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XY


    裴天驰走过去，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见对面有人坐下，对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在那瞬间，裴天驰看见她的身体微微弹动了一下，然后如死一般地静止下来。


    她就像是一只看到猎人的鹿，在逃跑还是装死不动的双难选择中，出现了突然的身体僵直。


    有点可爱，裴天驰想。


    “可以吗。”他礼貌地说。


    她看向他的手，发现他在示意自己的薯条。如梦初醒，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他放在嘴里尝了尝。有点凉了。


    “要再加一份薯条吗？”他问。


    “不用。”对方用他在梦里想过千百遍的声音，小声地回答。


    找到你了，裴天驰想。


    但是，你是谁？


    “还以为不会见面了，没想到又碰到了。该说是我的运气，还是你的命运，”他笑笑看向她，“李旭，是你的真名吗？”


    李旭只是化名。她的真名是李辛仪。


    她去年才加入了刘文野所在的经纪公司风华娱乐，最开始是做网宣的，后来因为刘文野缺助理，她被调去做了刘文野的助理。


    赵文冰手下带着不止一个助理。说是助理，其实就是搬运工、司机、保姆和打杂的总称。


    就像助理导演，大多干的是和导演无关的工作。


    “你在偷拍王琛吧。”


    裴天驰试探，然后看见李辛仪的眼珠不受控制地震动了一下。


    让他猜中了，裴天驰想。邱子峰推测得没错，她在裴天驰家安装探头，就是为了拍龙州花园的２３层。


    而对象，应该也是娱乐圈内人。所以符合条件的，只能是王琛。


    “你为什么偷拍王琛。”


    李辛仪不说话了，像是锯了嘴的葫芦。她看起来对自己充满戒心，所以绝对不可能在他面前坦白。


    她的沉默像是她用来防卫自己，和他对抗的武器。


    可是裴天驰能猜到大概。


    “刘文野有把柄在王琛手里。所以赵文冰让你去找王琛的把柄，对吧。”他温和地说，“我没打算告诉别人。我跟王琛没有关系，也不是刘文野的敌人，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的动机。我也没有什么需要你提供的东西，金钱或者其他方面的，所以也不会拿这件事来勒索你。”


    李辛仪土墙般坚硬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一点。


    “但是，”裴天驰放缓了语气，“盗摄，如果情节严重，可能会被拘留。万一出事，赵文冰会保你吗。你有他让你去做的证据吗，还是说，他只是口头嘱咐你而已。”


    李辛仪大概终于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不是站在她对立面的那方。


    身上的铠甲开始卸下来，她终于开了口。


    “真的会拘留吗。”


    裴天驰没回答，只是问：“拍到了什么吗。”


    “不知道，我没看。内容我都直接删了，设备也还给文冰哥了。”


    “如果不知道有没有拍到什么，为什么突然撤走？”


    “那天你碰乱了书柜，给你整理书柜的时候，突然看到相册，才知道你是裴导的儿子。”李辛仪有些尴尬，“想着以后万一要在片场撞见肯定完蛋，所以赶紧跑了。”


    原来如此。


    当然，不小心把裴启明的儿子也卷进来这种事，她是不可能告诉赵文冰的。


    赵文冰只让她去偷拍，却并不知道碧湖公馆和裴天驰的事情。


    如果因为这个，反而被裴天驰抓住，闹到裴启明那里，赵文冰不仅不会顾念她的苦劳，反而会让她背锅。


    “我真的都删了。这样还会有事吗。”她有些急切。


    “既然视频都删了，那就没有了证据。现在唯一知道盗摄行为的除了你和赵文冰，只有我。只要我不去揭发你，你是安全的。”


    “那你……”


    “我说了，我没有那么做的动机。”


    李辛仪终于松了口气。她的手指从可乐杯的杯壁上松开，因为刚刚握得太紧有些微痉挛。


    裴天驰突然想起她低头喝咖啡的样子。


    在他家的落地窗边，她从长袖里露出的骨骼纤细的手腕和握着咖啡杯的修长的手指。


    裴天驰看见她的手腕上戴了一个朴素的手环，看不出材质，可能是合金，表面做旧了。


    她作为李旭出现的时候并未戴过这个。


    李辛仪仿佛在说什么，裴天驰回过神来。


    “我也是一时昏了头，当时只想着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很需要钱吗。”


