外之意——玄英已经四岁,渐渐知事,只他性格腼腆,像是女孩子。老拿他小时候的窘事说他,是会影响孩子自尊心的。于是笑了笑,就此结束了这个话题。
是日,车驾驶入京中的凉州公府,夫妻二人洗去连日奔波的仆仆风尘,于次日携子正式入宫觐见。
叱云月先入了徽猷殿述职,就徒留周沐带着儿子去了显阳殿看望皇后——帝后二人原是住在一起的,但近来二人似起了争执,皇后便搬了出来,宣称静养,闭门谢客。
饶是如此,她仍是见了小外甥。全程小周玄英都不哭不闹的,跟在父亲身后,乖乖问好,乖乖答话,永昭皇后很是喜欢他,不住地抓冬瓜糖给他吃。
俄而,又想起自己所生的独女来,仰头问身边的大长秋卿:“对了,小鱼呢?小鱼下学了没有?叫她来见弟弟。”
大长秋卿微笑回答:“皇太女殿下已经下学,往徽猷殿去见陛下了。听闻恰好凉州公在内禀报政事,陛下就留殿下在内,一起听了。”
“那你们也去见见。”她道,仍温柔爱抚着小外甥的头,“我就不过去啦,改日,再请月姐姐和周哥哥喝酒。”
周沐便带着儿子赶往徽猷殿,途中叱云月也匆匆忙忙走了过来,拉过周玄英便走。周沐奇道:“阿月?”
叱云月这才停下,神色却有些严肃:“陛下要见玄英。”
顿了顿,又提醒:“皇太女殿下也在。”
周沐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周遭的融融春光一瞬如秋日萧瑟。小周玄英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好奇地抬起头来:“阿父,阿母,怎么了?”
他是听说过这位舅舅和表姐的。在父母的表述里,舅舅无所不能,舅舅很厉害,舅舅还很喜欢他……而那位表姐,听父母说只比他大三岁,他在凉州并没有同龄的玩伴,内心便有些企盼见到他们。
“没什么。”叱云月回过神,俯身看着儿子,勉力笑得温柔。
“我们要去见舅舅了,待会儿见到舅舅和表姐,记得问好。”
等到了徽猷殿前,永昭帝却已然罕见地等候在殿外了。徽猷殿下,叱云月惶恐欲拜,却被天子拦住:“不必了。今日没有君臣,只有家人,不必再拘这些虚礼。”
他剑眉星目,相貌俊美,立于九重台阶之上,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积年居于高位之人的不怒自威。周玄英只及望了舅舅一眼,便害怕地躲在了母亲身后。
天子置若未见,对身侧的女儿道:“小鱼,来见见你姑父和弟弟。”
他身侧立着个女孩子,年纪尚小,仍绾双螺,却作儿郎装扮,赭黄绫袍,六合靴,腰系九环玉带,清雅俊秀,活脱脱的少年模样。正是天子的独女,皇太女嬴怀瑜。
闻言,她大大方方地向着姑母行了个晚辈礼:“小鱼见过姑母、姑父。”
抬起头来,左顾右盼却不见那传言中“生得和女孩子一样漂亮”的小表弟,不禁问:“弟弟呢?”
弟弟,还躲在他母亲身后呢。
天子眼中含笑,并不开口。叱云月无奈,微微侧转身子扒拉着扒着自己衣裙不放的儿子——来时分明说好,要他不要怯场,可等到了见了陛下,他还是害怕了。两只小手把她裙子攥得紧紧的,无论怎么掰也不肯放手。
周沐见状,忙上前耐心地与儿子讲道理,半晌,周玄英才被说动,怯怯从母亲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像误入人间的小鹿,忐忑不安地望着台阶上的天子与皇太女——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君主。
“舅舅。”他望着天子唤。
他就像一条初入世间的惊恐不安的小狗,看上去柔顺又乖巧,眼睛湿漉漉的,眼睫长长的,紧张又好奇地张望着,实在玉雪可爱。
嬴怀瑜一瞧,乐了:
“这就是玄英弟弟啊。”
还不及周玄英向她见礼,她已撒丫子奔过去,兴奋地捏他的脸。他的脸糯米团子似的,软乎乎的,手感实在很好。她一边捏一边好奇地同姑母道,“姑姑,他看起来好小哦,几岁了呀!看起来可真可爱!”
