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时，春风料峭而薄凉，这周遭没什么人气流动，放眼而望是零星的屋子与漫野的草丛，再往前远看，能看到鳞次栉比的屋檐排开冗长一道，很明显前方便是锦绣谷谷外郊原的集市了。


    那里最能打听到锦绣谷的消息。


    方十九已将帕子摘下，露出无人识得的陌生面容，两人安静而不作声地走在一起。


    一位水蓝色衣裙飘扬，身姿轻盈曼妙，一位身形颀长挺拔，步伐闲然自得，单看二人背影便是极其悦目的。


    方十九可不如面上般平静无浪，满心思虑不安，对未知的情况甚至抱有一丝侥幸，说不定阿爹已经封印鲳蛇归来而唤她回去了？


    锦绣谷处于南浮国与西春国的交界，千百年根基于此，谷中上下人文足以与一郡相比，但一郡自然不会让锦绣谷拥有如此独立的地位。


    锦绣谷虽属于南浮国境下，但远扬的名声轰动整个大陆，大多集权都处在谷主手中，不受限于南浮皇室。更多的原因是锦绣谷血脉独特，其内谷多有不凡韵术之辈。


    她不信，这小小的蓝焰之灾便能压垮整个锦绣谷。更不信，即将双双突破韵四初阶的爹娘会镇不住这动乱。


    念此，方十九沉重的心情缓解了些许。临近集市，她突然想起事来，抬起狭长的眸：\"大哥哥，怎么称呼你好？\"


    依她视角，只能半仰着头瞧见一张俊逸的侧脸，直视前处的目光如深潭般沉静无波，整个人都散发着恬淡而矜贵的气质。


    不用多想，这位大哥哥定不是普通平民。但他身上探不出一丝韵术的迹象，怕是没甚么韵力血脉的名门世家吧？


    而这旁侧人闻言，脸上没什么变化，嗓音温淡而漫不经心：\"唤我临渊便好。\"


    当然，临渊是他给自己新起的名字。


    \"临渊似平陆，徐行若安土。这名字当真妙！\"方十九脑中思绪尚未流转 ，便脱口而出。


    傅渊眉宇稍稍挑起极淡的弧度，这句诗他着实在人间的书上看过，也是入了眼，这才唯独说出了临渊二字。


    遇事而不乱，挺出而扶颠，这便是他作为魔尊从小接受的谆谆教导。


    他微垂头看过去，面色如常：\"没想到你一小姑娘也看过这首诗？挺不错。\"


    此诗撰于一本鲜少问津的人间野史，而他也是偶然所得。没想到恰巧便碰到了……小书友？


    方十九却是听出这话的另一番意思：\"临大哥，我年岁已近十四，莫要将我换作小孩哄弄。\"


    在她眼里，傅渊也只是二十光华左右的少年，还是鲜衣怒马，肆意张扬的年纪。与她差不了几个代沟，说话却是老道至极，堪比谷中最年老的长老上官爷爷对待孙女一辈的言语行径。


    \"你都唤我为大哥哥，我如此可有什么错处？\"傅渊说起话的时候，俊逸而微沉的脸上总是云淡风轻的，让人琢磨不透他的情绪。


    听他一言，仿佛确实是因她而起。方十九面上一愣，抿着唇没再\"抗议\"。


    傅渊淡淡收回视线，这女娃果然还是少年心性，和他魔界那群子民性情并非截然不同。


    思绪止到此，他想起方十九初始那双绝望的眼眸，再次与多年前大战浩劫后的无数双眼重叠在一起。


    这女娃与锦绣谷之灾定有不少的关联，只是不知是哪个倒霉人家的姑娘，以这一身看似平常却精致不菲的衣饰装扮，估计是非富即贵人家。


    \"你又叫什么？\"傅渊转开了话题。


    方十九漆黑的眸盯着他，要张口时却微微低了头，心虚地回答道：\"我？我叫方晚竹。\"


    方晚竹自然不是她的真名，而是她不久前在藏书楼偷看书卷，无意瞧到本方氏宗册，随意翻开时在书上瞧见的方氏分支云郡一脉的名字。


    之所以留下印象，是听父亲所说，过两日云郡的方氏一脉要送几名子弟而来，其中最有天赋的便是那一支现任主事的女儿方晚竹。


    在事情未解决前，她自然不能暴露自己身份，此次众目睽睽之下的灾难，定有不少有心之人等着搅局，她更得小心行事。


    方十九拧着眉心，手指攥着袖子未放。


    晚竹姑娘，冒犯了。父亲这一支血脉她是独女，而方晚竹与她恰巧年龄相仿，且云郡与锦绣谷相距甚远，这里估计少有人见过方晚竹真正面孔。


    更别谈......若她未猜错，以身旁这位大哥哥的不凡气度，以及大陆罕见的临姓中，有些地位的......


