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消失的她


    段阿姨说从这个周末起就不来了，并给裴天驰介绍了一个新阿姨。


    “裴先生尽可以放心，我跟她很熟的，她手脚干净，做事又好。绝对不比我差。不然我也不可能介绍给您。”


    段阿姨打了包票。但是裴天驰仍然半信半疑。


    用他发小邱子峰的话说，他是有些子挑剔和强迫症在身上的。能够找一个合他心意的阿姨，并不容易。


    之前工作的段阿姨不说万里挑一，百里挑一也是有的。


    但是既然是段阿姨作保了，裴天驰决定勉强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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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六裴天驰正在画画，门铃响了。


    应该是之前段阿姨在电话跟他说好的那位新来的李阿姨。


    他去开门，有个穿得很朴素的女孩子站在门口。


    她眉目很淡，一见之下并不能给人深刻印象，但胜在看着很舒服。


    裴天驰愣了愣，直到看到对方手里拎着一个印着“阿姨来了”的袋子。


    不会吧。


    这怎么看也不像“阿姨”。她顶多二十来岁。


    对方却掏出登记的工作证给裴天驰看。


    “裴先生好，我是段阿姨介绍过来的。”


    裴天驰接过来看。工作证看着没问题。她的名字叫李旭。年龄是二十四。


    “请进。”他让开了门。


    李旭低头脱了鞋，放进包里早就准备好的密封袋里。


    又从另一个袋子里拿出一双干净的白色软底鞋穿上了，然后才踏进来。


    裴天驰住的地方叫碧湖公馆，是一个是市中心临江的公寓大平层。


    面积很大，却只做了三室一厅的设计，所以每个房间都很大。主卧裴天驰在用，客卧空着，有时候发小邱子峰来的时候，会借住那里。剩下一间，他用来做自己的画室。


    很多人第一次来，都要感叹一番。但是李旭却并未左顾右盼。


    裴天驰打量她。仿佛感受到裴天驰的目光，她抬起眼睛看他，并未有任何闪躲，只是朝他微笑。


    李旭的五官只是端正，甚至算不上漂亮。而裴天驰的成长环境到处可见美女。


    按照邱子峰的话说，就像医生对于美丽的人体疲劳，你裴天驰对美丽的脸孔也疲劳了。


    可是裴天驰发现自己有意无意，会盯着李旭的脸瞧。


    李旭问裴天驰的具体需求是什么。


    裴天驰向来懒得选，段阿姨给他做家政的时候都是全包服务，已经顶额付费，做多做少一样。


    “你看着办吧。”


    他说完就进了画室。


    工作了几个小时，裴天驰出来，看到了正在清理沙发的李旭。


    裴天驰愣住了。他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屋里还有一个人。


    李旭工作起来仿佛是纯静音的。


    “李……”


    他开口，却又顿住了。李旭站起来看他，看出来裴天驰不知道怎么称呼她。


    “叫我李阿姨就行。”


    裴天驰张了张嘴。这声阿姨实在叫不出口。


    “我二十七了，还长你三岁。”


    她笑笑：“那您叫我小李吧。”


    小李第二个周末也来了。


    然后是第三个周末。


    裴天驰从混乱的书房冒出头，看见屋里的一切都变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


    李旭走过的时候，裴天驰叫住了她：“歇歇吧。”


    “没事的，我不累。”


    “看你忙一上午，我都累了。”裴天驰说，“歇会儿，喝点东西。咖啡怎么样？”


    裴天驰厨房里就有咖啡机。可是李旭并不答话。


    “你们规定不能喝主顾家里的东西？”


    李旭摇头：“没有没有。就是不好麻烦您，我自己带水了。”


    裴天驰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冒昧了。


    一个单身女子，在一个单身男子家里，喝来路不明的东西，任谁都会担心。


    他想了想：“你们的服务包括帮忙泡咖啡吗？”


    “可以的。”


    “那咖啡你来准备吧，顺便给你自己也做一杯。”


    他走开去，假装去落地玻璃前看风景，把厨房让给李旭。


    不一会儿，李旭就拿着咖啡过来了。她递了一杯给裴天驰，自己也拿了一杯。


    落地窗外，阳光宛如不要钱的金色恩赐，洒遍整个城市。


    他们就站在闪闪发亮的玻璃前鸟瞰远处。目光所及之处，是蜿蜒的南江，将整个城市割裂成两半。


    他们所处之地是新城区，而江的对岸是旧城区。


    “你知道那是哪里吗？”


