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三年前。


    雨夜，保安室窗外的梧桐树被风雨吹打得东倒西歪，月见里良三使劲睁了睁自己因疲倦而逐渐合上的眼睛，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崭新的手表，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马上就要十二点了，和他换班的人应该也快到了。


    抱着抓紧时间快点回家的想法，月见里良三从监控前站起身，一把提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他一边将手臂伸进袖子里，一边拍打整理着自己衣服上的褶皱。


    变故就在一刹那发生。


    保安室的门忽然被一股巨力撞开，月见里良三有些惊异地抬起头，他下意识反手去掏自己腰后别着的警棍，却在看到门外走进来的人的样貌时动作一顿。


    下一秒，他便放松了警惕。


    “若山研究员？您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说着，月见里良三再次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表，“这都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如果不是非常紧要的事，不如还是先回家去吧？”


    “毕竟只有休息好了，工作效率才能够更高嘛！”


    说话间，月见里良三已经穿好了自己的外套，他抖了抖袖子，再次抬起眼，看向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若山哲平。


    保安室离研究所主楼之间其实是有相当一段距离的，若山哲平似乎并没有带伞，他半低着头，有几滴雨水顺着发丝缓缓滑落。


    看着若山哲平低垂的头颅，月见里良三似有所感，他收起嘴角的笑容，半晌，犹豫着开口问道：“若山研究员？”


    听到这声呼唤，从进门开始便一直显得有些精神恍惚的若山哲平终于抬起了头，与以往总是意气风发精神满满的样子不同，此刻出现在月见里良三面前的，是一个双目无神，脸上还写满了痛苦与颓然的若山哲平。


    被眼前诡异至极的场面给吓得不轻，月见里良三欲言又止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终，倒是看起来十分古怪的若山哲平先开了口。


    “那块腕表。”若山哲平开口道，说这话时，他的眼神正直愣愣地固定在月见里良三的手腕间，“那块腕表，是你的女儿送给你的吗？”


    闻言，月见里良三下意识抬起手，将被外套袖子给遮挡了一半的腕表露出来，朝向若山哲平：“是啊！是我女儿用在课余时间兼职的工资买给我的。”


    说完，月见里良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笑眯眯地说道：“若山研究员迟早也会等到这一天的！虽然您的女儿才刚出生没多久，不过，和自己的孩子待在一起的时间都是过得很快的！说实在的，虽然我女儿还在上大学，但我现在已经偶尔会有些担忧她婚礼时的场面了呢，到那个时候……”


    月见里良三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到那个时候，要是我哭得太惨，肯定会被人笑话的吧。”


    自顾自的说完这些，见若山哲平毫无反应，月见里良三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冒犯，他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真是抱歉，不知不觉地就跟若山研究员说了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大概……”


    “月见里先生。”


    月见里良三的话还没有说完，若山哲平便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只见随着话音落地，若山哲平缓缓抬起头，看向月见里良三的方向：“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可以请你替我暂时代为保管这份文件吗？无论是谁提出要看这份文件，你都绝对不能给他们，一定要等到我回来，再原封不动的交还给我。”


    说着，若山哲平原本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了起来。


    说是一份文件，但其实若山哲平手中捏着的不过是一个薄薄的牛皮纸信封而已，里面似乎装了什么东西，不过月见里良三对此不感兴趣。


    他伸出手，接过若山哲平递来的那个信封，不由得有些好奇：“若山研究员这是又要出差了吗？这一次是去外国还是在日本境内啊？”


    没等若山哲平的回答，月见里良三便接着问道：“这个……呃，文件，我只需要保管到你回来为止，是吗？”


    “是的。”


    不知道是在回答第一个问题还是在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月见里良三虽然觉得今晚的若山研究员有些古怪，与平常不太相同，并且，将文件交给他这么一个普通保安员来保管的行为也很奇怪，不过……


    “现在报时——十、二、点、整。”


    随着保安室内报时时钟的响起，月见里良三的心中顿时只剩下下班回家的急迫心情，他胡乱点了点头，将那个什么都没有写的牛皮纸信封塞进自己外套胸口的内袋中，接着便将自己的外套拉链拉紧，拍了拍自己胸口的位置，信心满满地对站在门口的若山哲平说道：“若山研究员你就放心吧！这份文件我一定会保管好的！”