周玄英下意识地偏头想躲,想起来时路上、父母的吩咐,还是乖乖地一动不动、任她捏。嘴上应道:“我,我不小了。”
他瓮声瓮气地回答着,眼睛仍不安地转动着,看上去怕生极了,“我已经四岁了,阿父说我是小男子汉了,我不小了……”
嬴怀瑜才不在意这话呢,只笑眯眯地道:“好啊,四岁的小男子汉弟弟,我们去玩好不好,我们一起去花园里玩。”
“我……”周玄英有些犹豫,下意识看向了母亲。
嬴怀瑜可不给姑母拒绝的机会,又道:“姑姑姑姑,我先带他去玩好不好?他好可爱哦,我好喜欢他,我想带他出去玩。”
她说这句的时候,眼睛只亮晶晶地望着叱云月,并没有注意到原本已经缩回母亲身后的周玄英,听见这句话后又怯怯地从母亲身后探出个头,黑蒲桃似的大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仿佛若有所悟。
叱云月也没有看到。
他们姐弟和睦,于她不知是忧是喜。却也不好在孩子们面前表露,只微笑点点头:“好啊。弟弟还很小,那你要照顾好他哦。”
“我会的!”皇太女殿下恳切地保证道,随后,又拉着周玄英上阶,拽着父亲的衣袖软软地撒娇,“父皇……”
她难得有这般孩子气同父亲撒娇的时候,天子又早将方才那一幕幕看在眼中,自然应允,微笑着,点了点头。
“太好了!”
嬴怀瑜兴奋极了,“我有弟弟了!我不是最小的了!我有弟弟了!”
“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我不是最小的了!我有弟弟了!”
她拉起周玄英的手噔噔噔地就往徽猷殿下跑,宫人忙跟上去,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个孩子身后。
但到底还是孩子,周玄英不多时便快要喘不过气来了,牢记父母教诲的他慢了下来,气喘吁吁地地问这位新认识的姐姐:“阿姐,停下来吧,我要跑不动了……”
嬴怀瑜闻言,果然停下。她皱起小眉头,转过身来,双手抱臂怀疑地看他:“你怎么这么弱啊。”
“我阿母说,玄英弟弟从三岁就开始练武了,你都说你不小了,那应该跑得很快才是啊。”
被她这样说,周玄英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还是对自己能力不足的苦恼。他低着头,捏紧了小拳头,嗫嚅着唇说:“以后不会的。”
“我阿父说,是我还太小的缘故,等我长大,我……我能跑得很快的。”
“行。”此时已近皇太女东宫地界,嬴怀瑜探出半个身子,着急地朝东宫殿宇张望着,顺口答他,“那等你长大了,练好骑射和武艺,我将来封你做大将军!”
“嗯!”他严肃地点头,颇以为然,“我阿娘说了,我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好好学艺,以后,好好报效阿姐和朝廷,阿姐让我打哪里就打哪里……”
这原是在家时母亲常教他的话,许是母亲经常提起的缘故,虽然是“初次见面”,他对这位表姐却充满了好感。和她说话的时候也在偷偷打量着她的侧脸,两只手都依赖地抓着她衣角。
然而嬴怀瑜这时候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他身上。
她焦灼地朝东宫殿宇的方向望了一晌,吹了三声杜鹃鸟的叫声,便见那华美的窗棂被人从里面推开,露出张清秀的少年面。嬴怀瑜眼中瞬然绽开惊喜的笑:“思远哥哥!”
“思远哥哥,你快过来看啊,这是我弟弟,我有弟弟了!”
少年只温柔笑了笑,收拾着窗下书案。嬴怀瑜犹以为他是不想出来玩的意思,忙又头对新认识的小跟班道:“叫呀,这是封家的思远哥哥。你也叫他思远哥哥。”
“思远哥哥已经十一岁啦,他很厉害的,我们可以一起玩。你不想和我们一起玩么?”
分明说好了带他来玩的,为什么要叫别人啊?
周玄英摇头,失望都快写在了脸上。
“你叫嘛。”嬴怀瑜嗔怪地摇着他,又腾出手,捏了捏他鼻子,“弟弟……玄英……”
周玄英还是低头不言。
他看看她,又看看那头比他高出许多的封思远,忽然间,好似有些明白了什么,小嘴一撇,顷刻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