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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孟大小姐》 65
钟漱石抚着她的背, 手上力气很轻的,一下又一下拍上来,“听话, 让老孔先送你回去。”
孟葭抬起头, 看着他, 眼中雾气昭昭, “那你今天还会回来么?”
“你在家, 我当然会回来,”钟漱石好笑的,伸出指背, 刮了一下她的脸, “否则我能去哪儿呢?”
她点头,声似林间宛转莺啼,“那我等你。”
听得钟漱石心乱,他紧绷着喉头, 咽动下, 轻揉了揉她发顶,“别担心,没事的。”
“嗯。我知道。”
车开到香山脚下,钟漱石上了林秘书的车,改道去大院儿里。
孟葭的头磕在车窗上,搭垂手臂坐着, 到西郊时, 远处空山凝云, 天边一道沉沉峨眉月。
老孔熄了车,见孟葭迟迟不下来,提醒了一句, “葭葭,到了。”
“喔,好。你快回去吧。”
孟葭回过神,推开车门走了,脚步微晃。
她把外衣脱下,丢在沙发扶手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跌坐着靠上去。
是终于要来了吗?
这一份从颠沛沉浮里,如履薄冰般捧出来的浓墨华章,终于抒写到头了,对吗?
林主任将车停在院子里,他提早一步下车,先行为钟漱石拉开车门,“钟总。”
钟漱石迈下来,“林叔叔,我还不如您的职级高,别寒碜我了。”
“你还年轻,还有的是机会,自己要会把握。”
林封拍了下他肩膀,语重心长,又言有所指的说。
天灰蒙蒙的,凌厉干冷的北风,吹得院中一片金镶玉竹沙沙作响,眼看又要下雪了。
这一片竹林生得极茂密,钟直民的上一任栽植的,住进来时,工会曾问是不是留着。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在承当权势和地位的同时,也住进这样一座,极富象征意义的院子。
韩若楠喜欢院前植竹,钟直民也就没叫砍,是他对妻子尊重的表示。
年轻时乖张过头,如今到了这个位置、这个年纪,钟直民也越来越像个好丈夫。
钟漱石独自站了一会儿,一支烟抽了半根,家里的阿姨就开了门。
韩若楠走出来,穿一件薄款针织衫,围着一条羊绒披肩,招手让儿子进,“漱石,外面冷,进来坐。”
里头传来钟直民一声喊,“他愿意站就让他站,还要人请!冻坏了是他的身子!”
韩若楠回头,朝里头蹙了一下眉,“少说两句吧。”
钟漱石无奈的,舌尖抵了抵牙根,迈上台阶。
他把大衣脱下来,交给阿姨,换了双拖鞋,先叫了一声妈。
韩若楠掸了掸他的肩,“哎,快到里面坐,最近累吗?”
“他不累。还有功夫操心人家毕业。”
钟直民穿了件白色衬衣,外面罩一件鸡心领的软线衫,坐在沙发上看新闻。
“爸爸不知道,我们葭葭身世可怜,没人管,”钟漱石搭上扶手,端着杯茶,不紧不慢的说,“她从上大一,就一直是我在操心,习惯了。”
钟直民看他那个鬼迷心窍的样子就来气。
他瞪过去,“他孟维钧是死人呐,自己女儿不管!要你大包大揽下来。”
“他?”钟漱石架着腿,点了一支烟,在手上转动一下,笑道,“他能保得住自己,就不错了,就谭家人那德行。爸,前些年的热闹,您是......”
钟直民急匆匆打断,“你少跟我扯远了!我宽限了你三年,那是体量你在武汉辛苦,不是就由着你一味胡闹的。现在老叶也从浙江回来了,又和你爸搭班儿,你趁早把人给我料理干净,娶叶昕进门。”
说完,见他一副神不归位的样子,钟直民重重拍一下茶几,“听见没有!”
钟漱石油盐不进的,吁了一口烟,“那我不是白在地方上待了两年,你赔给我吗?”
钟直民斜他一眼,“那你以为这些年来,我为什么不干涉你的事?你还跟我算这个账!不是去武汉,你跟她早就已经是两路人了,明白吗!”
“不太明白。”
钟漱石抬着支烟,举起来,指了一圈四周,“瞧瞧,您都到这个位置了,还不心足,就非得卖儿卖女的,来保住荣华富贵。”
“听听你说的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了!亏你还是大家公子出身,”钟直民声音抬高了八个度,就差把手边的电话砸过去,“我看你这样子,是天天被人灌迷魂汤,已经人事不省了!”
钟漱石笑,唇边是水清石见的喜欢,“她倒没有,是我整天给她灌迷魂汤。”
闻言,钟直民嘴角抽动两下,“我只告诉你,咱们这个家,不能在你身上出岔子!”
