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局

作品:《便宜夫君带我衣锦还乡

    逢雨季,络绎不绝的雨点在琉璃瓦上弹奏小调。或急促激昂,或轻缓婉转,流动如玉珠,散落似银线。既悦人耳目,又滋润草木。

    紫微宫里的皇家姐弟,显然无闲情逸致静坐听雨。

    他们临窗而坐,面前摆着墨白玉棋子,在棋盘上无声厮杀着。

    “这恐怕是朕与皇姐最后一次对弈了,”皇帝说笑道:“皇叔逃离京城,重回梁州,封锁了京城至北地的消息渠道,你我只能眼巴巴看着,京城变成一座孤城。”

    长公主重重地拍下一子:“皇弟倒是看得开。”

    “朕这皇帝当得,也无甚趣味。朕偶尔会想,皇姐之能远在朕之上,为何皇姐做不得皇帝?”皇帝慢悠悠地跟上一目。

    长公主笑:“恨生不逢时,恨世道不公,恨自己偏偏胸怀大志。”

    “高雀投敌,帮助皇叔瞒过荣王府所有眼线,干脆利落地出了城。皇姐难得一见的识人不清啊。”

    长公主冷嗤,吃掉了皇帝两子。

    皇帝咋舌:“皇姐的棋艺果真不凡。”

    他一面沉思落点,一面漫不经心问:“皇姐眼下有何打算么?朕都听皇姐的。”

    “本宫瞧着皇弟愈发成熟,想必有了自个的盘算罢。”

    皇帝抿唇温良一笑,扬手,接过黄内监递来的卷轴。

    他展开,苦恼无比:“今日清晨,皇城卫收到一份檄文,被箭钉在衙署的门廊下……此文列数了皇姐十大罪状,大到污蔑皇亲,小到卖官鬻爵,不忍直视。”

    长公主两手攥紧,掌心渗血。

    “不仅如此。檄文条理清晰地论述了皇姐构陷崔灏的全部过程,包括制造假圣旨、利用荣王打压他、挑动北疆军哗变等等。”

    皇帝长长叹气:“皇姐,高雀这厮,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胡编乱造之辞,旁人也不会信!”

    皇帝继续往下读:“甚至徐弼的死,亦归咎于皇姐。檄文把皇姐母妃出自苗疆的背景拿来说事,不知情的百姓怕是会信以为真啊。”

    长公主咂摸出味,横眉道:“皇弟是什么意思?”

    皇帝一脸真挚:“荣王之事发酵,京城内人心惶惶。皇城卫仅千人,倘若失去民心,咱们便是刀俎下的鱼肉,任人宰割。皇姐,要委屈你了。”

    长公主气得失语,胸膛剧烈起伏,“你要如何?”

    “皇姐暂且留在宫中罢。先淑妃的重紫宫,是皇姐幼时便居住的,想来皇姐不会嫌弃。”

    长公主咬牙切齿:“你这是同本宫撕破脸,要囚禁本宫么!本宫扶持你登基,立下汗马功劳!你此举一出,朝廷重臣不会放过你!”

    皇帝从容应对:“皇姐莫要忘了眼下是什么时候。皇叔率领大军虎视眈眈,朝臣又不是傻的,岂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届时危机化解,朕会还皇姐清白的。”

    “你……”

    “更何况,”他打断她,“朕写下了罪己诏,深刻反思自己受小人蒙蔽,错判崔公之罪。”

    长公主怔忪良久,嘴唇翕动:“你长大了,长大了。”

    皇帝捏住白玉棋子,轻轻放下:“朕赢了。”

    长公主低头。

    不知何时,不温不火的白子纵横棋盘,夺下胜局。

    “皇姐,你急了。”

    时间拉回半月前,大理寺小院。

    一张方桌,三人围坐;另一人半躺在床榻上。

    柳槿和指着桌上的简易舆图:“若荣王被困京中,三方势力依旧成鼎立之态,构不成短时期吞并的条件。”

    顾宜认同:“就如当初的怀恩侯、荣王和皇家姐弟一般,僵持不下,持续了整整八年。”

    柳槿和扬唇,手指挪到梁州:“因此,我们要‘放虎归山’。”

    谢襄皱眉略一思索,恍然:“但凡荣王离京,不光会使长公主陷入恐慌,更会让整个京中局势动荡。在一片混乱中,出格的举动也显得平常无奇。”

    “可你怎么把握住尺度呢?一个不慎,龙椅就要易主。”顾宜质疑。

    觉清提醒:“顾大人是否记得,一个月前朝廷派去梁州收服北疆军刺儿头的将领?”

    顾宜颔首:“略有耳闻,此人是长公主一手提拔的。不过练兵困难,他未必能拿下后军。”

    “他一定能。”觉清解释了孙副将的出身:“长公主原来的计划是吞下这一支军队,为以后夺取兵权铺路……但后军是先考的随身亲兵,忠诚的是先考,而非姓孙的。我早已手书一封,托给了可信之人。”

    谢襄晕了头:“不是,孙将军北上带的人皆是心腹,你们何时安插的探子?”