    听到这样的保证，若山哲平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微笑，他点点头，侧过身，给月见里良三让开了出口的位置。


    “啊！对了！”


    看着若山哲平尚未干透的头发，以及湿漉漉的肩膀，月见里良三从靠窗的那个破破烂烂的办公桌侧面掏出一把崭新的雨伞，递给若山哲平。


    若山哲平先是一愣，随后便伸手接了过去。


    “那就再见了，希望您此次出差能够一路顺风！”


    说着，月见里良三撑开自己手中那把有些老旧的伞，冲进了雨夜。


    -


    月见里良三再听到若山哲平的消息时，距离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已经过去了一周之久。


    彼时，他正埋着头吃泡面。


    “喂，月见里！”


    听到熟悉的呼喊声，月见里良三赶忙咬断口中的面条，他将叉子随手扔在一边的桌上，站起身的同时，胡乱抹了两把嘴。


    “研究所内部人员签到册上，把那个谁……”说话的人似乎一时间有些想不起名字来，他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道，“啊，那个！若山哲平！记得把他的名字划掉！”


    听到这个名字，月见里良三先是一怔，接着便抬起头，不明所以地问道：“为什么要划掉？”


    “还能是为什么！？”


    听到月见里良三的问题，说话的人这次明显有些不耐烦了，他站在保安室朝外的玻璃窗前，没好气地说道——


    “当然是因为他不会再来上班了啊！”


    虽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但月见里良三还是对自己所听到的话感到有些难以置信，他瞪大眼睛，嘴角没擦干净的泡面汤汁显得格外滑稽：“为、为什么不会再来上班了？若山研究员跳槽了吗？他不是前几天还公务出差来着？”


    说到这个话题，站在窗前的那个人似乎也有些来劲儿，他先是左右环顾一圈，接着便小心翼翼地将头探进窗内，故作神秘地向月见里良三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再靠近些。


    见此，月见里良三心领神会地往前靠了靠。


    “我这也是听来的，没什么根据，你可别到处乱说啊。”那个男人压低声音，平日里端正的五官此刻竟也显得有些贼眉鼠眼起来，“据说啊，那个若山哲平是惹到了我们这家研究所的幕后出资人，一个星期前，他销毁了研究所电脑内的所有重要文件备份，然后就带着一份研究所的重要文件和妻女一起逃跑了，这一个星期以来，幕后出资人派了大量人手在日本境内寻找他们一家的踪迹，要不怎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呢？这不，昨天晚上就找到了。”


    这话听得月见里良三背后冷汗直冒，他抹了一把鼻尖上的汗渍，大气都不敢出，顺着对方的话问道：“既然抓到了……那、然后呢？”


    靠在玻璃窗上的男人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往后一仰身体，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还能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研究所里的东西可都是最高机密，他既然惹了不该惹的人，那自然……”


    说着，他抬起手，做手刃状，朝自己脖子一抹。


    见状，月见里良三登时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咽了一口唾沫，试探道：“那、那份重要文件，找到了吗？”


    “据说是没有。”男人耸耸肩，做无奈状，“说不定若山哲平早就把那份文件最后的打印件给销毁了，再怎么找估计也找不到咯。”


    闻言，月见里良三若有所思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行啦，你也不用怕成这样！”看着月见里良三青白的脸色，男人嘲弄似的说道，“咱们这种看门的，又和他们那些知识份子扯不上关系，再怎么样追究责任，也不至于飞来横祸到普通保安员的身上吧，放宽心！”


    月见里良三干笑两声，随口应是。


    “得了，专程来一趟就是为了让你记得划名字的，那我就先走了，你可别忘了哈！”


    慌乱失措的月见里良三已经完全顾不上与男人道别，他胆战心惊地坐回原位，拿起方才随手扔在一边的塑料叉子，哆哆嗦嗦地捞了一口面放进嘴里。


    泡得时间太长，面软趴趴的，已经有些坨了，月见里良三愣愣地看着碗中的面条，片刻后，他站起身，将碗面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内。


    -


    “或许我们应该把文件交给警视厅的人……”


    “这根本就不是该把文件交给谁的问题！”


