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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孟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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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初的广州, 室外气温直逼三十四度,火云如烧。


    孟葭从大殿里出来,她用手搭在眉骨上, 遮着跑到檐下。


    她坐在石凳上, 小沙弥给她端来一杯凉茶, “天气太热了, 解解渴。”


    孟葭认得他, 她被外婆带来当志工的那一日,他们一起洒扫庭院的。


    她双手合拢还了个礼,“谢谢。”


    “孟葭?”


    身后传来一道标准的播音腔。


    孟葭端着茶, 转过身去, 竟然是陈少禹。


    他们俩异口同声的,“你怎么会在这?”


    说完两个人又相视一笑。


    陈少禹先解释,“我是来看我表妹的,她在中山这边读书。今天刚到, 随便走一走。”


    孟葭哦了句, “那我理由更正当了,我是广州人。”


    他像才想起来似的,“是,听你提起过,我忘了。”


    一个打扮靓丽的女孩子过来,双手搂在他的肩上, “你是看见谁了走不动路啊, 哥?”


    陈少禹把她的手拿下去, “菩萨眼睛底下,站直了。”


    他给孟葭介绍,“这就是我那个表妹, 上大二,不爱回家,我妈让我来瞧着她。”


    她友善的笑了一下,“你好,我是孟葭。”


    “我看过你,在我哥的ins里,你是她同学。”


    陈少禹瞪了她一眼,“赶紧回去,我晚上再带你去吃饭。”


    她乖乖去了。


    临走前,还不忘再打量孟葭一眼,嘁一声,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陈少禹也坐到石桌边,他说,“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啊?”


    孟葭放下杯子,“后天吧,蔡学姐的工作室接了个活儿,人手不够。我也去挣点外快。”


    在北京,花钱的地方很多,随便吃一顿饭,再挑一挑地段菜色,几千就出去了。


    而她从伦敦交换回来,就没再问家里要过钱了,基本都是靠自己。


    陈少禹看着她,平和柔婉的一张脸,眉间浅淡春山般的沉静,总有一种,独行在世界边上的冷美。


    她是沉重而无声的利器。


    而不是一件,只能小心被架在橱柜上,需时时勤拂拭,精致又脆弱的花瓶摆件。


    黄梧妹诵完经,从禅房里出来,孟葭上前扶住她,“外婆。”


    她哎一声,眼神淡淡扫过陈少禹,“这是你朋友?”


    陈少禹紧走两步,“外婆您好,我是孟葭的同学。”


    孟葭解释,“我们一个学院的,和我同级,他来广州看表妹。”


    说完,小心翼翼观察外婆的神色,要知道,她一贯不喜欢她的男同学。


    尤其当陈少禹说,“外婆怎么回家?我开了车,要不我送一下?”


    孟葭立刻便要拒绝,“不,我们打......”


    黄梧妹拦住她,“大热天的,我们打什么车,麻烦你了,小陈。”


    “不客气的。”


    陈少禹去取车时,孟葭扶着外婆在后面,撑了伞慢慢走。


    她抱怨说,“外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最讨厌......”


    黄梧妹更恼火的,打断她,“那时候你多大?现在你都读研究生了,还不找男朋友?”


    孟葭有点生气,“那你也不能随便就塞一个过来,我又不喜欢他。”


    外婆点一下她额头,“喜不喜欢,别太早下结论了。我看这男孩子不错,干干净净的。”


    等上了车,孟葭更不想说话了,完全就是查户口。


    陈少禹很配合,交代的也一清二楚,内容真实到,就差在笔录上画个押。


    他开上山,黄梧妹正问道,“爸爸妈妈做什么的?”


    孟葭生无可恋的,捂了下脸,求求她别再问了!


    陈少禹说,“我爸妈都在上海,就快要退休了,他们人很开明的,不干涉我的事。”


    这一点,孟葭也听钟灵提过。


    她说陈少禹的爸爸,最是个冲淡质朴的人,否则也不会在争斗场上,一再的退避三舍。


    因此在管教儿子这件事上,除了对他自身严格把关外,没有多余的要求。


    黄梧妹拍了拍孟葭的手,不停的说,“好,真好。”


    偏巧这时候,她的手机又震个不停,是钟漱石打来的。吓得孟葭赶紧挂掉。


    陈少禹在门口下车,他给黄梧妹开了车门,“外婆,您当心点。”


    黄梧妹伸出枯瘦的手,拉过他,“留家里吃顿便饭好吧?”


