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暗香疏影(梅染X叶岚风篇)

作品:《驸马一朝变家奴

    “去回禀你们公主,人各有命,天下间悲惨之人多了去了,难不成我一一都要管?”


    叶岚风并未放下手中药草,只细细端详着,于白纸细毫中绘出其脉络,打发以檀道。


    “更何况,又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


    以檀眼珠一转,了然道,


    “都说医与药难以分家,您在治病救人这一道上,自然早已扬名,若是今后在灵丹妙药上再有所造诣……”


    她恰如其分地止住了话头,殷切地望着他。


    叶岚风手顿了顿,斟酌片刻,抬首道,


    “易容这种事并不稀奇,江湖武林中常有。”


    “易人容易,易鬼难嘛。况且,梅姑娘可是第一个主动请缨,手刃仇人的大美人!这得多精彩啊!您难道不想看看这出戏她会如何演吗?”


    谈起云怀月她们的计划,以檀眼中好似燃了颗星辰。


    “主动请缨?手刃仇人?大美人?”


    叶岚风连着发出三个疑问,


    “你是说,今日你所求,都是那个被公主自水中救回来那女子自愿的?公主没说服她,也没逼迫她?”


    以檀皱皱鼻子道,


    “公主何时做过逼迫旁人之事了?”


    叶岚风没接话,一双桃花眼静静地看着她,眸中似乎申诉着“瞧瞧你们公主究竟逼我做了多少事”。


    “嘿嘿。”


    以檀心虚地笑了笑。


    良久,他又抬起笔来。


    “罢了,再帮她一次就是。顺便瞧上一瞧,她口中的大美人,究竟能有多美。”


    “哎,好嘞!奴婢这就回府禀告公主!”


    以檀顿时眉开眼笑跑走了。


    就在叶岚风依约来公主府的前一刻,他仍旧心心念念着未画完的那株药草。


    那可是一株生长在裂谷底部的奇花,终日不见阳光,只存活于寒冰之季,却是一株难得的妙药——


    人若有疾,可解百毒,人若无病,食则殒命。


    他千辛万苦走了小半年,才得寻一株。


    “您就是……叶神医?”


    一声柔媚却带着缕寒风凛冽的声音,伴随着一副诧异神情的如花面容,蓦然出现在他眼前。


    叶岚风一时有些怔愣,心中暗想,不愧是见过些世面的云怀月。


    这美人……可当真绝色。


    她身着一袭再朴素不过的素衣,却与美艳窈窕的姿容融合的恰到好处。


    少一分,便显寡淡,多一分,则显艳俗。


    许是梅染瞥见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艳,收敛了方才小女儿般的神色,波澜不惊客套道,


    “奴听闻公主提起您,当以为是一年过半百的医者,属实没想到您如此年轻,多有冒犯,还望神医莫要怪罪。”


    说罢,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在害怕?


    叶岚风微眯着眸子打量她,见她头埋得低低的,一时不知她的恐惧自何而来。


    他以为只是寻常女子突见外男的羞恼,不由得轻笑道,


    “你若见到陌生男子,便已经这般怕,还怎么同心中所恨之人报仇啊?呵,我瞧着这计策与你而言,行不通。”


    他摇了摇手中折扇,打算就此打道回府。


    “公子留步!你既已应下,又怎可出尔反尔?”


    她猛地抬起头来,喊道。


    四目相对之时,叶岚风突然后知后觉。


    不,不对,那不是害怕,而更像是……敌意。


    不消多时,他便从云怀月的口中得知,梅染为何见到男子,便没由来地带着些敌意。


    再见她时,许是同情心作祟,便多了些怜惜。


    “若想重塑面貌,这浆糊比起面具,其实是最佳选择。将它敷于面上,五官大小便可任意改变捏造。只是,它终归是胶质,贴得又牢,事后,或许对容貌有损。姑娘生得貌美,可想好了?”


