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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孟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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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葭坐上副驾, 她打下车窗来,跟门口的钟漱石挥手,说一会儿见。


    刻意做旧的红檐青砖下, 钟漱石站在台阶上, 淡笑着点了一下头。


    后座的黄梧妹和张妈, 看她这模样, 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又都忍住。


    黄梧妹打趣了句,“哦哟,外婆又不留你陪我住, 等下就放你走。”


    孟葭坐端正了, 小声辩解,“这叫礼貌,我是文明人,得讲礼貌。”


    孔师傅这才平缓的踩下油门。


    他笑着说, “老太太, 这几天您要用车的话,就直接给我打电话。我送完葭葭去上班,也就没什么事情了。”


    黄梧妹点着头问他,“我们葭葭,平时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你多担待。”


    老孔忙道,“没有没有, 我也是听吩咐做事的人, 老太太您别这么客道。葭葭她很好的, 我接送她这几年,一直都和和气气。”


    张妈听了也高兴,“一开始来北京念书, 就是托钟先生带她来的,这真是照料到底了。”


    孟葭听着他们一来一回的,绞着手提包上的方格丝巾,补充了句,“他一直都对我很好的。”


    黄梧妹说,“好,他对你好,外婆也放心了。”


    孔师傅把车开到金鱼胡同,她们住的是华尔道夫,很标志性的四合院风格。


    酒店的整体色调都偏暗,全铜外观设计,走廊灯笼低悬,丝质布墙面,杂糅复古又现代的元素。


    每家华尔道夫,都挂着一座标志性的钟,孟葭记得伦敦的那个,看起来有点呆头愣脑,北京的这座要好看的多。


    她扶着外婆回了西院套房。


    孟葭把她放到那把单人沙发上。


    她走到吧台边,拧开瓶矿泉水喝了,“外婆,你怎么来北京,都不告诉我的。”


    张妈说,“本来是要讲一声的。但老太太说,你知道的话,肯定会到来机场接她,才刚去单位上班,为这个事请假不好的。再说,钟先生都安排好了,下了飞机就到酒店。”


    “这是大事,上班也要讲人情的,好不好?”


    孟葭放下水,又走回外婆的身边,讨乖的笑了下。她蹲下去,要给外婆捶腿。


    “不用献殷勤了,还没有那么累,”黄梧妹一把将她拉起来,“你是不是想问,外婆究竟是怎么被他说动,改了主意的?”


    她点头,抓心挠肝的想知道。


    黄梧妹半副身子歪靠着,指了下张妈,“你跟她讲吧,我今晚说了太多话了。”


    张妈端了杯茶,说起那天上午,钟漱石一行,突然来家里的情形。


    还是三月上旬,广州的天气已开始回暖,路边的黄花风铃木有了抽芽的迹象,张妈从外面买了菜回来。


    她看见一辆黑色奔驰,停在了大门口,就上前几步,问他们是做什么的。


    郑廷先回头,笑说,“跟您打听一下,黄老太太在吗?”


    张妈没认出他,倒是看清了钟漱石,这副清俊长相,见过一次也难忘。


    她说,“您是不是,北京的那位钟先生?”


    钟漱石站在车边,风度翩翩的,微微颔首,“是我。今天方便见一见老人家吗?”


    张妈不知他有什么事,但看他很是郑重,眉心微蹙,像有要紧话说的样子。


    她点下头,推开那扇铁门,“跟我来吧。”


    郑廷要跟上去,被钟漱石给拦下来,“不必,我自己去就可以。”


    况且孟葭的外婆,看上去就大族人家养出来的,规矩肯定不会少。


    他提了两盒补品进去,在前厅坐了好一阵子,才等到黄梧妹出来。


    她只看了一眼,就道出钟漱石的来意,“为葭葭来的?”