    那便只能是隔壁西春国的名门世家临氏一族了。


    除了那一家，这泱泱大陆还有谁敢姓临？


    既然如此，这位临大哥更不可能见过方晚竹本人了。她选此遮掩再好不过。


    她抬起头假装无意地看风景，眼角却偷偷瞥向身侧傅渊。似是怕自己的谎话暴露。


    对于好孩子来说，确实拙劣。傅渊敛唇，却并未拆穿她的话：\"原来是方氏一族的千金。\"


    此话本无意，傅渊并不识所谓锦绣谷里任何一位，却误打误撞地说的有些道理。可不是嘛，方晚竹是方氏千金，方十九又何尝不是。


    闻言，她摸摸鼻尖：\"临大哥高看我了，我不是锦绣谷这一血脉的，家父是云郡郡丞。\"


    \"是吗？\"对方若有所悟地回道。


    方十九理所应当地以为傅渊已然分清了方十九与方晚竹，殊不知对方对云郡更是毫无所知。


    二人再无言，一前一后走进人流涌动的集市。


    白墙红瓦，声潮喧闹，两边拥挤着小吃商铺。一路粗布棉麻都甚少见，更多的男女老少皆着锦衣华服，明眼人也能瞧出锦绣谷的繁华。


    但，人人面上却没什么笑意，步履匆匆而沉重。内谷遭殃，对整个锦绣谷都是致命的一击。


    迎面的集市最外边，墙上贴着招募土系韵术之士的纸张，方十九揭下一张来，眉头紧锁。


    “究竟被毁了多少？内谷竟然缺起建造匠人了......”


    她本来强行自我安慰的心悬在半空，脆弱地再经不起任何打击。


    一股肉香钻入鼻端，几个雪白圆润的包子出现在视野，冒着腾腾的热气。


    拿到手里还灼得有些烫人。瞬间饿了一天两夜的原始欲望被唤起。


    \"趁热吃。\"傅渊将递过去的手收回宽袖中，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很经典的话。


    她低头看肉包，肚子在低低地叫嚣，可是心底却毫无吃东西的心思。


    傅渊似乎感受到她着急的情绪，垂下眼睑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开口：\"去坐坐？\"


    \"正有此意。\"方十九点点头，突然觉得自己这样是否担忧地过于明显。


    \"临大哥，我是要来锦绣谷求学的，却不想遭此艰难，我的伙伴都还在内谷……\"方十九手上咬了一口热乎乎的肉包，本无力犯晕的脑袋顿时舒服了些，眉目展开。


    坐下来，她面对着傅渊，抬起眼底带红的眸，随即补上了一句：\"临大哥，你说……我的伙伴们应该不会有事吧？\"


    一阵风携着隔壁面摊的香气拂过，方十九似是被吹地动了眉心，微抿着唇等傅渊的回答。


    \"人间有句，心诚则灵。你若相信，定会无碍。\"傅渊略长的桃花眼中如一潭风平浪静的清水，却又勾得人不由自主地被他拉进漩涡，深深信上他的一字一言。


    方十九拿着肉包的手指尖微颤，心中有些触动。她一瞬间有了决心。


    方十九，你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她隐隐约约有些猜测，却一直不愿意去靠近，不敢去真正地揭开真相。


    撑着桌沿直起身子，她往酒水铺的掌柜那走去。


    傅渊未看她，而是漫不经心地晃着手中的瓷盏，这是他临人间喝的第二杯水了。


    \"掌柜的，这锦绣谷发生什么了？可否与我浅说一下？\"方十九易容后略显锋锐的长眸直直盯着铺子的掌柜，清甜的嗓音与凛锐的外表截然不同，让周旁小二有些意外地多瞄了一眼。


    掌柜的听到她这话，眼皮垄拉下来，低低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谷主他……我们锦绣谷的谷主为了救我们单打独斗地与那鲳蛇战了整整一夜！\"


    鲳蛇？那几十年前突临锦绣谷的灭顶凶兽，当年若不是几位先长老联合封印......