    他善意提醒道。


    “想好了。”


    她没有半分犹豫答道。


    叶岚风望着身前的铜镜,镜面中映出她坚定的神色,与她自身弱柳扶风的身段比对,竟生出了一丝诡异的和谐来。


    他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单凭自己是个男子的立场,又不配说些什么,只将木盆中稍许粘稠的浆糊搅了一搅。


    “自古红颜多薄命。”


    “什么?”


    叶岚风停下手中的动作。


    “奴说,自古红颜多薄命。”


    “天妒红颜,世间万物总是公平的,生得美,在旁的上面,总是会有些折损。”


    他蹩脚地安慰道。


    他整日里出没于山野河道,鲜少与人交流,相熟之人寥寥。熟稔的,还只有自小便与他整日拌嘴的云怀月,一时当真不知该安慰什么。


    “哈哈。”


    她仰天大笑了起来。


    他非但不觉得粗俗,反倒觉得有几分潇洒。


    片刻,她收了笑声,轻声道,


    “公子竟觉得这是天妒吗?这分明是为天下那些禽兽不如的男子,寻得一个好借口。人生来的样貌别无可选,是他们非要垂涎,是他们非要掠夺,是他们把不幸带给了我。然后将这一切归结为天意,归结为女子放荡,这不可笑吗?”


    叶岚风反复咀嚼着她所言,竟觉得,当真不是天意。


    历史之上,任何的“红颜薄命”,无一不是由旁人带来的。


    “在女子别无选择之时,美貌,不过是他们用来填补□□的东西。所以,公子说,奴要这容色作何?”


    她凄然一笑。


    叶岚风正为她涂浆糊的手一抖,不由得自省起来。


    他初见她时,眼底的那缕惊艳,才是让她又惊又惧的由来。


    于她而言,那并非赞美,而更像是欲望的表露。


    梅染盯着他专注在自己面容上堆浆糊的指尖,在他塑完最后一笔后,轻声道,


    “谢谢。”


    他挑挑眉,


    “没事,公主所托,自当尽力。”


    “不,谢谢你,没有因知晓奴身上发生之事,而轻视奴,还如此尽心地化了这个妆。”


    梅染端详着镜中怨鬼一样的自己道。


    “非你所愿,有何可轻?”


    叶岚风舒了口气道,


    “其实,我还蛮佩服你的。”


    “佩服奴可以不顾旁人议论,依旧活在这世上吗?”


    他摇了摇头,


    “我今日正临摹一株奇花,觉得同你有些像。”


    她一副了然之色,讥讽一笑道,


    “不止公子一个男子形容奴像花儿,说奴娇艳,说奴迷人,说奴就该被人好好将养。”


    “不,我得的那株花,绝非什么娇养的花儿。它生长在裂谷之间,谷深千米,只得雨露,不见阳光。”


    她未语,许是想起自己的身世来,眼中蒙上一层哀伤。


    “这花草坚韧又柔软,人若有疾,可解百毒,人若无病,食则殒命。你说,它是不是很像你?”


    他随意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笑着道。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她亲自拿到了仇人的罪证。


    他走时,斟酌了许久,仍旧抛给她一只能保容貌恢复如初的药水。


    “留着你那惹人生怜的美貌,才能更好报仇雪恨。”


    他口中如是说。


    梅染说得对,于现在一无所有的她而言,美貌只会是痛苦的根源。


    但若她今后拥有权势或地位,美貌,或许也能成为她的刀刃。


    公主很欣赏她,必然不会让她流落民间。


    深夜,叶岚风凝视着琉璃封瓶中的那株草,笃定地望了望天上月。


    可是他却想错了。


    他以为,她入宫,了结红绸坊一案后,便会为自己筹谋一番。


    正如他所言,凭借梅染的聪慧与美貌,她成了那时皇后唯一看中的年轻一辈,除芳缨与姨母李令颐以外,仅允她秉笔侍候。


    届时,自庙堂之中挑选一如意郎婿,后半生便可安稳无忧。


    可是她没有。


    她在宫中安然度日,宁静地如一株御花园中的灵草。


    不争不抢,无欲无求。


    公主自请去西北赈灾,他偶尔被姜后与姨母召入宫中。


    有时,能见她兴趣盎然地听着西北所生之事,有时,还能见她笑眯眯地随李令颐习字,再教给凤仪殿的其他宫人。


    “梅女官,你怎么从不为自己打算?”


