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缠绵，海棠微醺，虽已初春，前夜里纷纷扬扬的桃花雪落了一地，飞雪压残红，正是春寒料峭。


    谢蔷抚了抚头上的帷帽，斜倚木窗，抬眼望去，尽是些熙熙攘攘的人群，听完了一场文成公主入藏的说书，不紧不慢地饮尽了一杯清酒，听着食客们嘈杂的讨论，有些昏昏欲睡。


    “好生奇怪，这些本子早就不流行了，怎么这几日里突然排起了这类说书？”


    “哎呀！你这消息也太闭塞了！羌国二皇子已经到了京都了，你还被蒙在鼓里呢！说不准呀，是他看上了我们大缙的平昭公主呢！”


    “害，你也真敢想！先帝血脉单薄，只余一个太后嫡出的平昭公主，太后娘娘宝贝地跟眼珠子似的，如今芳龄二八了，还没舍得往外嫁！让平昭公主和亲，那岂不是往太后心头剜肉呀！”


    “嘘，小点声，大庭广众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之下，你们居然胆大包天议论当朝太后和公主，还要不要命了？”


    “谁？好你个张三，最近成语学得不错呀？啥时候能中个举子？”


    ……


    谢蔷浅浅打了一个哈欠，把手递给了一旁服侍的丫鬟，言简意赅道：“走吧，清枝，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府了。”


    说罢后，撑起一把油纸伞起身缓缓离去。


    竹帘隔开的房间内，处于话题中心的羌国二皇子叶离瑾慵懒地躺在椅子上，脸上神色莫辨，底下一众侍从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白玉一般的手指不断敲击着桌面。


    良久地沉寂后，侍从终于忍不住出声：“殿下，这些事情摆明了是冲您而来，其背后操纵者来势不善，莫非是那老头子对咱未履行承诺一事不满，所以才唱这出戏？”


    叶离瑾微眯双眼，忆起前几日桃花雪里那张桃腮雪面的一张脸，楚腰纤细，袅袅婷婷走过，仿佛是这场桃花雪里的精灵。


    他轻啧一声，从窗里看向谢蔷缓缓离去的身影，端起一杯清茶一饮而尽，凸起的喉结颤了颤：“还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


    “找些小厮婢女安插过去，吩咐暗卫，盯紧她，若有什么动静，不必阻止，保她安危即可。”


    重熙殿中，听了几句风言风语的平昭公主躲在太后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母后，昭儿不想去和亲，母后和皇兄不会把昭儿给送走吧？”


    太后最近也在为此事烦心，嘴角的燎泡都长了出来，急急忙忙安慰：“昭儿不哭，母后和皇兄怎么舍得你远嫁呢？你可是母后的小祖宗，母后可是要看着昭儿出嫁、生子，给昭儿撑一辈子腰呢！”


    平昭公主也是小孩心性，很快就被哄得眉开眼笑，突然又似想到了些什么：“如果羌国的什么叶离瑾非要我与其和亲呢？皇兄不是刚打了败仗……”


    刚听闻此话，底下的奴才把头都埋低了一点，皇帝打败仗这话也只有口无遮掩的小主子才敢说了，不过事实确实如此，此次羌国二皇子来者不善，皇帝甚至为了讨好羌国，将戍边将军谢家世子谢凛召回，说是归京，所有人都知道，这绝不仅仅这么简单。


    正当太后无言以对的时候，小太监前来通传了一声：“太后娘娘，薛贵妃到了，正在殿外候着。”


    平昭公主一听蔡贵妃来了，顿时脸拉了好长，嘴里面小声嘟囔着：“不安好心的人又来了！“太后哭笑不得，安抚性地拍了拍她，让她先出去自己玩，随即抬手，“宣——”


    薛贵妃一脸笑意，拉着一袭青衣的谢蔷，大步走到殿中行了一礼：“参见太后，太后娘娘金安吉祥。”


    说罢就笑意盈盈地起来了，谢蔷则是行了一个大礼，依旧跪在地上，低垂着眉眼。


    太后见了这个嘴甜的儿媳，心里松快了一点，看着下面低顺着眉眼的青衣少女又有些疑惑：“容妍免礼，她是……”


    薛贵妃拿起手帕捂着嘴笑了笑：“母后，这么快就忘记了，这是谢家二姐儿，单名一个蔷字，算起来，她还要喊陛下一声表哥，喊您一声表姑母呢！”


    太后原本只是无心一问，这才想起京城里还有这般人物，她微眯双眼，沉了声音：“原是我皇家的孩子，抬起头，让哀家看看。”


    谢蔷抬脸，素面未施粉黛，蛾眉曼绿，靡颜腻理，丹朱檀口，十指流玉，浅青的简易宫装包裹着玲珑剔透的风流身段，芊芊楚腰盈盈一握，若不是神情淡漠乖巧，行礼之时极有规矩，太后还真以为这又是从哪里买来要进献给皇帝的绝色瘦马。


    想到这里，太后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也没有让谢蔷起身，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通：“是蔷儿呀，经年未见，已经出落得与你娘一般明艳动人，绿芜，赏——”