    “也不是。”她苦笑，“大学毕业季后好几个月没找到工作，有点焦虑。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不想弄砸，不想再家里蹲了。”


    这大概是真的，裴天驰想。


    关于赵文冰的口碑他有所耳闻——是个能干的人，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年轻人初入职场，都容易被洗脑，要为了工作付出所有什么的。李辛仪肯定不是个例。


    赵文冰让她去拍王琛的黑料，不论何种方法。她逼于无奈，才想到用这个方法。


    “你从哪里学了那一套，居然通过段红平找到我家来，还会伪装口音和朋友圈？”他问。


    “《窗中人》。”李辛仪坦白。


    《窗中人》是二十多年前的老片。顾玉芬老师演的。在当时还是蛮超前的悬疑片。


    顾玉芬饰演的是一个成为孤女的年轻女性，为了调查父母死亡的真相，潜入别人家当保姆。


    不过那时候远没有这种远距离高空摄像头，主角是通过望远镜观察对面人家的动静。


    但是身份作假，口音伪造，就跟李旭所做的如出一辙。


    跟一部电视剧学的。这是裴天驰没想到的。


    里面顾玉芬饰演的角色名字是阮文旭。


    “等等，所以你的名字……”


    李辛仪点了点头。


    裴天驰有点想笑：原来她的化名早就预告了接下来的剧情。


    “我知道错了。”李辛仪说。


    裴天驰看着李辛仪不安的纠结在一起的手指。


    她的无助和纠结到底是真实还是伪装，或者只是为了自己放她一马，所以摆出可怜姿态。


    裴天驰一下子没法分辨。但他不在乎，也并不打算深究。


    “以后别再那么做了。”裴天驰说。


    “不敢了。”


    “还有，赵文冰交代你的事，不是什么都要做的，做不了就做不了。”


    虽然他不是演艺圈内的人，但是从小在这个圈子里长大，他们家这些年来来来去去这些人，裴天驰也看了不少。


    在这个名利场里，你偶尔也会需要忠诚的同盟，但是也决不能把什么话都当真。言听计从只有死路一条。


    这是他给李辛仪的忠告，就当是为了这段奇怪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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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幕酒会直到晚上九点多才散场。寒暄完又送完宾客，裴天驰回到家已经快半夜。