    一日廊下相逢,她冲他一笑,他终按捺不住问道。


    她一愣,


    “奴婢如今的日子难道还不够自在吗?”


    他凝眉道,


    “你身处宫中,又经历了如此多之事,难道不知人要为己的道理?皇后娘娘还能保你一世不成?”


    她咬了咬唇,小声道,


    “不是还有公主吗……奴婢若是成了深宅妇人,对她而言,才是当真无用。只要奴婢在御前侍候一天,于公主而言,便方便一分。奴婢该报答她。”


    他一时气结,


    “她什么身份,她身边又都是何人?你与其替她操心,不妨多替自己想想。”


    “对呀,叶公子,与其操心奴婢这个微不足道之人,不妨替自己多想想。”


    阳光透过雕花的栏杆落在地上,她笑得比日光还要灿烂三分。


    不知为何,叶岚风这些年遍走了更险峻的山峰,更深的峡谷,却再也没能找到第二株奇花。


    封在琉璃瓶的那株,已有些褪色,他便弃了执念,打算好好养护解读。


    寒来暑往,她在宫中的地位也愈发稳固。


    直到皇后变成陛下,太子娶了妻室。


    朝中局势大变,她亦变成了谁都想拉拢的香饽饽,却和往日无二,只与公主往来。


    他自太医世家出生,自小便知宫中尔虞我诈,且信人各有命,若她在宫中乐得自在,那亦是一桩美谈。


    他又遍走了许多山野乡间,与无数人萍水相逢,也就逢年过节之时得会故人。


    本以为日子就该平静无波地过下去,直到他在陛下的千秋宴回宫的那一日。


    她在陛下身侧,处于政治漩涡之间,又怎能独善其身?


    他在殿外瞧着她忍痛去拾一地碎片,仰首饮尽一杯酒,却突然觉得,她与那琉璃封瓶中的奇花不太一样。


    她收敛了锋芒,变得更似云怀月院中的那片梅花。


    将寒冷留给自己,将暗香留给旁人。


    这一点未变,还是依然待给自己好之人数倍回报。


    “真是愚蠢。又真是……”


    他起身,趁众人宴饮之时跟了出去。


    他此生从未质疑过自己的医术,却第一次恨自己未能研出后悔药,反倒让自己成为打破她原本平静生活中的一个契机。


    这些年来,他始终对她与云怀月的交情嗤之以鼻,而在她跪在东宫的那刻,他终于想明白他为何不屑。


    因为他莫名地嫉妒。


    彼时他不明白,公主只是替她寻了一个公正,她便能用终生自由囚于宫中,回报于她。


    她待陛下至诚,待芳缨至诚,甚至连待温琢亦如此。


    他也曾帮过她,她却待自己客气疏离,仿佛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


    如今,她衣衫不整,跪于东宫,将骂名尽数揽于自身,也不愿将他昨夜之事供出时,他心中的纠缠便尽解了。


    原来她也是念着我的好啊。


    随即而来的,便是难言的复杂心绪,有酸涩,有悲伤。


    “我会成为她在东宫的眼睛。”


    梅染如是说。


    “你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值得吗?你已经拘在宫中,失了这么多年的自由。”


    叶岚风皱眉道。


    “自由?”


