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作品:《我渡迢迢》 告别了方乐之,文渚坐在车上,天光是象牙扇柄下坠着的白玉色,路边微微的泡桐香里,她不自觉想的远了。
一开始,她跟方乐之并没有那么要好。
方乐之家世摆在那,加上家里人不愿拘她,她张扬得肆无忌惮,从小就当起了大姐头。
而文渚因着一副极为出挑的容貌,也轻易会被人簇拥。
只是她性子独了一点,看似融在群体里,却总透着淡淡的距离。
那时候她和方乐之没什么矛盾,但也不熟络。偶尔碰见了,客套问个好后各不打扰。
还是后来她们家遭变故,她们之间的关系才有了转变。
梧桐青青翠翠,大片的叶子裁剪路过的每一缕夏风。
鸦色的眼打量过路边的歇脚的麻雀,文渚想起父亲以前对她说的,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总是要求助于一份契机。
大概那场变故,就是她与方乐之的契机。
或许,还应该再加上一份谢晏白。
这样想着,她又低头看眼手机。
自谢家的那场私宴后,她的通讯软件一时非常忙碌。一些人不敢去明着询问谢晏白,就派出自家小辈打着问候故交的名头来试探文渚。
几天过去了,还是时不时会有人发信息过来。
而文渚通通没有回复。
她今天出来没化妆,面上那股分明的盛色淡了一些,却也依然像清水滟滟浸了朱红的胭脂,不算淡的粉,是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盈盈秀丽。
唇角扯出一抹没什么感情的微小弧度,预感之后的几天自己依然不得消停,文渚决定把自己的小假延至这周结束。
顺便帮一帮自己的父母。
文家店铺的地址不是秘密,其实按理说,这种对她的联络试探还会蔓延到文伟成与何韵清身上,但就如谢晏白当初说好的那样,他处理好了一切,不会有人前来骚扰。
唯一变化的,就是多了不少跑腿代购的单子。
文渚本着给钱就是大爷的念头一视同仁,通通给写了小便签,祝他们愉快的同时,还不忘告诉他们直接联系她可打九折。
可惜,没有一个人是用这个理由来联系她的。
丝毫不以为意,她望了眼忙碌的父母,纤长手指放下黑色的中性笔,将写好的便签贴在了打包盒上面。
……等后面时机差不多了,就闭店一段时间吧。
.
如文渚预想的那样,一周的时间以足够表明态度,这周结束后,她的手机已清净了不少。
吃完父母留下的早餐后,文渚小心将窗边绿植换到了避光处。
待她撑着把遮阳的伞,从容踏过梧桐叶影走出小区时,小杨已经等在那里了。
她今天要去一家杂志社接受采访。
小杨倒是一贯的周到礼仪,在她还要几步远的时候替她拉开了车门。
清润的嗓音如平常那样温声道谢,文渚收伞探身,将要坐进去时,动作下意识一顿。
不同于往常后座的空荡,这次,一个男人占据了里侧的位置。
他身形优越,眼底漆黑笼着淡淡的寒意,一身手工精良的昂贵西装将他衬得愈加矜贵,镐色玛瑙被精心打磨成了圆润的西装扣,在举手投足见折出一点奢靡暗芒。
分明是谢晏白。
他靠在椅背上,微阖着眼,似是在养神。
被开门声惊动,他淡瞥过来,见到是她,慢条斯理道:“文小姐,早。”
说话间,他左手无名指上的和她同款式的银色素戒上铺着层浅光。
面上露出一丝打量,文渚站在门外,饶有些兴趣地问:“我们谢总今天这是……顺风车?”
对她的调侃无动于衷,谢晏白缓着声,声音从容平静:“司机今天请假,我冒昧借用一下你的车去公司,不知文小姐是否介意?”