    他把包丢下，去给自己倒了杯水，拿起水杯，却不知不觉走到客房。


    落地窗外，是龙州花园２３层。他已经习惯在黑暗中凝视那里的光亮。


    当发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裴天驰走回客厅，从包里拿出手机。


    不能到场的同僚和朋友们发来讯息，大多是恭喜他的画廊开幕。


    唐经理还发来了今天成交的清单。不过裴天驰都没看，只是打开社交网络。


    他开始搜索“李辛仪”。


    无论用汉字还是拼音，都无法找到和她匹配的人。


    裴天驰想了想，又开始搜索刘文野的账号。


    刘文野的账号大多只有图片，底下配些工作人员专门为他写好的文案。


    几千几万都是粉丝的留言，它们看起来长得差不多，仿佛相同的词组排列组合。


    你看不出来是真人在学机器说话，还是机器在学真人说话。


    他打开刘文野的工作室。工作室挂靠在风华娱乐底下。


    老板是孙金兰。赵文冰也是孙金兰的人。


    工作室的关注对象不多。大多是品牌，合作方，圈内人士。赵文冰的账号也在名单上。


    他打开赵文冰的账号，他发的内容只有两种，一种是刘文野相关的，底下大多是粉丝喷他的。


    还有一种是他自己的内容，底下没什么人评论，顶多几个圈内好友来捧捧场。


    在其中他看到一个叫“XY”的账号，几乎给赵文冰的所有内容点赞了。


    这个账号的最新一条拍的是一天喝的六杯咖啡，充满了社畜的苦涩。裴天驰在囤积的咖啡杯的背后看到了角落里那顶熟悉的黑色鸭舌帽。


    XY应该是辛仪的缩写。


    这个账号是五年前注册的，刚好是李辛仪考上大学的时间。


    裴天驰将这个叫做XY的社交网络账号从后往前翻下去，一点点回溯关于李辛仪的时间。


    转职成刘文野的助理之后，她的账号里几乎都是在片场的照片，因为不能泄露项目信息，所以大多只会拍天空。


    黑漆漆的午夜天空，满是雾气的早晨天空，阴霾的城市天空，或者破开了阴霾的有阳光的天空。


    你只能看到她在早上很早，晚上很晚发博。


    但其实从入职孙金兰的公司开始，她的生活似乎就被工作占满了。


    做网宣的那段时间，她还能坐坐办公室，大多数拍的都是办公室桌面。


    她的桌子一角有一只可爱的木质小熊，很旧了，花样是他小时候流行过的款式。


    大概是别人送的，或者她珍藏的旧物。


    往前翻，就是她还在大学的日子。


    在汉堡店的时候，裴天驰问了才知道，李辛仪居然和他一样，也是南江大学毕业的。


    她比自己小三届。自己大四的时候，她刚刚考上南江大学。怪不得那次问她，她非常清楚南江大学的所在。


    李辛仪读的是计算机系，裴天驰问她为什么毕业不继续做计算机相关的工作，却进了风华娱乐。


    李辛仪说她其实并没多喜欢这个专业。大学填志愿那会儿也没人跟她说该填什么，只是看大家都一股儿脑儿都冲向计算机和金融专业，于是她也填了。


    大学四年，经历了惨烈的Ｃ语言从入门到放弃，她好不容易混到文凭，就不想做计算机方向的工作了。可是找别的方向的工作专业也不对口，就这样在家里蹲了一段时间到处碰壁，才好不容易在风华娱乐找了一份网宣的工作。之后做了一段，又调去做刘文野的助理。


    虽然从不露脸，但是大学时代的李辛仪总在记录校园里有趣的东西。


    一支笔帽可爱的水笔，一件翻译稀烂的英文Ｔ恤，断了一根绑带的拖鞋，一个勾在晾衣栏杆上的在风里飘荡的塑料袋。


    她就像是任何一个好奇心蓬勃的女大学生，在脱离了枯燥的高中生活进到五彩缤纷的大学校园之后，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有趣。


    越看李辛仪那些过去的时间，裴天驰越知道，他幻象里的李旭和真实的李辛仪完全是不同的人。


    李旭神秘，少言，像一汪没有波澜的深潭，让裴天驰无限想要探究。


    而李辛仪就像是他大学时代任何一个可能跟他擦肩而过的女孩。


    那时他身边肯定也有过这样的女孩子。但他从未动心。


    所以他也不会为李辛仪动心。肯定。


    裴天驰这么对自己说。但他心里总有种违和感，他说不上来为什么。


    是的，他终于找到了那个人。所有的问题也都得到了解答。


    他有好感的人是李旭。而李旭并不存在。


    好奇心已经满足了，悬于空中的幻想也终于落地。


    一切回归原来。他本应觉得高兴才对，可裴天驰的心里却觉得无比空虚，仿佛那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以至于回去开幕酒会之后，邱子峰问他为什么突然半途离开，他也没有回答。


    而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的脑海内再次浮现出李辛仪的脸。


    裴天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他蜷缩在沙发上，手机落在旁边，上面是李辛仪读大学的时候拍的一张早春的天空。


    云霞般粉白色的樱花占据了天空的一角，无比烂漫。


    在那个晚上，裴天驰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春日里，热闹非凡的落樱大道上到处都是匆匆赶去上课的学生和来校区赏花的参观者。


    他从樱花树下走过，偶有风起，掀动了他的大衣衣角。


    樱花如雨坠落。


    尽管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完全忘记了这个梦。


    但是在那晚的梦里，他确实看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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