    她笑着摇摇头,


    “奴婢这一生,从来都没有这几年自由。而这个自由,正是公主赋予的。奴婢可以自由地念书,可以自由地交朋友,可以自由地选择嫁不嫁人,难道不是极大的自由吗?或许入了东宫,嫁给太子,才是奴婢不自由的伊始。”


    他怔住了。


    “叶公子,这世上给女子的选择本就不多,奴婢只有在宫中做事,才能勉强有不被父与夫掌控的自由。”


    “然而这对于你来说,恰恰是最不自由的,因为你原本从诞生起,就享有更广袤的天地。”


    他想了许久,在他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觉得他受祖宗庇佑转了性子,连烧了三日高香后,终是选择进了宫。


    因他而失的自由,也该让他补偿,哪怕零星,也比不做的好。


    二人都在宫中的日子,比从前能见的面要多得多。


    他看着她神采奕奕地说起书院,神采奕奕地说起姨母,神采奕奕地说起公主。


    一日复一日,他终是明白了,那是独属于她们的征途。


    “我会帮你。”


    “那多谢你。”


    她笑道。


    “如果没有……我是说如果,如果没有发生那事,你会像寻常女子一样,成婚生子吗?”


    “可惜没有如果。”


    她垂下眼帘,


    “不过,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也不会认识公主,认识公主后带来的自由,远大于红绸坊给我的痛苦。”


    说起曾经的事情,她丝毫不难以启齿,反倒显得他扭捏。


    “有时候,我很羡慕以檀姑娘,可以与她朝夕相处,有时候,我又会去想,我比她能做的事情更多些。”


    她说着,垂首笑了起来。


    像极了他家街前买了糖,但争吵该给谁多分一些的小姑娘们。


    他当时观察了许久,把这个叫做


    “不可理喻的友谊吃醋”。


    她在东宫的日子,虽回回装作与云怀月反目。


    但总会在闲暇时,与他闲聊她们的演技是否拙劣,是否进步。


    唯一不变的是,只要她们见面,她便开心。


    他也破天荒地觉得,若是目标一致,宫中的日子当真并不无趣。


    她改变她,她改变他。


    直至那夜,他如往日在墙外等着,却久久不见她,直至她又被一人扭送出来,向他透露了那些话。


    若在当年,他定要觉得,此举甚蠢。


    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将消息传给她吗?


    可如今,他却二话不说,做起了这传话之人。


    叶岚风逐渐清楚。


    她是自由的。


    她有选择的自由。


    她可以选择自己的喜好,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甚至可以选择是否交托自己的生命。


    只因他不想再做那个,曾经随意定义旁人自由与否的叶岚风。


    他如一个参与者一般,心痛着她□□的泯灭,又如一个旁观者一般,欣喜于她精神的永存。


    只因她心中所想,将要展露出自己的一角。


    而她则为了她们共同的理想,献祭自己的生命。


    出人意料的是,云怀月将她葬在了皇陵。


    这虽不合祖制,不过,若是她这般行事,反倒合理了起来。


    那日,天降细雨,他无数次想张口询问,可否将她葬在叶家坟茔。


    但见她写给她的墓志铭后,他知道终其一生,他也无法在梅染的心中,比云怀月分量更重。


    雁行断翼,月坠花落。


    鸷鸟不群,兰摧玉折。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千秋万岁,声颂悲歌。


    梅染视她如沧海,她视她亦如是。


    自己曾视梅染如一粟,她视自己亦如是。


    他对之她,起于惊艳,承于坚韧,转于善意,终于相思。


    只可惜,时光太短,没有容他与她走太长。


    须臾人生,若未能自一开始时,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便总是会有憾事。


    “你听说了吗?那个大名鼎鼎的神医,要来咱们村问诊了!”


    “你怎么知道的啊!”


    “你竟不知村口多了株梅树?那神医每回路过村落行善积德之前,都会栽一株梅树!”


    “怎么听起来这般奇怪啊,有何缘由吗?”


    “先前有人这般问过他,他只说,种在这儿,便能代她看见她想要的将来!”


    “她?那一定是他极为挂念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