    “谢太后赏，太后谬赞，臣女愧不敢当。”谢蔷依旧规规矩矩地跪着，瘦削单薄的脊背挺直使她温顺之中添了丝身为贵女的傲气。


    蔡贵妃抿嘴而笑：“能得太后夸奖，也是她的福气。臣妾倒是有一个提议，既然太后喜欢，亲上加亲亦无不可，要我说，不如太后娘娘认了这父母早亡的可怜见儿的为义女，让她常来宫里逗逗趣，也权当给太后找些乐子了。”


    太后这才意识到薛贵妃此行目的何在，她赞许地点了点头，冲谢蔷招了招手，“乖孩子，快过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谢蔷起身，忍着长跪带来的不适慢步垂首走了过去，跪在了太后身旁，一只虽年老但仍保养得益的手抬起了她的下巴，另一只手像人贩子一般在她的下颌骨旁摸索，谢蔷心里暗骂这个老妖婆又多事又磨磨蹭蹭的，强忍着不适，低眉顺眼地任她端详。


    过了些许时候，谢蔷不停暗骂的老妖婆才停止了动作，“好好好，蔷儿果真灵巧可怜……”


    蔡贵妃赶忙出声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谢太后娘娘恩典？”


    谢蔷赶忙又行了一个大礼：“谢太后娘娘抬爱，臣女自当侍奉太后左右，为太后分忧。”


    太后似是终于想起来谢蔷已经行礼多时了，笑得一脸慈祥：“蔷儿不必拘礼，快快起来吧！”


    谢蔷忍着疼痛乖巧地站了起来，蔡贵妃一个眼风过去，身旁的侍女立即心领神会，赶忙为谢蔷张罗了一张椅子，又上了些果子点心。


    几人面和心不和的谈话在你来我往几次后终于作罢，最后以太后身子疲乏为由散场，谢蔷便跟着蔡贵妃告退。


    出宫之时，已近桑榆，谢蔷身携懿旨和大批赏赐踏出宫门，斜阳倾洒将世界万物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谢蔷想起蔡贵妃冷冽的声音：“既踏上了这条船，事已至此，绝没有退缩的余地，是生是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谢蔷沉默片刻，轻声吩咐：“清枝，去京城东巷酒楼。”


    马车声隐匿在街上市井的喧闹中毫无声息，却一步一步碾压在全车人的心里。


    酒楼之上，叶离瑾看着那抹熟悉的青衣玩味地笑了笑，一手抚摸着下巴，饮尽了一杯烈酒，挥手召来了侍从，“去，请她们上来。”


    谢蔷正准备像往常一样饮杯清茶，听场话本，不料这次还没坐下就被人拦住了，“谢二姑娘，我家主子有请。”


    谢蔷与清枝对视一眼，清枝立马上前呵斥：“你家主人是谁？为何不报上名来？既知我家小姐身份还如此轻慢，是不把当朝太后放在眼里了吗？”


    此话一落，酒店里来来往往的人的好奇心被勾起，一个个驻足等待着后续发展。


    叶离瑾刚刚听到太后二字，觉出少许不对，但此时也已经晚了。


    小厮没想到这对主仆竟如此强硬，正设法糊弄过去，谢蔷却丝毫不给这个机会：“看小哥这身装扮，与我大缙服饰有异，想必是二皇子殿下有请吧？二皇子之命，蔷儿必当谨从，还请这位小哥带路吧。”


    前来吃瓜的众人此时恍然大悟：“原来是羌国二皇子相约谢家二小姐呀，这应当又是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吧！”


    此时也有人抱有疑惑：“为什么之前有小道消息称羌国二皇子此次会前来求娶平昭公主？这怎么又跟谢家二小姐私会呢？”


    此时，又有人来科普了：“你们还不知道吧，今天呀，太后认了这谢家二小姐做了义女，你们等着吧，这和亲的圣旨呀，我估摸着也快了。”


    谢蔷在小厮的指引下到了最高层的包厢，谢蔷先行一礼，“不知二殿下召谢蔷前来，所谓何事？”


    叶离瑾听不得这些区区绕绕的话，冷冷地打断了：“本王怎么觉得是谢二姑娘要见本王呢？”


    谢蔷见他开门见山，看了看桌上的珍馐微微一笑，“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丞相可是为您下了血本了。”


    叶离瑾也丝毫不客气：“我想谢二姑娘废了那么多的心思给本王下套，又是说书，又是偶遇，又是太后娘娘，不是要过来给本王说这些废话吧？难不成真的对本王芳心暗许？”


    眼见双方底牌已经撕扯地差不多了，谢蔷平静地开口：“小女确对二皇子殿下有意，也希望自此大缙与羌国能够永结秦晋之好，再无战乱。”


    见叶离瑾面含讥笑，谢蔷又平静开口：“实不瞒二皇子殿下，小女已修书一封，劝兄长回朝后卸甲归田，不问军务，今年羌国严冬天灾人祸，元气大伤，此时如若两国和亲，无论对于殿下本身还是羌国，都是利大于弊，鄙陋之见，还望殿下海涵。谢蔷言尽于此，告辞。”


    叶离瑾听着她字字珠玑的论谈，怒极反笑，挥手放人，在门外焦急等待的清枝赶忙扶住自家小姐，谢蔷微微回首，露出了精致小巧的下颌，白皙的耳垂上的一抹光泽似在不经意间滑落，随后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马车。


    叶离瑾盯着离去的身影，手中把玩着散发着柔润光泽的珍珠耳坠，心中一阵轻叹，果然是不记得了吗？只要是你，无论是何目的，我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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