    陈少禹看了眼孟葭,她做出一个特别无奈的表情,没有说别的。


    他点头,说,“好,那我去停好车。”


    孟葭领着陈少禹进门,她抱歉的说,“我外婆问的有点太多,不好意思。”


    他笑了笑,“没关系,我喜欢回答老人家的问题,亲切。”


    孟葭不知说什么好,就指了指路,“请进吧。”


    陈少禹跨过红漆木门槛,仰转着头,看前厅精巧别致的陈设。


    他笑向孟葭,“敢情,您还是位大小姐来的?”


    孟葭给他倒一杯温茶,她也笑了,“哪个大小姐有我命苦?小姐身子罢了。”


    陈少禹接过她手里的折底杯,缠枝莲的样式,杯沿描着上下呼应的海水纹。


    他举起来看了遍,“杯子不错,像是你的品味。”


    “你坐一下,马上就可以开饭了,稍等。”


    吃午饭时,黄梧妹一直笑眯眯给他添菜,那副架势,还以为是她留洋归来的外孙。


    孟葭安静吃着,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求这一场诡谲的会面,赶紧过去。


    等到送走陈少禹,黄梧妹反而责怪她,“你对人家好冷淡。”


    她反刺一记,“是你教我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不用给好脸色。”


    孟葭说完,正准备回房间休息,再给钟漱石打电话。


    刚才在车上,挂了他的电话以后,那边也一直没消息。


    钟先生就是这样,永远也不会追着你问,怎么不接我电话。


    她转过身,就听见身后黄梧妹说了句,“你还在惦记那位钟先生吗?”


    孟葭这才发觉,话赶着话,她和外婆杠起来了。


    她摇头,语气也柔缓下来,“没有。我就是太忙了,还没想过这个事。”


    黄梧妹站在桃花心木底下,举着一把团扇,若有所思的看了孟葭好久。


    她慢悠悠的,摇了摇扇,“你不准惦记他。”


    孟葭垂眸,小声说知道,“我回房了。”


    张妈端了她的药过来,“葭葭去午睡啦?”


    黄梧妹扶着桌子,晃了一下,坐下来,忧心忡忡的,“她还是忘不了钟家那个。”


    “怎么会?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她一直听话。”


    黄梧妹哼一声,把扇子用力扣在桌面上,“她听个鬼。”


    孟葭关上门,给钟漱石拨回去,她拢起鬓边头发,“老钟,刚才我在忙。”


    钟漱石说,“好,以后如果有事,不用特地回我。”


    她坐到桌边,随手拨着梳子的木齿,“你总是那么正式的呀。”


    “嗯?那要怎么不正式?”钟漱石伸长手,敲了敲烟灰,“你说。”


    “你都不说想我的,还要我来讲。”


    钟漱石压低了声调,“老同志脸皮薄哇,心里想得都快不行了,就不好意思说出口。”


    她把脸伏在手臂上,吃吃的笑,“你还缺锻炼,多说几次就好了。”


    他吁了口烟,“是,批评的很对,我接受。”


    孟葭想起才走不久的陈少禹。


    她总觉得,哪儿对不住钟漱石似的。


    孟葭说,“等我忙完,再去武汉找你好吗?”


    他笑了一下,“不是哄我的吧?小孟。”


    “不是,挂了。我想睡一会儿。”


    钟漱石放下手机,想起刚才那阵敲门声,他伸手挥散了烟,说,“进来。”


    郑廷抱了一堆文件,“这些带不走的,我都放进碎纸机啊。”


    “放吧。”


    钟漱石往后靠倒,头枕着椅背,手上拿了一支钢笔,笃笃敲着桌面。


    郑廷问,“这眼看就要调回去了,还不得劲儿?”


    他喝了口茶润喉,没头没尾的来上一句,“现在的小年轻城府深呐。”


    郑廷听着都觉得新鲜,“你昨天不是还说,集团的新员工少根筋吗?”


    钟漱石把杯盖一摔,“他一根不少!还知道先从她外婆下手,把他能的。”


    “人家年岁相仿,又是一个专业的同学,家世也不错,”郑廷笑着摇了摇头,又稳又狠的,往钟董心上插刀子,“那是真没办法,我要是孟葭的外婆,也中意陈少禹。”


    他用笔指了指自己,气急道,“我没有家世吗?有没有!”


