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谈的不多,因为两个人都在等闻婴回来。

    其实陈珩早就心里有数他这些折磨反复是因为什么。

    他两辈子一直在过学校的生活,身边的人来了又走,没有谁值得他眷恋不舍。

    但他不是傻子。羞涩、占有欲、多疑、心疼……情愫到底是兄妹,朋友,邻居还是其他,他没经历过,就真的分不清么?

    接触到底是因为荷尔蒙作祟,还是其他?

    他不是真的不能确定,他是不敢确定。

    她太重要,仅此而已。

    但是这些就没必要对邝照京说了。

    而在后台,邝照京也没有提过陈珩是怎么说的,只是看着闻婴。

    “是因为这些年他一直照顾你吗?还是……”

    “有,但不是全部。”闻婴轻轻笑了一下,“他这人太好,我觉得我很想要。我想让他留在我身边。”

    我本能忍受黑暗。①

    这里说话不方便,邝照京跟值班老师交代了一句,找了个没人的练习室。

    他把门关上。

    “不用怜悯我,我从喜欢他第一天就知道求不得的苦。”闻婴放松道,“最近已经好太多了,我不敢强求。可能是我自作多情……我觉得他心里有我,这就足够了。”

    “没想过表白吗?”

    “想过,很多次。但如果失败了呢?”闻婴冷静反问,“‘在哥哥心里你一直是小孩’还是‘我就把你当好朋友和妹妹’?如果被他疏远,我会发疯的。”

    “哪怕只有一点点风险也不行?”

    “哪怕只有一点点风险也不行。”

    闻婴低头想了想,“大学如果建立了全新的环境和社交圈,不是不可以考虑一下尝试表白,但是我会先确定他喜欢我,我会努力做到让他喜欢我……我已经在做了。我不想当妹妹——谁要做他妹妹。”

    邝照京心口骤然酸涩。

    这两个孩子的思维方式截然不同,他能看见里面原生家庭占了多大部分。

    他只是为他们家孩子觉得痛。

    一次又一次被最亲的人抛弃,害怕建立稳定关系,恐惧失去,极其渴望爱意,想要的一定要拿到……

    邝照京不喜欢道歉,他觉得这种事情不如补偿来得有价值。

    但他面对冷静分析自己感情的外甥女那一瞬间,他满心的歉疚痛苦,想不到第二句话。

    闻婴也不太自然,她讨厌跟别人分析自己在想什么,如果邝照京不是她舅舅,谁愿意和他说这么多——丝毫不承认是现在信任他了才愿意讲给他听。

    邝照京眉眼像妈妈,她也像妈妈,他们有着相似的眉眼和脾性。

    所以尽管闻婴不想承认,当时第一面之所以那么怨怒,还有怨怒自己对他一开始就心生亲近。

    伤人的话从来是把两面的刀。

    闻婴:“……你也别想那么多,我就是回答你问题,有事情就抓紧走,天天等我吃饭,你自己也够闲的……”

    然后她被虚虚拢进了一个怀抱。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邝照京根本没碰到她,手脚都在全力克制,而又确实在拥抱。

    闻婴僵硬了一下,只感觉到邝照京轻轻道:“对不起。”

    他顿了顿,重复了一遍,“对不起,舅舅来得太晚了。”

    她想笑,说你怎么搞煽情这种戏码,我十二年都自己过来了,难道现在才需要你吗,你自己有苦衷我就没有了吗怎么一开始不道歉现在道歉了啊——

    但是闻婴从来都不知道,有人道歉她也会想哭。

    但是她好像什么解释都不想要。

    她好像就在等一个当时放学也能接她回家、陪她吃饭、给她买东西的长辈。

    不需要扮乖,不需要担心惹麻烦。

    她好像一直在等,没等到,所以她已经自己走了很远很远了。

    闻婴手有点抖,但是抓着邝照京的大衣不松手。

    像小时候抓着父亲,像小时候挽留母亲那样。

    邝照京不动,任由闻婴在名贵的大衣上抓出难看的褶皱。

    闻婴:“我不原谅你。”

    因为原谅你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走开。

    邝照京声音不变:“好。”

    闻婴:“我还是很怨你。”

    因为这样我就记住你了,你也会记住我。

    邝照京:“好。”

    闻婴:“……等你下次有时间,还会来吗?”