    裴天驰示意遥远的城市边际一副巨大的绿地。


    “南江大学。”李旭说。


    她居然知道。


    裴天驰看向他，李旭笑笑：“您就是从那里毕业的吧。我看书桌上摆着校友纪念的杯子。”


    原来如此。


    裴天驰点头。


    “你呢？从哪毕业的？”他看向李旭。


    “没什么值得提的。”


    她明显不想回答，裴天驰也不好多问。


    现在就业形势并不太好。家里有条件的话，高考两百分的孩子都可以被他们的父母送去国外混个不知道什么大学的文凭去。


    但是普通家庭出来的孩子，就没法负担这个成本，只能做好就业准备。


    李旭又说了什么，但是裴天驰有点走神了。


    “你刚说什么？”


    “我说，您的盆景大多都在南阳台和画室，客房没有，感觉少点绿意。所以我刚刚自作主张个搬了两个到客房阳台去了。”


    裴天驰家里就他一个人。平常只用到主卧和画室，客房没人住。


    “动一动也行。”他点头，“这些盆景是我发小送的，当时也就随便摆摆，你觉得放哪里合适就搬吧。”


    李旭握着咖啡杯的手腕白皙纤细，仿佛一折就断。


    “挺重的。你下次要搬东西可以叫我。”裴天驰说。


    李旭笑笑：“不用不用。我力气大。”


    太奇怪了，这种感觉。


    李旭笑的时候，裴天驰仿佛被羽毛般轻柔拂过心脏。


    他握紧咖啡杯，以免这种心脏的战栗传导到指尖。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裴天驰放下咖啡杯，拿出来看，发现是发小邱子峰打来的。


    裴天驰想起今天还约了邱子峰见面。


    他放下咖啡杯：“我要出去一趟，你弄完了先走就行。”


    李旭点头：“好。”


    冬天已经过去。但是南江的早春仍然带着寒凉气息。


    裴天驰套上长风衣，拿上包出门，李旭站在门口送他。


    他穿好鞋子一抬眼就看到了李旭立在门口，浓绿色的盆景衬得她简单的白色衣装仿佛绿野中的白石。


    那样简单娴静的构图却让他心旷神怡。


    “对了。”他说，“下个礼拜起，可不可以每个礼拜来两天。”


    李旭似乎有点犹豫：“您房间的保持程度，一个礼拜一天的服务应该就够了。”


    “之后我的画廊开幕，估计来家里的朋友也会变多，希望随时保持整洁。”


    “这样啊。”她还是没有松口。


    “你在别的地方还有工作订单吗？”裴天驰观察她的神色，“如果有违约金我可以帮你付。然后如果一周工作两天的话，我可以按照三天算钱。”


    这个条件非常优厚。李旭应该不能拒绝。


    于是她点头：“我考虑一下。”


    裴天驰这才坐电梯下去了停车场取车，开去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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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车到画廊的时候，邱子峰已经在等了。


    他的宽肩把皮夹克撑满，寸头在阳光下看上去仿佛被金色染过一遍。


    “我的大少爷，等你半个小时了。”一看到裴天驰他就不耐烦地抱怨道。


    “堵车了，”裴天驰回答，“反正你也没别的事干。”


    邱子峰确实没什么别的事干。他现在唯一的工作就是裴天驰给的。


    “咱就是说，能不能别这么直白。”他嘀咕。


    邱子峰是裴天驰的发小，也是裴天驰那个高考两百分然后被送去国外混文凭的朋友。


    邱子峰他爸是做安保公司的，但是邱子峰在国外学了室内设计。从国外回来以后在他爸锻炼了一阵，就出来拉了一群狐朋狗友做起了室内设计工作室。没有什么资历，也没什么实绩，邱子峰的工作室之前能做的，也就是帮朋友们装修装修豪宅什么的。


    裴天驰的画廊是邱子峰第一个正经的大单。


    装修三个月前已经完成。但是裴天驰不急着揭幕。他觉得刚好借着机会办一个开幕展。


    所以最近邱子峰的工作，就是给裴天驰的策展人和画廊经理帮手。毕竟他是装修第一负责人，如果要做一些改动，也方便许多。


    展陈设计已经基本做好。


    大厅里，策展人和画廊经理唐知年正在讨论一些招待酒会的细节。


    见到裴天驰来，她们和他问好。


    “展刊设计方案和访谈名单已经汇整好了，在您桌上。”


    唐知年是裴天驰万里挑一来的画廊经理。


    她四十出头，人脉广，人又精明能干，从找策展人，开幕酒会到找合作公司几乎她一手包办。


    裴天驰一路往里走，路过展厅，去他的工作室。


    “开幕的时候，伯父伯母也会来吧。”邱子峰问。


    “嗯，他们也在宾客名单上，我打过招呼了。”