    “消消气。你倒是有,但您那家世也太高不可攀,谁放心呐。老太太又不是爱慕虚荣的人,她首先考虑的,是外孙女跟着你会不会受委屈。”


    郑廷给他倒上新茶,一句句说的都在理。


    钟漱石伸出两根指头,敲了下桌子,示意他就倒到这里为止。


    他端起来,再喝了一口败火,缓下来道,“得想法子,让她老人家放心。”


    郑廷提醒了一句,“那咱谈主任能放心吗?还有老爷子呢。”


    钟漱石靠在宽大的转椅上,叹了口气,摆手道,“不说这个了。”


    孟葭随口许诺的一声,答应要去武汉找他的事,一直拖到大四暑假尾声,都不见兑现。


    她每天在工作室里,从早坐到晚,有时候忙不来,还会抱回家里去翻译。


    最夸张的一次,她咳嗽了很久都不好,一直拖着。


    后来在医院病床上打吊瓶,都端着电脑一边检查,有没有语法错误和不通顺。


    等手头上这个case完成,都已经快要到八月末了。


    孟葭拿了笔丰厚的报酬,交了硕士一年级的学费,还绰绰有余。


    那天中午起来,孟葭一边刷着牙,打给钟灵。


    她也刚醒,声音含含糊糊的,惹得孟葭想笑。


    孟葭吐掉漱口水,“晚上去大剧院看越剧吗?《红楼梦》欸,我们俩最喜欢的单老师。我去买前排的票。”


    很令人意想不到的,钟灵一反常态,发挥艰苦朴素的作风。


    她懒懒的说,“省着点吧。有那个闲钱,你不如请我吃饭。”


    孟葭跟她开玩笑,“怎么,最近吃不上饭啦?”


    钟灵居然认真的嗯了一声。


    她觉得不对劲,隐隐嗅到了一丝危险,“你不会和家里闹翻了吧?”


    又是一声嗯。


    孟葭叫了句天,把牙刷扔了,“那我过去找你。”


    钟灵晕晕沉沉点头,“行,给我带一煎饼果子。”


    孟葭挂了电话,望着窗外纷纷扬起的柳絮,心里不是滋味儿。


    大小姐什么时候爱吃煎饼果子了?


    她换了件衣服,打车去钟灵家,在楼下买了两个。


    钟灵给她开门,头发还是乱糟糟的,她揉了揉,说来了啊。


    孟葭把煎饼果子放到桌上。


    她熟门熟路的,去开冰箱,给她倒了一杯酸奶,“怎么搞的?”


    钟灵摊下手,“就是不想在那个家待了呗。”


    孟葭问,“那秦文呢?你和他还在一起吗?他在哪儿。”


    她露出一抹讽刺的笑,“调走了,调去了他老家的文物局,天大的恩德啊。”


    孟葭不知道这里头的玄机,“什么意思?他在北京待得好好的,谁调的。”


    钟灵撇了下嘴,“没有人。说是他自个儿申请的,我反正打听了一圈,从上到下都是这论调。”


    她有点明白了,看了钟灵一会儿,“你的意思是......”


    钟灵把玻璃杯放下,“没有意思。人生没意思透了!”


    她力气很大,溅起的奶白点,差点弄污孟葭的衣服。


    孟葭不好往下问,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也没必要再去讨论了。


    她抽出纸巾,擦了一圈桌子,“那你爸妈怎么说?”


    钟灵哼了一句,掰着手指头数她的任务,“他们还能说什么?也说不出新鲜的来,和吴骏哥交往、结婚。”


    孟葭想起宋知许,她问,“吴骏不是刚分手?”


    钟灵咬牙切齿地说,“是吧,他和我都没这意思,可恶的是那帮大人。”


    “好了好了,你现在没有生活费,都怎么办呀?”


    她怕这个话题一勾起来,钟灵又要吐上半天的苦水,惹得大家都不开心。


    钟灵说,“东拼西借吧,昨天问刘小琳要了五万块,省点花。”


    “就打算一直跟家里这么僵着?”


    她窝在沙发上叹气,“就先僵着,肯定还是要回去的,我又不是我哥。”


    孟葭端着一杯水,坐在她旁边,也叹一声,“你哥没准,也是要回去。”


    她说这话时,午后的阳光从纱帘里吹荡进来,烟水微茫的,照在孟葭脸上,拢住那一抹娇柔却苍白的笑意。


    “原来你知道。我还以为,在武汉和好以后,你就不清醒了。”


    钟灵静穆着,看了她一会儿,半天才说出这句。


    怎么会不知道呢?孟葭想。


    这么些年的斧声烛影,草木皆兵,关于这个圈子,她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她垂下眼眸,转动了下手里的杯子,“但是这一次,我不想叫他独木难支。”