    钟漱石哑口,他笑一下,“是。孟葭担心,外婆会竭力反对她,也不敢跟你说,就在心里盘算着,哪一天离我远远儿的。”


    黄梧妹像是不信,哼了声,“她有这么听话,就不会和你走到一起,又何必为难自己。”


    说到这里,钟漱石低了低头,一双手撑在膝盖上,盯着地板的裂纹瞧。


    这房子年头久远,虽是难得的好木头,但也失了光泽。


    过了片刻,才有低沉的男声响起来,“老太太,葭葭从一开始,就没想和我有牵扯,她很听你的话。”


    黄梧妹掀起茶盖来,“她没有这么想,那为什么又在一起了?是谁逼了她么。”


    钟漱石抬头,拢起视线看向她,直言不讳道,“是谭家人。”


    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黄梧妹端茶的手一抖,腕上的玉镯子晃了又晃。


    再开口时,言语里低低切切,“他们对她做什么?”


    钟漱石尽可能说的简单,略去了那些险象环生的过程,是怕吓着老人家。


    他只说,“谭宗和有个侄子,叫谭裕。打从葭葭念大一起,就一直缠着她,起初还只是交交朋友,后来就动了歪心思。有一天,他们俩坐的车出了事,谭裕膝盖受了伤,葭葭也住了几天院。”


    黄梧妹气得捶桌,“他们家怎么就是阴魂不散!尽养这些黑心种子。”


    钟漱石拿出烟盒,在掌心里磕了磕,忍住了没抽。


    他继续讲,“谭裕不能再走路了,脸也烧伤了半边,但葭葭还好好的。谭宗和姑嫂两个气不过,就歪曲事实,要学校给葭葭记过处分。”


    从钟漱石精炼的概括里,黄梧妹已经能体会到,当时自己外孙女的绝望。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哪里会是谭宗和的对手?


    黄梧妹叹声气,“想必她能平安无事,也是托你的福了?”


    钟漱石极其平淡的,摆了一下手,“不敢在您这儿居功。我喜欢她,我非常喜欢她,会去救她,会帮她,都是存了私心的。但京里头门户多,嘴也杂,我也有要交差的地儿,没办法,只好让孟葭到我身边,我才能护着她。”


    如果要论黄梧妹的态度,是从哪一刻开始松动的,大概就是这个时候。


    他有备而来,讲上这么一段经历,完全可以夸大自己在其中的作用,来换取想要的东西。


    反正增一分或是减一分,又不会影响事情的真相。


    但面前这个练达沉稳的年轻人,他没有。


    钟漱石坦荡清明的,剖白着自己的私情私欲,说他不敢领这份功劳。


    黄梧妹是世路已惯的人,接下来的事情,不必他多说,她也能猜出个六七分来。


    这小儿女在一块儿,天长日久的,耳鬓厮磨,怎么会没有感情呢。


    所以来来回回这些年,她始终的放不下,就这么左支右绌的,骗骗自己,再骗骗家里。


    她默了片刻,还是硬着心肠说,“就算你曾经对她有帮助,也没有硬逼着我,同意你们在一起的道理。”


    “我不敢逼您。”


    钟漱石手心里掐着烟,一字一句都恳切,“我今天是来求您的。”


    黄梧妹态度很坚决,“你不用求,求我也不顶用,我不会答应。你的家世我们攀不起,葭葭也没那么大福分,她本分安生的,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我死了才能闭得上眼。”


    他自嘲的笑一下,“但是老太太,门当户对出岔子的,也不少啊。”


    “你不用吓我,就算是将来出什么问题,也比一进门就受气的好!”


    不等钟漱石陈情,黄梧妹就已先入为主的,断定外孙女到了他钟家,不会有好日子过。


    说完,老人家扶着桌子起身,就要送客。


    钟漱石也站起来,但他没有挪动步子的意思,反而扯了下衣襟,从里面拿出一张调任申请。


    他递给黄梧妹看,“如果您是担心,日后葭葭在我身边,会受什么委屈的话,我可以到广州来,就在您眼皮子底下。好与不好的,您看着我。”


    黄梧妹一目十行的看完,惊愕的抬头看他,“你真愿意为她离开北京?”