    邝照京声音一顿。

    闻婴的声音有点发抖:“……不会了吗?在你看到这人已经平安长大之后,可以不来了吗?”

    “我来。”

    邝照京低低道,“我一定来。”

    闻婴声音终于忍不住带上了哭腔:“他们说,这样和长辈说话是不会被喜欢的。”

    “十五六年不见面,也不算什么长辈。”邝照京声音沉稳,“自己家小孩,怎么样都是会被喜欢的。”

    邝照京肩颈处的面料有一小块被一点一点的水渍打湿。

    闻婴有好多话想说,她从来没想说过这么多话,但是她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问:“……你为什么不来啊舅舅,我当时好害怕。”

    没有人收养她的时候好害怕。亲眼见证父亲和奶奶死亡的时候好害怕。被婶婶阴阳怪气嘲讽的时候好害怕。被亲叔叔觊觎的时候好害怕。第一次来例假好害怕。发现喜欢上最亲近的人的时候好害怕。刚开始单独一个人住好害怕。

    她的人生在无所适从和颠沛流离里度过。

    闻婴无数次羡慕陈斓,为什么可以有人收留他而不恐惧,为什么没有舅舅来收留她。

    邝照京闭了闭眼。

    “对不起,舅舅来晚了。”

    那边在声泪俱下,这边局面有点尴尬。

    陈珩听系统说闻婴在和邝照京告别就没过去打扰,和陈斓一块走出来的时候遇到了等在外面的陈楠。

    陈楠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她这一次没有哭,这是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陈斓。

    认真仔细看她阔别已久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陈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能吃甜食呢,小斓?”

    陈斓愣了下。

    陈楠眼神痛苦:“从小我给你做什么你都吃得很开心,我以为你喜欢……你没告诉过妈妈你小时候就不喜欢吃甜食啊。”

    陈斓本来想解释,但是又闭上了嘴。

    他无所谓似的笑了一下:“嗯,是不太喜欢。”

    他还没来得及跟陈楠说,但是看起来不太有必要了。

    陈楠:“那你为什么不说……你这样看着我这样天天给你送,一个字都不解释,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陈斓顶了下腮,没说话。

    他之前基本都是自己吃,但是实在是吐,听了他哥的劝,会放在桌子上问舅舅舅妈谁当早饭,夫妇俩都清楚他情况,一般是照单全收。

    他不吃甜食外人都不清楚,除了几个好朋友知道。

    陈楠听谁说的?

    “晏家把我当笑话……你们也把我当笑话吗,小斓?”

    陈楠低声问,她眼神绝望又凄惨,但陈斓别开脸没看她,也没看见陈楠是个什么表情。

    “我没有。”

    他回答得很快,但不愿意多说。

    陈斓遇见他妈妈感觉语言系统死绝了一样。

    闻婴是至少还记得说自己委屈和恨在哪,这个是真啄木鸟叨叨叨变成锯了嘴的葫芦,孙悟空都没他能变。

    陈珩有点头疼。

    这是什么,原著法则约束?

    那也不对啊,陈斓原著还会说难听话呢,他养大的这一个话都不会说了。

    “我以为你是心结没有解开……你是连话都厌恶到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吗?还是真的就恨妈妈这么多年,我送你的东西碰一下都嫌脏……你嫌我脏?”