“这我就更不明白了,那些整天打着家里边儿的旗号,在外头为非作歹的,”钟漱石掐烟的手,指了一下窗外,脸上写满了惶惑不解,“都不能叫做出岔子!我靠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只不过是爱上一个小姑娘,反倒成天大的错了!”
钟直民横眉冷对的,“你当个集团老二,不得了了你!跟你老子论对错。”
“你还不如,就直接说自己嫌贫爱贵,看不起孟葭的出身,觉得她不配进你家的门。”
钟漱石毫不避退的,也不再和他爸打太极,一句话就拨云见了雾。
钟直民气得站了起来,“你满嘴里,都在说些什么胡话!”
“我说的是什么您最清楚!”钟漱石也站直了,眉间隐约有几分凛冽,言辞锋利的和他对阵,“什么出岔子,又什么地位更上一层楼,都是狗屁,钟家还要上他妈什么楼!”
其实道理很简单,他也明白,钟直民反对的根本原因,和这些都无关。
不是像他口中所说的,要保全钟家保全他,他就是在防着孟葭。
他们对那些,身份在他们之下的人,总是充满了戒备心理。
以为别人接近钟家,就是打他们手中权势的主意,这是久居高位的人,无论如何改不掉的惯性思维。
说句真话就有这么难吗?永远不肯承认自己的卑劣,永远都辨不清自己的局限,看人永远从阶层出发,总觉得这全天下的人,都想要从他们身上刮点油水。
古朴典雅的客厅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塘般的死寂,暖气熏香间,只有这对父子因为过分激动,而显得粗重的喘气声。
韩若楠端了水晶果盘过来,“又吵起来了,不是说了好好跟儿子讲吗?”
钟直民上下摇动手指,“你看你养出来的好儿子,翅膀刚硬一点儿,就敢和他爸这么说话了。”
韩若楠看了眼钟漱石,刚要开口,已被他抢先一步阻拦,“妈。你不要劝我,眼下是我该为孟葭争,也能够为她争的时候,我不会退的。”
“我跟孟葭在一起七年,不是七天呐,她是什么人我最清楚。”
“她长这么大,不曾得到过丁点命运的眷顾,但依然出落得正直、善良、优秀。她用功念书,为一篇论文熬到三四点才睡,哪怕跟我在一起,她也同时做着好几份兼职。送她的礼物,她小心翼翼放进保险箱,就怕分手了她还不起!这样的人,你觉得她会贪图你什么?”
“我这么一个,比她大九岁的老头子,无非有一点她看不上的钱财权势,有什么值得她利用的!若真有,我反倒不用这么怕了,你知道我留她在身边,费了多少心血吗?”
钟漱石慷慨陈词,这一番白水鉴心的高见说下来,钟直民气得仰倒。
韩若楠心宽,她反而有点想笑,“胡说,才三十五,就说自己老头子。”
钟直民捂着额头,在沙发边来回转上几圈,“这个、孟维钧的女儿是吧?确实有手段,我看你老早就病得不轻了!”
“你说谁的女儿?”
韩若楠收敛了神色,紧走两步,追着她丈夫上前问。
钟漱石不知其中底细,重复了一遍,“孟葭是孟维钧的女儿。”
她疑惑道,“宗和没有生女儿啊,她妈妈是不是......”
“她妈妈叫孟兆惠。”
韩若楠乍一听见这个名字,平和面容下,是怎么都掩饰不住的震惊。
过了片刻,她像是喜,又像是悲的,寻摸着笑起来,“是兆惠的女儿,竟然是她女儿。”
钟漱石没料到他妈是这个反应。他掐了烟,“怎么了?你认识她妈妈。”
韩若楠像是没听见,径直去质问钟直民,“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单单瞒着我。”
钟直民满脸的不耐烦,“我就是怕你这样,才不敢跟你说实话,一个儿子都够不省心的,还禁得起你再缠我!”
但韩若楠紧追不放,“你知道的,当年部里面正缺人手,是我一封举荐信,把兆惠调到北京来的。我是爱惜她的才华,但没想过会害了她。如果不是我,她根本不会碰上孟维钧,我对......”
“好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她在世的时候,你已经够对得起她了。”
大晚上的,钟直民被闹得没了耐性,话都不想听完,就挥了挥手急忙打断她。
韩若楠紧了一下披肩,“直民,既然儿子这么坚持,你不如就......”
“夫人呐,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就别跟着添乱了,好吗?”
钟直民说完,不忘狠狠瞪儿子一眼,转身后,心力交瘁的,带着保健医生上了楼。
等二楼传来关门声,钟漱石才坐下,指了一下上面,“爸爸的血压还是高?”
