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一路沿着S市的公路开到底。


    终点站居然是S市的大渔码头。


    叶拙下了车，孑然步行于海岸边。


    码头过去繁荣过，后因为老旧而转型做旅游景点，但也没成功。


    已到深夜，四处空无一人。


    叶拙极少有独自一人的机会。


    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路言意身后。


    大学毕业之后，更是直接和路言意绑定。


    上次独处是什么时候……久到已经忘记了。


    一轮弯月悬挂低矮天际，几乎与视线尽头的海平面相连。


    几朵深色的云遮挡在月亮边，将那几颗本就黯淡的星星全部遮盖起来。


    叶拙伫立在岸边，感受着咸涩海风吹在脸上的刺痛。


    潮湿冰冷的空气如潮水般灌满肺部和衣服。


    叶拙尝试放空脑袋，思维却格外清醒。


    他下意识地盘算着接下来几天要处理的事情，每一件都与路言意有关。


    系统默认的手机铃声响起。


    果不其然，路言意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叶拙接起，但没有说话。


    “叶拙，我好饿，我想吃馄饨，就是那种皮很薄馅很少的小馄饨。”


    路言意的声音有些模糊，似乎隔着手机很远在说话。


    叶拙还依稀听见有游戏手柄“噼里啪啦”地声音。


    他都能想象出路言意此刻的模样。


    假装轻描淡写地开口，但其实内心纠结很久才愿意“低头”。


    但叶拙不想再顺着路言意给的台阶下了。


    叶拙每次为了路言意向下走，都是离他的自我更远一点。


    叶拙深呼吸，和路言意说：“下楼打车十分钟就能到卖的地方。”


    路言意反应了几秒才相信叶拙拒绝了自己，再开口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许多。


    路言意直接忽视叶拙的回答，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现在不想出去，你帮我带一份好不好？我会在家等你。”


    “我今天晚上不会回去了。”


    “……叶拙，你到底怎么了？我就想吃一份馄饨，这很难吗？”


    路言意十分费解，语调里都充斥着质问。


    以前的叶拙从来不会拒绝他，现在却这么推三阻四。


    叶拙顿了顿，语气平缓地说：“需要我把话说明白才行吗？你想吃就自己去买，我不回去。”


    叶拙并非笨嘴拙舌，只是大部分时间都闭口藏舌。


    他不像路言意，因为有足够宽阔的退路，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做自己，所有事情都能直言不讳。


    叶拙的后盾只有自己，所以要杜绝所有会引起争执的祸端。


    但现在，他必须要把话说清楚，哪怕会惹路言意勃然大怒。


    他听见“Game over”的提示音从听筒那边传来。


    紧接着就是路言意摔东西的声音。


    “别闹了叶拙，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到底是因为我今天没给你满意的回答，还是因为季隶铭回国？”


    叶拙都被问笑了。


    一切起源都是路言意放不下季隶铭，而路言意却还要归因于叶拙。


    叶拙问：“我对待朋友从来不拿多余的标准去要求。季隶铭既没有伤害我，和我也没有仇，我为什么要因为他生气？”


    回应他的是良久的沉默。


    还有偶尔冒出来的沉重呼吸。


    路言意：“你应该很清楚，四年前他对我做了什么……”


    “我不清楚。”


    周围的温度忽然骤降，本就粗粝的风更是冰冷。


    叶拙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你的个人恩怨，我只是你的朋友，不该涉足你的私人空间。”


    同样的话，对调主语，就是路言意曾经对他说过的：


    “你只是我的朋友，不该涉足我的私人空间。”


    当时自己是什么反应来的？


    记不清了。


    可能是什么也没说吧。


    现在原封不动地还给路言意。


    叶拙等待着路言意的反应。


    他预料，路言意必然会直接挂断电话。


    但手机那边一片寂静。


    没有忙音，也没有声音。


    把手机拿起来一看。


    原来是强制关机了……


    叶拙自嘲地笑了笑。


    他还真以为路言意改性了。


    周围的气温越发低了，他重启了几次手机都没成功，手指也都快冻僵了。


    刚才还算明朗的夜空，忽然间布满厚厚的云层。


    要下雨了。


    -


    能到圈内顶流家里，这让初出茅庐的安煦格外兴奋。


    此时浴室传来的阵阵水声，更使他想入非非。


    虽然看不见其中的景色，但只想到路言意就赤.裸地站在里面，就足够血脉卉张。


    忽然，客厅门外传来阵阵细碎的声音引起了安煦的注意。


    似乎是在按门外的密码锁。


    但很快又停下来。


    “叩叩叩”


    又转为敲门了。


    安煦看了看浴室，自作主张来到门边。


    透过门上的猫眼，能看到外面那人湿漉漉的发梢，还有冻红的鼻尖。


    明明是张平平无奇的寡淡长相，但总感觉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是因为一单一双的眼睛很有特色，还是因为他的嘴唇特别饱满？