    再开口时，方十九声音都颤地不成样，仿佛那一倒就碎的瓷盏般瞬间支离破碎：\"然后呢？\"


    那干活的小二抬头奇怪地望了眼，谷主身陨，大家都是悲戚难过的，可这姑娘未免反应大了些。


    掌柜的伸出蜡黄的手掩面，重重从嗓子底呼出口浊气来：\"谷主一人展开结界，将自己与鲳蛇封在一起，以防鲳蛇出逃祸害到他人，却意外发现还有贪玩的孩童在崖洞里睡着了。为了……最后那孩童活了下来……谷主身陨化星了。\"


    是爹吗？


    他......身化陨星。


    方十九明明眼角干涸地有些麻木感，却在转首间一滴泪簌簌落下，再看时已然被迅速抹去，眼睑微微下垂，面容却仍旧带着凛锐之气。


    曾经爹爹布满老茧却宽大的手落在她头顶，向来肃正的脸上挂着旁人不知的温柔，对她言：\"九儿长大了，遇到难处怎么自己藏着？想哭就哭，爹永远在这。\"


    原来即使是亲人都不能一直陪伴。


    ……


    随着那掌柜的不断叙说，方十九的心早就麻木不堪，虽然整个人还强撑着站在原地，但在傅渊眼中，比初见时还要惨淡无数分。


    初见时是空洞麻木，如今却是从希望跌落下来，已经处在崩溃殆尽的边缘，悬崖之巅摇摇欲坠。


    她失了魂地走出去，傅渊一步一步慢慢跟在身后。


    本以为这女娃情绪好转了些，未曾想听了消息更加惨淡，近些年月神凭空入世，果真对人间造成了些变动。


    他向来过目不忘，曾翻过人间的万象簿，按最初的命理，近些年数这里应是繁荣盛华，无灾无难之地。


    眼前的女娃周遭气息低迷，低着头径直拐进无人的巷子。


    慢跟过去，方十九身躯微微发颤，一手拳状抵在墙上，垂下的鬓发掩盖了所有的情绪。


    脑海中回荡方才那掌柜的字字句句，\"内谷的大部分都死的死，伤的伤。夫人率一众与涌出的幻兽对抗，身体极其疲乏之时，被中了幻兽魅术之人所伤。当时场面凌乱，夫人得不到及时救助而陨。而夫人率领的那一批，最后……无一生还！\"


    是她的叔叔，也是她爹的同父异母弟弟方子轩如今代替掌控着内谷，平复了不少动乱，暂时控制住了伤亡。


    叔叔虽是庶出，性子温吞寡言。爹爹却一直真心相待，将不少谷中事务交托给他，让他能够有事可做，在锦绣谷能有一分话语权。


    可是！


    她平日怯懦的叔叔竟然是以芙蓉令之名主掌锦绣谷大权的！


    \"谷主弟弟方子轩大人临危受命，被夫人托付芙蓉令，在葬礼之后，即将上任新谷主。\"


    呵，那她手中的芙蓉令又是何物？


    她方才以为自己听错了，追问着：“芙蓉令?掌柜此言当真？！”


    而掌柜却斩钉截铁：“自然，很多人都亲眼所见。二长老连夜赶回来，强烈不同意那位大人，毕竟庶子掌权是从未发生过的事！可连南浮国陛下都派使者过来了，那使者将不满的人都集起来，不知究竟说了什么。最后二长老铁青着脸出来的，其他人也都没有异议了。”


    当今陛下确实曾与叔叔有过一段交集。几年前陛下旧疾再发，危在旦夕之时，是叔叔将虚医门的私宝之首碧胥丸献过去才从鬼门关拽回一条贵命。救命之恩，如今陛下力挺不足为奇。


    方十九眼底血丝遍布，整个人都仿佛溺在无边无际的水里，喘不过气来，背后冷汗直出。


    一定是阴谋！


    爹娘被害死了！大家都被害死了……而此事，定与她的“好”叔叔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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