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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孟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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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葭的脚步放得很慢, 边走边看,从她六岁到二十六岁。


    有她上小学时,系着红领巾, 在操场的主席台上发言。


    也有读初中, 她穿着干净整洁的校服, 走过教学楼前的身影。


    还有她上高中那年, 拿了英语竞赛一等奖, 捧着奖杯的照片。


    到后来的,她坐在联合国的同传室内,穿着正装, 垂首敛容的调试着话筒。


    仿佛在这条绵延的山道上, 走马观花的,看尽了自己的前半段人生。


    她小心翼翼的,把灯带上的每一张照片都取下来,握在手心里。


    这些照片选的很妙, 每一张她都在笑, 仿佛长于十里春风。


    像把所有艰难的旧时光,都折叠成一幅骨牌,在苦痛里开出细腻的花。


    快走到家门口时,孟葭的手里,已捧了厚厚一沓。


    她踩着柔软的红毯,转过鲜花铺就的最后一个弯道时, 看见了钟漱石。


    天气太热, 他的衬衫袖口挽到了肘上, 露出一截冷白的小臂。


    钟漱石手上端了一盆花,已开出花苞来。


    孟葭看了眼就认出,这是翠盖华章, 内瓣翠绿,外层紫红,花色白中透着粉,重瓣重台,荷花中最绚丽的一品。


    甚至连盛着株茎的瓷罐,打眼看去,都像是久负盛名的定窑。


    她惊叹一声,“老钟,这是你养的?”


    孟葭曾经尝试过很多次,都没能培育好,反而辜负了那一大把花种。


    钟漱石放到她手里,“嗯,养了很久。送别的太俗,它前两天开花了,我想,是时候跟你求婚。”


    “可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孟葭站在他面前,垂着眼眸,手捧了花盆,不自觉的往后退。


    但被钟漱石一把拉住,他低下头,牢牢看住她,“是,我知道。你才工作,人生刚刚开始,跟你说这个,确实早了。”


    孟葭急急忙忙的,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打断他,“不是这个意思。”


    她并不觉得未来还有很多变数。


    她对钟漱石的感情,不会有变数,这辈子也不可能有。


    哪怕是在伦敦,全部的注意力回归于日常生活,他不在她的身边,连每晚照进窗户的月光,都透着悲悯的时候,孟葭也没有这样想。


    反而总是听见一个声音,像某种万法归宗的咒语,执着的、在心底重复着。


    那就是:你再也不会,像爱他一样的,爱上任何人。


    她怔忡间,又听见钟漱石问,“你是在顾虑什么?”


    孟葭重弹起老调,“我怕,我怕嫁给你,融入不了你那个家。”


    这是她最最担心的,一想到随时可能燃起的烽火,孟葭就想望风而逃。


    哪怕钟漱石告诉她,他家里面已经没有人反对,但人心里的怨气和愤懑,哪是这么容易平息的。


    钟漱石想了想,“是这样,葭葭。长辈们来往,也是有个度的,他待你客客气气,就多走动两趟,你要是不喜欢,少去两次也无伤大雅。说到底,这日子是我们俩在过。”


    “如果你实在怕,以后钟家的一切往来,我都替你推了。横竖我厚皮老脸,挨骂挨惯了的。别人说我护短不讲理,也不要紧。在京里头这些年,谁不知道你是我的心尖子?听也听多了。”


    孟葭听笑了,抿着嘴,站在那里不说话。


    直到钟漱石单膝跪下来,打开黑丝绒戒指盒,“那孟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盒中光华璀璨,静静躺着一枚钻戒,主石是五克拉大小的椭圆型黄钻,微镶两排小细钻,戒托的设计也独特,用的是文艺复兴时期,巴黎很盛行的涡卷纹,看起来不像市卖货,大有来历的样子。


    她转身,把那个胎骨薄硬的定窑瓶,放在了旁边的台阶上。


    孟葭指了下那段坡路,眸中波光盈盈,“我是在这儿遇见你的,你带我去北京。”


    他照看她,在风雨滂沱的夜里,踏遍泥泞的山路救起她,她在他的身边,他就宠着她,她去英国,仍为她打点一切。


    他将一个又一个四季、暮霭和晨昏,工笔精细的写成有关爱与不朽的隐喻。


    这些年,钟先生始终都在做着同一件事,就是一片片拾起她的残破不全。


    然后,给予她一份完完整整的爱。


    钟漱石也看了一眼,“是,你一口一个钟先生。”


    孟葭笑了下,“那个时候我怕你,看都不敢看你。”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平静而坚定的,“那现在,把你的一辈子给钟先生,愿意吗?”


    “愿意,是钟先生的话,我愿意。”


    孟葭把他拉起来,一双手在他的腰上收拢,扑到了他的怀里。


    钟漱石的胸腔震动着,攥紧了丝绒盒,喉头紧张的吞咽几下,无声搂紧她。


    软白的月牙平铺一层清霜,山道旁的杂草丛中,扑烁几点流萤,在树梢上落下难言的温柔.