    耳边响起妻子恼怒而悲伤的低吼，月见里良三有些无助地垂下头。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手中的这份文件现在就是块烫手山芋，无论是交给警方，还是交给研究所那边的人，他们一家人被牵连其中都是必然的结果。


    可他真的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女儿出门买菜去了，儿子还在楼上的房间内睡觉，月见里良三不想引起儿子的注意，只好伸出双手，颇为无力地做了个手势，示意妻子压低声音。


    月见里庆子此刻明显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她愤愤地拧过头，刻意不去看月见里良三的眼睛。


    就在月见里良三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玄关处忽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以为是出门买菜的女儿回来了，月见里庆子扶着矮桌缓缓起身，临了还没忘了嘱咐自己的丈夫一句：“我去开门，这件事别跟小瑞还有小江说。”


    说着，她便拉开了障子门，快步走向玄关。


    屋子的大门一开一合，月见里良三并没有听到来自女儿的熟悉的呼喊声，他叫了两声妻子的名字，也没有得到相应的回答。


    月见里良三心中顿感不妙，他猛地一把推开障子门，冲向玄关，


    只见一名身着黑色长款风衣的银发男子正站在月见里家的玄关门口，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个拎着黑色手提箱，戴着黑色墨镜的矮个子男性。


    两个人乍一看甚至有点像是来串门的——


    如果站在前面的那名银发男性手中没有举着枪的话。


    被枪口正对着的月见里庆子哆哆嗦嗦地后退两步，小心翼翼地扭过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月见里良三。


    “你们是什么人！闯入我家是要干什么！”


    接收到妻子的求救信号，月见里良三捏紧拳头，上前几步，一面质问着这两位不速之客，一面挡在月见里庆子的身前，让枪口对准自己。


    “我们可不是闯入啊。”拥有一头银色长发的男子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这不是你太太主动打开门请我们进来的吗？”


    似乎是觉得月见里良三根本吐不出什么东西来，银色长发的男子有些不耐烦，他咂了咂嘴，道：“我的时间非常宝贵，没空在这里陪你们玩人质游戏，话只说一遍，月见里良三，你给我听好了。”


    “我们知道，若山哲平偷走的那份文件现在就在你手中。”


    此话一出，月见里良三猛地出了一身冷汗。


    但银色长发的男子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继续说道：“不过没关系，组织是非常仁慈的，即使你曾经偷看了那份文件，我们也不准备立刻将你灭口。”


    “我没有偷看！”月见里良三狰狞地低吼道。


    话音未落，原本离他还有几厘米远的枪口直接抵在了月见里良三的额头上。


    “我不在乎你看没看。”银发男子笑容戏谑，“经过了你的手，我们就必须默认你打开看过其中的内容，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


    “听着，月见里良三。”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一，誓死不从，坚决不将文件交给我，这样的话，我就会将你们一家人……”


    说到这里，银发男子露出一个极其恶劣的笑容，他突然将手中的枪支向上一晃，做出了一个被后坐力给带动身体的动作，看着瑟瑟发抖的月见里夫妇，他很满意地说道：“送上天堂。”


    “二。”


    银发男子瞥了一眼放在鞋柜旁边的弓箭袋，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交出文件的同时，把你的女儿，或者儿子，与文件一起，一并交给组织。”


    “听说你女儿在弓道这方面很有造诣。”银发男子左右转了转脖子，“有了组织的培养，她的天赋一定会发挥到极致的。”


    “现在，选择吧？”


    这一番话听得月见里夫妇敢怒不敢言，尤其是月见里良三——他必然会拒绝第二个提议，可如果这样的话，他们一家四口都很有可能会直接死在这个所谓的“组织”手里。


    现在这个组织还没有与月见里瑞姐弟俩正面碰上过，虽然一辈子不停的逃亡听起来很荒谬，但，如果他的死能够换来孩子的平安……


    月见里良三张张口，欲言又止，就在他下定决心，准备答复面前的银发男子时，对方忽然眼珠一转，率先开口道：“哎呀，这是哪里来的小老鼠，都被吓得瑟瑟发抖了呢？”


    顺着银发男子的眼神望去，一股深深的绝望袭上月见里良三的心头。


    只见不远处的楼梯口，刚刚睡醒没多久的月见里江正站在那里，怔愣而担忧地看着那把指向月见里夫妇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