眉梢忍不住就挑起来,文渚目光多了些不可言说的微妙。
谢晏白这话说的,明明车与司机都是他的,而他眼下也还在车中坐得正好,偏还问她介不介意。
还真是……
不动声色地坐进去,她姝丽的面上多了层漂亮的微笑,当真就顺着他抬的架子,十分东道主地道着:“当然不介意,还请随意。”
末了又缓声:“仔细算算,约有一周没见到谢先生了,我其实很想念你。”
这种似是而非的情人呢喃,她似乎总是张口就来。视线自她秀丽却未变神色的面上移开,谢晏白薄薄笑了一下,扯唇道:“是吗。”
文渚四平八稳:“当然。”
这句话之后,她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倒是让谢晏白有些意外。他以为按她的习惯,下面应该还会再有那么一两句精致虚伪的捧贺。
微微侧了侧脸,他见到她妍丽眉目上明显的心不在焉。
缓慢抚过那枚素戒,想起她今天的行程,他淡声询问:“杂志社的采访有问题吗。”
“嗯?”
文渚后知后觉回忆起谢晏白的话。
她摇头:“没有问题,这就是个联名系列热度的附加产物。”
“但你似乎兴致不高。”谢晏白淡道。
文渚诧异,但谢晏白已经闭上了眸,像是倦怠。
他就算是侧脸,轮廓也依然清晰明显,手工考究的西装三件套将他包裹,愈加将久居上位的气场放大,透着股如山远山寒冰般冷峻淡漠的锋芒。
未从他面上看到那些明显温情关怀的态度,文渚呼出一口气,放松了肩膀。
正因为他是这样,她才什么都可以告诉他。
不然,只会显得虚假又……恶心。
靠在车内真皮座椅的椅背上,因从小养成的仪态习惯,文渚的姿态依然显得雅致。
视线自然右转,她粗粗看过车窗外的过路人,语气无端显得沉静:“其实在很久以前,我也接受过一次采访。”
睁开狭长精致的双目,谢晏白将视线投落在她身上:“那次特殊?”
“不,”文渚否认,接着道,“那次是我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钢琴比赛,市电视台的记者在后台询问我的感受和准备……再普通不过。”
谢晏白微微抬眉,神色未有变化。
看了他一眼,文渚自顾自往下说:“我只是在想,那时我会预料到如今这场采访吗?”
那时她在市大剧院的后台,从容对主持人道“尽力了就没有遗憾”,眸光被剧院的明亮光线照得熠熠,年少不识愁。
现在,她却是离开了故国近十年,其间风吹雨打去,为了一场算不得明亮煦色的复仇,顺带接了个采访。
曾经不染人烟的小公主,会想到这么一遭吗。
她又会如何看待这么一遭?
她眼底有着短暂的失神,从来都是明亮动人的眸光在空中虚焦,却依然漂亮得像在名家笔下被精雕细琢了千万遍。
天光像是半阕婉约含愁的宋词,投落在她面上,淡去了她眉目间的秾郁,显出一两分溪岸边飘落的杏花色。
目光微顿,谢晏白浮出几分若有所思:“你是在怀念过去吗。”
“谈不上怀念。”文渚缓声道。
她道着:“怀念的单词是nostalgia,后半部分源于algos。我的专业课教授曾举例说,algos是希腊神话里悲伤与痛苦的化身。”
“但我现在并不悲伤怅然,我只是很单纯的……有些好奇。”
微微点了下头,谢晏白认可了这个说法。
她面上似乎还残留着疑问未消的思索,他侧了侧眸,平静又淡然地问:“那假如身份倒转,现在的你会对过去说些什么?”
白皙的面上露出几分意外,文渚偏过头去,谢晏白仍神色淡淡,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可她却觉得,他今天兴致似乎还挺不错。
小杨已经驾着车辆上了立交桥,居高临下,视野也比之前开阔几分,让人看到远处错落的绿化和建筑。
文渚微微想了下,轻道:“我大概会让自己加油。”
“我了解我自己,我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因为我会在决定之前,尽可能地思考每一种可能与后果。”
“我也会有暂时的后悔,但也只是暂时,我的每一步都来自曾经的竭尽全力,只是局限性在所难免,所以提醒与苛责都无意义……我还是自己加油吧。”
这样说着,她自己都笑了:“……谢晏白,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还挺厉害的。”
“文小姐,你本来就不用妄自菲薄。”
他这样笃定,文渚忍不住弯唇:“承蒙您抬爱。”
目光落到窗外,她也来了几分兴致:“那你呢。谢晏白,现在的你会如何评价过去?”