    话越说越激烈,声音越来越高。

    陈斓抬眼,定定望着旁边,不想说话。

    陈珩把弟弟往后拦了一下,挡在两个人中间。

    “不是的,姑姑。”陈珩温和道,“他小时候是真的能吃甜品。只是后来在家里暴食了一段时间,从此之后糖的东西加多了他都不能吃了。吃了就胃酸,而且想吐。”

    陈楠怔住,有点疯癫似的神色凝固了下:“……什么?”

    发布的前半段可以知道的系统任务就是说清楚陈斓不能吃甜食的真相。

    陈珩心里觉得憋着的后半段任务说不准整点恶心又难做的活,但是还没发布,他只能先把前半段做了。

    陈珩很高,这样看陈楠是垂着眼的,“或许我不该说这些话,但是您这样说我弟弟,咱们心里都不好受。他当时听说您在京城结婚,整夜整夜不睡觉坐在窗台边吃零食——慕斯和华夫饼,是您最擅长的两种,对吗?”

    他语气温和,却知道往人哪儿戳最疼。

    这话系统一听就知道陈珩是故意的,他心里存着火。

    ……一股子闻婴的阴阳怪气味儿。

    当时陈珩把这群小孩当任务对象,他就心软到自己花积分让小孩过得开心点,熬大夜看着生病的陈斓和闻婴,更别提他现在真正把陈斓当弟弟看。

    陈楠嘴唇颤抖了一下。

    陈珩到底绅士,点到即止,遗憾又惋惜地冲她笑了一下。

    “您今天来是要跟我们一起过去吃饭吗?”

    “我……不是。”

    陈楠用力晃了下头,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刚才被那股怒意冲昏了头,现在看,能清晰发现她儿子嘴硬心软,别扭但是心里有她。而哥哥家这个看起来不爱说话、温良恭俭让的陈珩,才是那个真正心硬的。

    陈楠定了定神,眼圈红红地望向陈斓:“对不起小斓,妈妈刚才失态了……我要走了。也不会再在这里烦你。”

    这话一出,两兄弟同时侧目。

    陈斓头一次转向她,低声问:“有人来催你了?”

    嗓音很哑。

    陈楠扯了扯发白的唇,无力地笑了下:“带不走你,还在这里一住就是半个月……晏慎觉得丢人现眼吧,我明天就走。”

    陈斓手指轻轻蜷了下,闷声道:“你给我的我大部分都吃了……不用自责,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有时候实在是咽不下去,舅舅舅妈偶尔会吃一点,抱歉,本来打算今天跟你说的,没来得及,让你难过了。”

    陈楠猛地回头,眼泪不自知落下来。

    陈斓抓了抓头发,有点烦躁:“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我还是那个态度,去过你的生活,我不会跟你走……我希望你好好的。”

    陈楠感觉自己当时的质疑和痛苦像被人重重扇了一巴掌。

    陈珩什么都没说,但是她能感觉到这高大的少年眼梢含霜地瞥过。

    她突然红着眼抬头,“那如果我和他离婚,抛下一切回到这里,你会和我过吗?”

    这话说得三个人都愣了。

    陈楠:“我……”

    陈斓却飞快打断了她:“你会恨我的,就像当年一样。”

    陈珩也侧目看向弟弟。

    他桀骜而英俊,板着脸的时候和陈珩有四五分相似。此时少年终于看着母亲,扯出了一个笑。

    “你当时已经尝试过这个选择了,但是你很爱他,你不要留在这里,也不想要我。”他轻轻地说,“咱们和闻婴跟她舅舅是不一样的,妈妈。”

    这是他头一次叫陈楠妈妈,她却只是惶恐而绝望地看着他。

    “我是你的障碍,你憎恶我……即使现在我们没有纠纷可以重塑母慈子孝,但是我不敢想以后,妈妈。”陈斓有点悲哀地笑了下,“我们没有以后。”

    他是想要极了糖,但是已经想到里头的毒药、或是明白送糖的人会收回,而不敢碰的小孩。

    表面乐观主义的极致悲观。

    陈珩终于明白陈斓原著的判词。

    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