    钟漱石牵了下唇角,“这没什么难的,在哪儿都可以。”


    他的笑明心见性,有山清水静的澹然,像空谷传响的深林。


    黄梧妹看了他一眼,说那你跟我来。


    她把他带进小祠堂里,两扇乌木门大敞着,窗外粗壮的榕树上,偶尔掉下一片落叶。


    黄梧妹从案台边拿了香,自己先点了,摇灭明火后拜了三拜。


    她送进香炉里,“我辛苦养了葭葭一场,最怕的,就是她过的不好,到了底下,没脸见她外公和妈妈。”


    说着,黄梧妹给他递了个蒲团,“你要真是有心,拿出你的诚意来,给他们看看吧。”


    听到这里,正在倒水的孟葭,白皙的手腕颤抖一下,“他真跪了?”


    张妈接过烧水壶,把老太太的药包投下去,“跪了,从上午跪到天黑,你外婆不发话,钟先生就不起来。”


    她还记得,当时不止郑廷等得心急,还来了好几个人,都问钟总怎么还在里面。


    后来钟漱石打了个电话,让所有人都回去等信儿。


    孟葭想起来,他从深圳出差回来的那个早上,北京初春料峭,院子里薄薄一层积雪还未消融。


    他明明睡了那么久,脸上的怠色还是深。


    她急忙问,“那他跪了多长时间啊?”


    张妈说,“到了半夜,老太太才让我去叫他起来,那个时候,钟先生已经跪了十个小时。”


    难怪。难怪那天在那团薄被里,她不小心磕到他的膝盖,会那么疼。


    跪这么久。跪这么久。


    他从小到大也没跪过这么久。


    面前滚烫的开水溅开浓厚的水汽。


    孟葭垂下眼眸,柔白的脸上一层雾气,洇着她的眼眉,像细雨中润湿的海棠。


    她的唇瓣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咽了下去。


    钟漱石总是这个样子,拿她当小朋友,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她。


    孟葭陪着坐了好久,等外婆泡完脚,扶她去了床上休息,才离开酒店。


    孔师傅在外面等,见她出来,“葭葭,是回西郊吗?”


    从她上班起,有时候怕早上起不来,或者加班到太晚,偶尔也会在壹号院住。


    孟葭问,“钟先生在哪儿?他回去了没有。”


    老孔说是,“盛老板陪钟先生,在园子里坐了会儿,他送回去的。”


    “那我去找他吧。”


    黄昏时下了一场凉雨,夜色里,园中林木还沾着水珠,行走其中,有种画楼洗净的朦胧。


    孟葭快步回去,隔着一片暗香浮动的浅塘,落地窗边,投下一道清隽修长的人影。


    一层客厅里光线昏黄,只有角几边,亮了一盏落地银苏灯。


    孟葭推开门,换了鞋走进去,站在地毯边,止步不前。


    她看见钟漱石在抽烟,一口接一口,指间夹着一片纸,眉头紧皱着,像要勘破什么艰深佛偈。


    不知道为什么,孟葭在那一刻,突然觉得,他离自己好远。


    她就站在那里,说了声,“我回来了。”


    好一会儿了,钟漱石才放下那张纸,手里头夹的烟,安静的燃烧在暗室里。


    “我听说,小孟一去单位,就很体恤她的老同事,主动申请去墨尔本,要把人家换回来结婚。”


    他讲话时,用的是严肃又正式的口吻,像在大会上作批示。


    孟葭在行政部待了近两个月,最熟悉不过,每一次他这么开口,底下的中层们就人人自危。


    唯恐下一个挨骂的就是他们。


    但今天轮到孟葭了。她才知道,万主任他们没有夸大一分,甚至说浅了。


    孟葭低着头。她手心里的汗渗透进手提包的人工针脚里。


    见她半天不说话,钟漱石又扬了几分声调,“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孟葭犹豫着,慢慢点了下头。


    “好好好,你高风亮节,你有品格,”钟漱石顿了下,又紧抽了口烟,再问,“那这一次,打算什么时候通知我?”