    安煦盯着他愣了一会，才想起开门这件事。


    手里还拎了东西，应该是送外卖的？


    ……不，也许是私生？


    安煦刚准备鼓起勇气和路言意说一声，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冷清的声音。


    “好吧路言意，今天你和我都不太冷静，但我已经作为朋友在你身边待了十四年，现在我只是想确认，是不是直到今天，我在你心里也还只是朋友？如果你说是，我就再也不会多想……就当，我和你真的就是朋友而已。”


    明明是很平淡的语调，安煦却忽然明白之前大学表演课上教得：越隐忍的情绪越高级。


    但现在似乎不是学习的时候。


    外面那人没有得到回应，又伸出手指去按密码。


    看到他僵直的手指按了好几次错误密码之后，安煦瞬间明白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敲门了。


    “咔哒”一声。


    门从内打开了。


    安煦被走廊里的低温激得浑身一抖。


    门外这个被雨淋湿的男人像个无家可归的小狗，眼眶又湿又红，眼睫湿润地搭在眼皮上。


    他本来紧盯着地面的眼，在看到陌生鞋子的时候瞬间瞪大。


    安煦感觉他下一秒就快碎在眼前了，但他又很快收敛起那份情绪。


    就好像刚刚在门外只想要一个回答的人，根本不是他似的。


    安煦不忍心地说：“那个……我说我没听见是不是有点假，但是我会保密的，绝对不对外乱说。”


    叶拙没理他，目光越过他的肩，看到餐厅吧台上堆积的空酒杯、混乱的客厅地毯，还有浴室门内传出的水声。


    安煦自我介绍：“我是路前辈公司刚签的新人，是他师弟，也是他新认识的朋友……”


    叶拙扯动嘴角笑了笑，“我也是他的朋友。”


    新认识的朋友在家里享受微醺和暖气。


    最好的朋友冒雨赶回来送馄饨。


    路言意真是一视同仁。


    这个问题和昨天的采访一样。


    不用回答，都有了答案。


    叶拙确定，自己真的是脑子坏了。


    一坏就是这么多年。


    -


    路言意随意擦完身上的水珠，正打算出门。


    忽然又想起什么，很不耐烦地转身，皱着眉把刚脱下的衣服穿上。


    他在家里从来都是能穿多少穿多少，现在却要拘束着。


    头脑发热，就容易做蠢事。


    路言意从洗脸台上拿起手机，反复找了又找。


    还是没有叶拙的消息。


    好。


    那就永远都别回来。


    路言意把手机“当”一声摔回原位，烦躁地出去。


    “跑哪去了……”


    路言意话音未落，安煦的声音从客厅冒出来。


    “师哥我在这呢！”


    路言意嘴里那句“不是问你”还没说，就被安煦面前的塑料碗吸引了目光。


    碗里的东西还散发着热气。


    安煦笑着说：“你朋友送来的，超好吃，这里还有一份。”


    “朋友？”


    路言意脸色发黑，同时握紧拳头。


    “你私自开的门？还让他就这么走了？！”


    安煦愣住了，讷讷地说：“我还以为是外卖或者私生……但我看他面善，就开了门……他说他是你朋友，只是路过。”


    “人呢？！”


    “走、走了……”


    路言意三步并一步跑出去。


    走廊空无一人。


    只有门前地毯上落了两个湿漉漉的脚印。


    路言意懊悔不已，在心里质问自己：衣服脏了就换新的，为什么要洗澡？


    他气得磨牙，转身质问安煦：“他还说什么了？！”


    安煦完全不知路言意为什么会大动肝火，内心争斗一番后，小心翼翼地说：“没说别的了……”


    路言意冲回浴室，拿起手机疯狂给叶拙的号码去电。


    得到的只是机械女声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对方已关机”。


    “接电话啊……操。”


    路言意在原地打转，余光看安煦，立刻转身对他低吼：“还看什么，带着你的傻缺剧本滚蛋。告诉公司，他们塞的戏我不会拍，你也少拍这些弱智剧，拍多了容易得降低智商——还有，不是你的东西不要乱张嘴。”


    安煦何曾见过暴怒的路言意，灰溜溜地带着包走了。


    路言意扭头看了眼如同泼在窗户上的雨，心头忽然一紧。


    可能是刚才洗澡太闷，也或者是房间的温度太高。


    路言意感觉自己胸口像有块大石，压住他喘不过气。


    从昨天开始，路言意的眼皮就一直在跳。


    过去叶拙用他那张面瘫似的脸，和他说一些迷信的分析，他总是不当回事。


    如今却下意识地想起。


    眼皮跳，必然没好事。


    路言意狠狠呼吸好几次，才把心头的慌张稳住。


    叶拙只是和他生气而已。


    大不了向他低头认个错。


    他会原谅我的。


    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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