    裴天驰的父母都是名人。


    虽然裴天驰在艺术家的圈子里名气不小，但是在国内特别是南江这个地方，跟他爸妈还是没得比。


    “那就好。你爸妈一来，都不用花钱打点，媒体自然蜂拥而至。”邱子峰说。


    他们走进工作室。虽然是下午，但是阳光很好。


    因为裴天驰希望在画廊划出一块做他的工作室，兼做画室和办公室，邱子峰特地给他设计了一个挑高的下沉庭院，让他作画的时候可以通过落地玻璃获得充足的阳光。


    裴天驰的办公桌背后挂着一副裱装好的小小的画。


    比起画，它更像是什么色彩练习。


    色彩盈满画布。如海里的潮汐般层层递进，温柔包裹这个世界。


    分离又互相渗透，彼此环抱，融为一体。


    邱子峰抱着手臂看着这幅画作。


    “你这幅作品从来没展示过吧？”


    他的印象里，这幅画从来不是展品。


    裴天驰凝视面前的画：“也不算作品。只是我小时候做的色彩练习。”


    “色彩练习你裱了挂在工作室里？”


    邱子峰的怀疑不无道理。


    它是不同的，而且对裴天驰很重要。


    他从未想过展示它。因为比起他的作品，它更像是他的混沌梦境。是裴天驰自己也不理解的自己的那个部分。


    当然真正的原因裴天驰没有也不会告诉邱子峰。


    “我爱挂哪儿挂哪儿。”他回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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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画廊看方案，和大家讨论到傍晚，裴天驰到家的时候，李旭已经离开。


    她给他留了一盏门灯。


    换鞋的时候，裴天驰又想起了她站在门口送他出门的样子。


    裴天驰的家虽然很大，却很少有客人来。他其实是个特别需要私人空间的人。


    他甚至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结婚的，因为他不允许也不适应有人和他生活在共同空间。


    奇怪的是，短短几周，他却完全接受了李旭。他甚至开始期待每个周末李旭的到来。


    他白天努力劝说李旭接受一周两次的合约安排，也是为了能多见她一些。


    其实家政人员服务的时候，一般不建议主顾离开自己的屋子。


    因为之后如果有财物上的纠纷，通常很难说清楚，加上他也没有装全屋监控。


    可是裴天驰并不在乎。


    他的画作都在画廊，屋子里并没有什么他觉得拿走会很可惜的东西。


    相反。他甚至暗暗想，如果李旭真的拿走什么，也不错。


    因为这样的话，她就被这个屋子锁住了，也就和自己产生了某种羁绊。


    那么当她想要离开的时候，她也就无法离开了。


    裴天驰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想法。也许是因为李旭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如同尘埃一样。


    你看她飘荡在阳光里，去无定所。当你感受到她的时候，就是她消散的时候。


    于是你反而更想要抓住她。


    手机响了一下，裴天驰拿起来，发现是黄医生的助理发来的讯息，提醒他不要忘了下周的复诊。


    刚好，裴天驰想，他可以和医生谈谈李旭。


    他走进客厅。喝过的咖啡杯被洗干净放在原处，上面甚至没有水渍。


    李旭走的时候大概收走了所有垃圾，这个屋子没有任何她来过的痕迹。


    裴天驰将包挂好，走进画室。但是他打开壁灯的时候，却突然愣住了。


    壁灯的光芒洒落下来，把黑暗照亮。


    他的画室有一面墙装修成书柜。上午他不小心碰翻了上面的书，走得又急，还没来得及整理。


    可是现在书已经被重新放回去。


    通常人都会按照种类或者大小排列图书，裴天驰也是如此。


    但是现在那一整面书墙却是按照颜色排列的。


    书绵延开去，宛如渐变色彩的潮汐，在夜灯下涌动着幻梦的光泽。


    裴天驰移不开眼睛。那看起来就像是……他自己的那幅画。


    他觉得双脚离地，整个人浮起来，漂流在这个色彩的海洋里。


    波涛不止，而这个漂流永远没有尽头。


    他突然很想冲到李旭面前。


    他想问她为何会和他享有共同的梦境。


    裴天驰从前并不相信命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是李旭让他产生了一丝对于自己的怀疑。


    也许并非命运全是假说。他想。


    当然裴天驰没法打电话给李旭。


    他怕自己会吓到她。


    他只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着书墙，浸入了这片色彩之中。


    无论如何，这周日都会见面。


    他可以代替命运亲自问她。


    但是到了周日，李旭却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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