    钟灵懂,孟葭是不愿再辜负她哥,哪怕心里很清楚,这一趟也许仍是无功而返。


    就算前头万丈深渊,她也要纵身跃下去。


    好过吹着猎猎的山风,徘徊在悬崖上,一边虚耗着这段青春,一边令人空等。


    钟灵来拉她的手,“希望你们最后修成正果,我是真心的。”


    孟葭笑着摇头,“那我不敢想,走到哪儿就算哪儿吧,我对得起他就是了。”


    反正她除了学业,时间也是浪费在其他事上,还不如浪费在钟先生身上。


    黄昏时下了一阵暴雨,电闪雷鸣,一道道劈下来,像要把座座高楼腰斩。


    孟葭和钟灵分头躺沙发上,裹着两条毯子,瑟瑟发抖的看一部恐怖片。


    敲门声响起来时,两个人啊的尖叫好一阵,电影的鬼都要吓到。


    钟灵拖着她去开门,来人是吴骏,他说,“你们在家干什么呢?”


    她说,“没干嘛。下雨天也出不去,看片儿呢。”


    吴骏拿给她一张卡,“你没钱花了吧,拿着吧,算我资助你的。”


    钟灵犹豫着,接了过来,“你这么好心呐?”


    他说,“你反抗成功了,我也能自在一阵子不是?收好。”


    钟灵郑重的点头,“你倒挺迂回的,行,我收下了。”


    “好了,关上门吧,要是还不行,也别太拧了。”


    “知道。”


    孟葭倒了杯水喝,“你们俩倒成难兄难弟了,关系还挺好的。”


    钟灵也抢过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嗯,他人不坏的。”


    孟葭抢白她,“但你就是喜欢不起来,对不对?”


    窗外雨停息下来,夜色空濛里,她无力的,深深点了一下头。


    这是古往今来有关爱情的永恒悖论。


    这一辈子,我们会遇上很多息息相关的人。说到底,无非爱得深不深,合适与不合适。


    讽刺的是,往往用情最深的那一个,偏偏就是最不合适你的。


    八月的最后一天,是钟漱石的生日。


    孟葭记得的,她已经筹划好了,当天上午做完一场陪同翻译,下午就飞去武汉。


    一大早,孟葭换了套白色西装裙,交领的款式,显得很干练,头发低低的绑在脑后。


    她打车去会场,一进门就跟甲方握手,自我介绍说,“宋总好,这场会议由我为您当翻译,我是孟葭。”


    “集团的翻译团队跟总监们出国了,”宋总的秘书笑说,“临时找张院长要的,是他的研究生。”


    这是一场中等规模的交流会,与会方是很多外企的负责人。


    孟葭站在他身边,声音清亮的给他译成中文,再把宋总的话传达给对方。


    这种场合,对翻译的要求,比当同传要略低一些,思考的时间更充足。


    中途休息的时候,孟葭靠在椅子上喝水,是早上提前泡好的胖大海,装在保温杯里带过来。


    温水一点点的淌过喉咙,孟葭抬眸间,就看见一道人影走过来。


    是来会场采访Houbes集团总裁的叶昕。


    她手里还拿着话筒,笑着打招呼,“你好,孟葭。”


    孟葭放下杯子,她站起来,“叶小姐,上午好。”


    叶昕招手让她坐,“别这么客气,我就是瞧见你在这里,过来看看。”


    孟葭只客套的点了下头,她本不擅长交际,和叶昕也没什么话可说。


    倒是她问,“你是出来当翻译?”


    孟葭很坦荡,“是,趁着没开学,做一点兼职。”


    也许大小姐看不上,但她觉得没什么好遮掩的,自食其力又不丢人。


    但叶昕没有,她只说,“你很独立。比我们读书那会儿强多了。”


    孟葭不予置评。


    她不知道,叶昕这番隔靴搔痒,总也挠不到实处的对话,到底是想表达什么?


    但钟先生教会她,搞不清对方的真实目的前,最好就不要多话。多说多错。


    很快孟葭被叫走。她说了句失陪,就坐到了宋总身边。


    窗外绿叶浓荫,落地窗隔绝了夏日的蝉鸣,水塘泛秋波般的平宁。


    忽然会议厅的大门被人推开。


    钟漱石阔步走进来,他西装革履,戴一只黑色的腕表,冷蓝的领带饱满的系着。


    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孟葭的身边,道声抱歉,人我带走一下。


    孟葭的靥边泛起酩酊红晕。一直说不好意思。


    叶昕坐在那里,平白无故的生出一种,穷通前定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