“被你气的。”
“妈的功劳也不小。”
韩若楠挨过去坐,母子俩相视一笑。
她拍着钟漱石的手背,“挑个时间,带来给妈妈见一下。”
他点头,“不是,妈,您真认识她妈妈?不是为了帮我,故意这么说的吧。”
很久没这么高声叫嚷,钟漱石嗓子不太舒服,他端起茶喝了一口。
“当然不是。”
韩若楠转过头,试着唤起他一点回忆,“你不记得了吗?孟葭刚出生的那两天,妈妈带你去医院探望,你还抱过她。孟阿姨开玩笑,说你这么喜欢,干脆抱回家吧。”
“是吗?我完全没印象了。”
钟漱石的手掌心,重重一下,笑着拍在膝盖上。
现在倒是没事就时刻抱她,抱不够,原来是小时候埋下的根儿。
他缄默着,目光落在紫檀镜奁上摆着的,那个百宝嵌官皮箱上,工精文细的缂金雕花,面上嵌着绿松、碧玉、玛瑙和螺钿,是万事如意的好兆头。
从来没有想过,他和孟葭,竟然那么早,就见了面。
像一个长年累月,行走在大雾漫天的河边,苦苦要去到对岸的人一样,有一天他登上了那艘船,拼命撑着支长蒿划过去。
等走到目的地时,雾气散开,一切暴露在他眼前。
才发现对岸空空荡荡,而他要找的人,一直就站在原地等着他。
那个稚绿娇红的小姑娘,原不必寻寻觅觅,这本就是他们二人的宿命,而他早入彀中。
钟漱石看天色不早,起身告了辞,“妈,你也早点休息。”
韩若楠起身送他,“好,外头冷,你穿上衣服。司机来了没有?”
“在门口等,我先走了。”
钟漱石急着换鞋,手上力道重了一些,差点掀翻玄关旁的青瓷。
韩若楠柔声教训他,“你也慢一点,都三十好几了,毛毛躁躁的。”
他拿上围巾,“太晚了,我怕孟葭一个人在家里,她会害怕。”
韩若楠笑,“你爸也没说错你,还没结婚呢,眼里就没别人了。”
“走了。”
钟漱石到家的时候,孟葭已经支撑不住,躺在床上睡熟了。
这两年她作息规律多了,已经不常在十二点之后睡觉,除下偶尔实在赶不完论文。
冬天人易犯懒,屋子里暖气又开得足,难免困倦。
昏暗夜影里,后/庭那排翠绿柏树,在寒风中剧烈晃动,浓阴覆窗。
钟漱石先把衣服换了,去浴室洗了个澡出来,他走到床边,从掉在地毯上的书拾起,放到床头柜上。
再把退到她肚子上的被子,往上拉起来一些,给孟葭盖好。
他侧着身子躺上去。伸出手,拨开她半遮着脸颊的发丝,温热的指腹轻轻刮上去。
孟葭转动了一下头,完全凭借着本能和直觉,她半梦半醒的,凑上来,去吻他的唇。
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太要命。
钟漱石抚着她的后背,迎上去,更深的力道吻下去。
孟葭是喘着气,在后半夜醒过来的,很急促,忍不住扭了一下身体,挣扎的很轻微。
但钟漱石拥着她,箍在她腰上的手看似轻,却不肯让她动。
孟葭带着娇憨的鼻音,“一来你就做坏事。”
“冤呐,是你先来亲我的,你也知道,我一向经不起考验。”
钟漱石在她耳边,又哑又沉的说着话,括出一片湿热。
孟葭抬起手,去描画他的浓眉,“你爸爸、没说你什么吧?”
“没有,我把他教训了一顿,替你出气。”
孟葭啊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忽然挺身的一下。
她蹙着眉,音调也变得柔媚起来,“那他肯定很讨厌我。”
钟漱石抱紧了她,呼吸都变得浓重起来,“我喜欢你就够了。”
后来孟葭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她眼前水濛濛的,魂魄都在一片滚烫里,化烟化雾,轻飘飘的离开了身体。
再一次回到床上的时候,孟葭已醒了大半瞌睡,“我等了你好久,等不到,我才睡着的。”
钟漱石拍着她的背,“有什么关系?还用得着特意解释一句,我哪会怪你。”
过了一会儿,孟葭才壮起胆子问,“他们、有没有让我们分手?”
他皱下眉,掷地有声的,“他有什么权力这么做?分不分手,是我们两个自己的事。”
孟葭喔了一句,一颗吊了大半夜的心,渐渐有了下坠的势头。
钟漱石争执了一夜,刚才又胡闹半日,早已经累了。
就在他快要阖上眼的时候,又听见自己怀里,传来一句细如蚊吶的疑问。
“那我们会分手吗?”
“除非哪天你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