    孟葭乌黑柔亮的眼底,也揉进了细碎的星光。


    在这条他们初见的路上,钟漱石又领着她,续写一段崭新的今朝。


    钟漱石垂首,侧脸轻擦过她的额头,“好乖。”


    孟葭仰头,迎着他的视线,垫起脚吻上去。


    钟漱石箍紧了她的腰,喉结悄无声息的吞咽一下,更加深入的回吻她。


    他把人抱起来,孟葭一双离了的地脚,足尖紧绷着。


    她被放到了杂草蔓生的石阶上。孟葭悬空坐着,视线才刚与他齐平。


    钟漱石执起她的左手,把那枚戒指缓缓的推进去,戴好了,久久的垂眸,凝视这枚漂洋过海而来的钻戒。


    它原本属于法国王室,波旁王朝时期的一位公主,她美丽、博学又聪慧,和她的丈夫厮守终生,这是他们婚姻美满的象征。


    他喜欢这个意头,花了大价钱从巴黎拍下,又专程运送回国。


    看够了,钟漱石把她的手牵到唇边,郑重的吻一下。


    孟葭搂住他的脖子,笑说,“看不出来,你这么急不可待。”


    “那天看晚会,秦叔叔一眼就相中你,要介绍给他侄子,给我提了个天大的醒。”


    钟漱石凑上前,忍住身体深处那股燥热,密密吻她的唇角,


    再这么耽误下去,不知道要多出几拨人惦记她,叫他整天提心吊胆。


    一天不结婚,他就一天没安生日子过,这不是危言耸听。


    她还真打探上了,“那秦局他侄子做什么的呀?今年多大了。”


    钟漱石停下来,温柔的把着她的脸,却是很严厉的口吻,“这些事,以后和你无关。”


    孟葭就是故意的,“我帮别人问问也不行?我们单位好多小姑娘。”


    他头顶乌云难散,一味的实施□□,“不成。我上了年纪,血压一直不太稳定,听不得这些。”


    “知道知道。”


    老同志一拿这个出来说事儿,孟葭就烦得要捂耳朵,没见过这么大年纪了,心眼还只有针鼻儿大小的。


    钟漱石被拱起了无名火,身上那股燥热更甚,再吻上去的时候,力道也不由加重了几分。


    如果不是地点不对,他还想做的更多。


    孟葭被他吻得透不过气,错开一点距离,连连说,“我不问了,帮谁也不问了,随便他多大。”


    说完,她擦了下唇角的水痕,眼睑下晕着一抹胭脂红,举起手掌跟他保证。


    钟漱石转过来,说,“上来,背你回家。”


    孟葭欢喜的跳了上去。


    “老钟,这个路可难走了,但我每天都得走两趟,早上和傍晚,还背着那么重的书包。有时候起晚了,我还得跑步去追公交,赶死了。”


    她挂在他的身上,贴在钟漱石耳边,跟他小声倾诉。


    见钟漱石不应声,只淡淡嗯一句,她又问,“钟总,你不应该总结两句吗?说些什么,梅花香自苦寒来,之类的。”


    他笑了下,“你真信这些话?苦不苦寒的,梅花都一样香。我一贯不主张,把苦难摆在很崇高的位置上,去歌颂这些虚掷年华的东西。”


    “你的大道理,怎么就那么......”


    孟葭还没说完,远远看见外婆和张妈站在门口,赶紧拍了拍他,“放我下来。”


    钟漱石不听,反倒是直接走进院子里,“放不了。”


    她是捂着脸叫的外婆。


    等钟漱石把她放在院内的石桌上,孟葭才把手上拎着的鞋扔下来,赶紧穿好。


    她工工整整的,再叫了一声外婆,张妈,说,“我来出差,看看你们。”


    黄梧妹笑着点头,“早就知道了,从这山下忙着铺红毯起,就知道了。”


    孟葭扭头看了一下他,“你看你弄的这个阵仗。”


    钟漱石摸了摸鼻子,顾起左右,“外婆,紧张的一下午没吃东西,有点饿了。”


    张妈连哎了两声,“姑爷饿了,我去厨房把菜端来。”


    孟葭被这称呼弄懵了两秒。哪来的姑爷?


    张妈到南边这么久了,还是改不了那些旧称。


    钟漱石满意点头,“姑爷好,听着比什么钟先生,要顺耳多了。”


    孟葭装傻,“什么姑爷,我可不认的哦,没听过。”


    趁着黄梧妹回客厅的功夫。


    钟漱石走到她面前,一股子威逼的语气,“回了北京就去领证,你再跟我打镲!还擒不住你了我。”


    大概真是饿狠了,求完婚,胸怀也舒畅。钟漱石连汤都多要了一碗。


    孟葭吃完了,就坐在旁边看着他,“这笋汤鲜是鲜,但你少喝点,仔细胃疼。”


    钟漱石吃完饭,张妈要给他倒份外茶,他没让。


    直接端起孟葭剩的半杯冷茶喝了。


    黄梧妹在一边看着,摇着扇子直笑,这是当真惜她。


    一时撤开了餐桌,他们坐在院子里聊些正话。


    黄梧妹关心的,自然是他们家的态度,“结婚的事,跟你爸妈商量过了?”