    柳槿和与觉清对视一眼,含笑齐道:“褚时安。”

    柳槿和道:“那日陛下亲临大牢招安,我便将此事告知了陛下。我出狱后,黄内监派人取走了手书,另附上圣印一枚,私下交予愈之。”

    “还远不止这些。”他抬抬下巴:“我们需要阻塞京城往外的书信,造成‘孤岛’假象。当然,我已跟陛下通过气了,粮食药物提前储备,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损失。”

    “信息闭塞,哪怕荣王伏诛,京城内仍无知无觉,在极度的惊恐愤懑下,加之檄文催动,很适合趁机拿下长公主。”

    顾宜叹服:“精妙绝伦。”

    觉清浅笑:“长公主殿下经常把无权无势的人视为棋子,用他们的命去圆自己的局。这一回,就让她感受一下,何为‘水亦覆舟’罢。”

    彼时商议的四人,还没有料到高雀倒戈一事。

    接到顾宜传来的消息时,夫妻俩错愕相望,而后忍俊不禁。

    “此乃天时地利人和。”柳槿和笑道。

    从街上回来的文墨奔到正房,又惊又怕道:“小姐、姑爷,不得了了!眼下城中显眼的地界都贴上了逆贼所书的檄文,他们不是跑去梁州了么,怎么在京中无孔不入啊!”

    觉清问:“街上很混乱么?”

    文墨喘了会儿气,“大家都慌了神,粮油铺子门口挤满了人。但卖粮的东家宽慰我们,不用着急,有几位大富商施以援手,捐了大批的米面菜蔬,够城内人吃许久呢。”

    “真是慈悲心肠啊!”柳槿和装模作样地赞道。

    觉清莞尔:“叫府里的人安心,咱们闭门不出,不会有事儿的。”

    两位主人这般气定神闲,文墨心中的顾虑消散,恢复了活力,轻快地找徐八去了。

    觉清继续算账,拨得算珠啪啪作响;坐她对面的柳槿和翻阅着公文,桌下的腿却不安分,一下一下蹭着觉清的小腿。

    觉清起初略有羞赧地瞪他,久而久之竟习惯了,偶尔也轻轻回踹他。

    两人乐此不疲地拿腿打架。

    半个时辰后,柳槿和搁下案牍,懒懒地抻了抻脖子:“娘子,休息会罢。”

    “休息?”觉清瞥他一眼,“某人被罚俸禄,要打三年白工,我怎么敢休息。”

    柳槿和气短,拖着圈椅,坐去她身边:“既如此,我来帮娘子对账。”

    觉清很快意识到他是个当掌柜的好苗子——连算盘都不用使,眼珠一转便得出了答案。

    她瞧他全神贯注,下笔如飞,心里起了偷懒的念头,从待核实的账簿摞里取出几本,悄悄放在柳槿和那边。

    做完坏事,觉清咬唇闷笑,一本正经地接着算账。

    到最后,两人是一块儿结束工作的。

    柳槿和抱怨:“这账本好像是算不尽似的,忙了半天,一看账簿还堆得老高。”他没骨头般倒在觉清颈窝里:“娘子,你辛苦了。”

    觉清心中暗喜,自以为终于戏弄了他一回。

    然而入夜后,白日的攻守局势掉了个儿,觉清不战而降。

    柳槿和似笑似叹:“我真的爱极了你那副小模样。嘴角翘着,眼睛如同小鹿一般,既得意又愉悦……”

    觉清可怜兮兮地:“骗子!”

    “乖,这就让你惩罚骗子。”

    夜还很长。

    此时的梁州,一枚冷焰火直冲天际,炸出一片瑰丽的色彩。

    北疆军的后军部队在褚时安带领下,杀入中军都司的营帐将之擒获。

    何都司仅着中衣,披头散发,老脸涨红,怒不可遏:“尔等真是胆大包天!”

    褚时安规矩地行了个军礼,“何大人,褚某奉陛下密令,新任您为北疆军主将。”

    何都司一僵,眼睁睁看着褚时安把手书抖开,举到他眼前。

    书信前面是娟秀的字体,详尽地言明了孙统领背叛徐弼,不配借徐弼声名率领后军;末尾则是朱红的帝王私印,惊得何都司挣脱桎梏,叩首行礼。

    “荣王累累罪状,已是罄竹难书。何大人是选择豁出阖族亲人的命,去跟荣王谋反;还是效忠陛下,拿下贼首?”褚时安沉声道:“褚谋以为,很好做出抉择。”

    何都司苦笑,“我的帐子里都是你的人,我若选得不合你意,还有活路吗?”

    褚时安竟颇为认真地思考一瞬,“没有。”

    何都司长叹:“臣誓死效忠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