    她又摇头,声音极轻的,“没打算。准备直接走。”


    钟漱石深深点了一下头,像参透了什么道理似的,恍然大悟的样子。


    进进出出说的话也古怪。


    他笑一下,“看起来我还高估自己了,敢情连个通知都不配有。”


    听起来,像被辜负得狠了,失望难过得要命。


    孟葭解释说,“那是因为,孟维钧跟我说,我要是再不离开你,就把外婆请来。而且,就算是外婆......”


    “那你可以来跟我说啊!”钟漱石一拍茶几,站了起来,情绪也变得激动,“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她被吓得一激灵。汗毛倒竖。


    钟漱石这样冷然训斥她的光景,孟葭第一回见。


    七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冲她大声,他甚至不愿意,耐心听自己讲完这句而且。


    孟葭瞪大了眼睛看他,像看个陌生人,她没见识过他的戾气。


    她红了眼眶,像经受着天大的委屈,“我要告诉什么?你那个了不起的奶奶,还有你爸爸,他们能看得上我吗?还不是要找我的麻烦。”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伤心的。她也受了伤。


    “我请问,他们找你的麻烦,有哪一次找成了吗!”


    钟漱石手掌交叠着,作出一摔三瓣的样子,大力拍了几下。


    孟葭不看他,目光仓皇的,只盯着地毯看。


    她像自说自话,“你劝动我外婆有什么用?她同意,别人也不会同意的。”


    “有你外婆同意就够了!我的事,还不需要别人来同意。”


    “不需要别人同意吗?那袁雪柔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是你爸安排的吗?”孟葭昏头昏脑的,说话全凭一时意气,开始往前翻旧账,“你们关系很好吧?她为什么拿你照片发朋友圈?你是她男朋友吗?”


    钟漱石听得莫名其妙,他皱了下眉,“袁的什、什么?再说一遍。”


    “我不说了,我很累,先上楼了。”


    孟葭本来也轻声细语惯了。她不是擅长争执的人。


    她随手扯过桌上那一张,前两天写的申请,看了一眼,撕碎了,扔进了垃圾桶里。


    刚关上客房的门,就听见楼下有砸东西的响动,孟葭直接反锁上。


    她洗了澡,躺在床上睡不着,快十一点了,接到钟灵的电话。


    孟葭有气无力的喂了一句。


    钟灵说,“这什么声儿?听着像体检报告有十八项异常,快断气了。”


    “我呸。你盼我点好行不行。”


    她回到正题上,“我哥怎么突然打电话,问我袁雪柔的事情啊?”


    提起这个,孟葭就更没有聊天欲了,“不知道。”


    钟灵反应过来,“你们终于吵架了是吧?你忍不住了,就非得喝一口老陈醋。”


    “是啊是啊,行了吧。”


    “那你还在西郊吗?”


    孟葭说在,“要不然我能去哪儿?这也没车给我打,我睡一夜,明天就离家出走。”


    “闹的这么严重?”钟灵啊了一声,“怪不得我感觉钟总气疯了,他问话的架势像是要吃人。”


    “别管了,你早点休息啊,我也睡了。”


    “好吧,晚安。”


    孟葭扔了手机,关了灯,迫使自己睡觉。明天还要工作。


    钟漱石在客厅里坐到了凌晨一点多。


    烟夹在手里也不抽,烧到末尾,烫着手了才扔进烟灰缸,就这么枯坐到半夜。


    他甚至不敢去看被孟葭撕碎的申请书。一看就负罪感作祟。


    钟漱石一样样开始后悔,孟葭踩进门的时候,怎么就起那么冲的调子了?


    就不能心平气和的慢慢讲吗?他自己就做的很对很好吗?


    七年下来,哪怕是在她出国前,那段极力压抑着情绪的日子里,也没照着孟葭,说过一句不该的重话。


    今天真是怪。上赶着要和她起冲突一样。


    先是程叔叔打发这个给他瞧,又听人说,陈少禹和孟葭日日同进同出。


    可能就是怕,他唯恐自己力不从心,不知道哪一天,就对一切失去了掌控。


    这股喧嚣鼎沸的茫然感,让他变得焦躁,口不择言。


    在一天天变得耀眼的小姑娘面前,无故失了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