谢晏白侧过视线,文渚也没有看他。她懒洋洋地靠着皮质的柔软椅背,声音轻快得像歇在树梢上的风。
他默不作声地笑了下:“文小姐,我和你不一样,我这种人,是会后悔的。”
他没解释会后悔什么,所以文渚也只是微微扬了眉:“……这样啊。”
然后不再开口了。
移开视线,谢晏白自嘲般闭了闭眼,任凭车内陷入长久的安静。
外面的街景始终在以一种平稳的速度远离他们,现在的时间属于上午,太阳东升,天光大亮到像是接下来都不会再有太阳。
文渚想到,这是他们公开关系后的第一次见面。
而眼下为了配合身份,她的无名指上同样有那么一个看似低调,却售价不菲的素戒。
他们两个人处在一辆车内,手上相同的位置戴着相同的戒指,交流却始终点到为止,绝不越矩一步。
像极了那些同床异梦、相对如宾的利益夫妻。
所以,这种状态要打破吗?
需要打破吗?
……不。
几乎是问题出现的当即,她就给出了答案。
不需要。
这是她这些年,在别人那里以一种不算美好的方式寻得的答案。
——不需要。
杂志社比云流的办公大楼要近一点,所以是文渚先下车。
将要关门的时候,文渚制止了小杨的动作。
外面闷热的空气如翻滚不息的热浪,谢晏白等了片刻,那股热意将周身都挤压,车门却仍迟迟未关。
他望过去,看见文渚扶着车门的身影。
轻抬了下眉,而像是看懂了他的疑问,像是将开未开的石榴花苞,压下那些细微的不确定的迟疑,文渚微微笑了一下:“临走前想到,我还有句话没说。”
目光静默落在她清润的眼底,“……是什么。”谢晏白问。
笑容比刚才更大了一些,文渚的语调却未曾变化,仍如最初那样,像是泉水流过冰川般清而淡的声响:“……如果,你是会后悔的那种人,那我希望你以后都不必再后悔了,谢晏白。”
“我先走了,回见。”
却猝不及防被喊住——
“文渚。”
谢晏白狭长的眼底漆黑像是透不进天光的深海,他似在压抑着些东西,但显出来的只有微冷的平静:“你知道,你这句话代表着什么吗。”
“……”又迟疑一瞬,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文渚下意识给出最直接的回答,“……我的祝福?”
“不。”
被他直截了当地否认。
“那……?”文渚试探着问。
谢晏白没有立刻回答。
他目光无声,眼前的文渚黛眉纤细,双眼盈盈,漂亮到只是站在那都显得袅娜,让人确信世间再无此等好颜色。
她很容易就会被不知情的人当成易碎的、需要细致呵护的娇弱玫瑰。
不,或者说是……见之难忘,只想立刻觊觎私藏的世间唯一的绮靡瑰宝。
等了许久没得到答复,文渚下意识蹙眉。
她思索自己果然还是冒昧了,就应该顺应理智,不说出那句祝福。
现在这样……
正要说些什么结束这无声的僵持,谢晏白有了动作。
修长精致的手在那戒指上很慢地摩挲了下,他抬眼,带着些不明的意味:“好事成双,既如此,文小姐何不再给我一个祝福?”
“……”
文渚不说话,谢晏白也不在意。
薄薄扯过唇角,他视线一错不错,让人分不清是在商量,还是在要求。
他极慢极慢地说:“就再祝我,若真到了那时,还能再得到你这句祝福吧……文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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