    钟漱石点头,“通过气了,他们没有意见。这阵子紧张,我妈妈过段时日,会上门来拜访您,再忙得头脚倒悬,礼数上也不能短了。”


    她笑,“那倒不要紧,早不是我们过去那时候了,还三媒六礼的。”


    孟葭剥着橘子,说了句,“她妈妈人很好的,而且,是我妈妈的同事。”


    直到钟漱石说了韩若楠的名字。


    黄梧妹才恍然大悟的,“噢,你早说是她我就明白了。”


    之前对女儿的多般照拂,她都记在心里,韩主任确实有颗慈悲心。


    这么一说,黄梧妹更添了一重安心,韩若楠的品性,也养不出什么孬种子来。


    晚上钟漱石就留在这里住。


    他估摸着,黄梧妹是老派人,在礼教上万万不可荒废,到底没有成婚,大咧咧睡到孟葭房里不像话。


    也显得他这个人心太急,没点自觉。


    钟漱石主动提出来,“麻烦张妈,给我收拾个房间。”


    张妈说,“我早准备好了,跟我来。”


    她布置好的房间在楼下,靠近前厅,一个四正四方的厢房。是逢年过节时,留给到访的亲戚住的。


    钟漱石扫了一眼,简洁,却也雅致,他道了声谢。


    孟葭回了她的阁楼上,洗完澡,换了条高支棉睡裙,淡紫色的。


    她迎着风,趁无人跑下楼时,裙摆被吹的鼓胀起来,像一支盛放的晚玉兰。


    钟漱石站在盘长纹窗边,还是白衣黑裤的严整派头,没来得及换。


    他开了窗,对着满院草木盎然,静静的在抽烟。


    孟葭轻手轻脚的,走到他后面,忽然伸手抱上去。


    钟漱石也没被吓着,仍旧从容抽着他的烟,孟葭绕过去看了,一副临风嗟叹的模样。


    她转到他面前,后背抵在窗边的纹路上,“干什么这个样子?”


    “越是高兴的时候,面上更不能露出来,容易遭嫉。”


    他把烟摁灭,手伸到她的脖颈上,揉了揉。


    孟葭左右的看,“这也没人啊,你怕谁瞧出来?”


    钟漱石指了一下天,“好了,这老人家的忌讳,你别问了。”


    这是谈主任常挂在嘴边的。


    他大姐姐钟毓,嫁到李家后,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长得白白胖胖,人人都喜欢。


    谁见了那小子,都要争着抢着去抱,钟毓也总刮他的脸,说,“你好漂亮啊。”


    那两年她是真的高兴,嫁给了自己最喜欢的人,又得了个心肝儿似的孩子。


    可那天一个没看住,小孩子正是学走路的时候,往后一栽,头磕在花坛上。


    他外甥走的很快,颅内出血,抢救室里住了不到三天,人就没了。


    从那以后钟毓就彻底变了个样。几乎是不出门交际的。


    谈心兰在家哭了几天,嘴里神神叨叨,就是怪钟毓不该说那些。


    不能总当着小孩子面说他生得好。


    钟漱石去劝她的时候,顺嘴问了一句为什么。


    她说,“人要是太圆满了,还喜欢念出来,就容易招祸。”


    当时钟漱石一笑置之。他不信这些鬼话。


    但真到了自己身上,钟漱石才诚惶诚恐起来,不敢流露一点欣喜若狂。


    他也会怕,老天爷不肯赏他这点面子,非要跟自己翻脸。


    原来不是不信,是还没碰上失去不起的人,真病急了,什么神天菩萨都肯拜的。


    一阵夜风刮过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孟葭只穿件睡裙,有点凉。


    她忽然出声,“好冷,抱我。”


    钟漱石没敢碰她,他怕这一伸手,会坏了一早定好的戒律,说好忍过今晚的。


    孟葭左手蛇上右手,又重复了一遍,“你抱我。”


    他目光沉沉的,也强调自己鲜明的立场,“小孟,这是你家。”


    说完,喉结幅度很大的,滚动了一下。


    孟葭把手放下来,“是我家,怎么了吗?”


    “不能让你外婆觉得,我这个人没点规矩。”


    钟漱石嗓音发紧的,一双手臂紧紧绷着。


    孟葭忽然泄了气,故作冷漠的,“哦,全世界最讲规矩的人,歇着吧你。”


    她推开他,大步往前走,决不回头的架势。


    下一秒,就听见关了窗,他声调沉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