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唐突了。

    闻婴收起笑,刚才还色若春晓的脸上瞬间变得冷漠。

    她挑了挑眉:“关你什么事?”

    而旁边两个男生都皱起了眉。

    温亭这时候才不急不忙地抬眼看那个冷峻的高大男人,然后顿了两秒,右手的中指和拇指一并,打了个清脆的响。

    温亭:“你少吓她,长得帅了不起吗?”

    这话换任何一个人讲都不是这种味道,温亭语调清清冷冷,竟然有种说不出来的熟稔和戏谑。

    男人刚才一直在和闻婴对视,因为目光太专注压根就没有往旁边看,此时一扫才发现这张桌子上那个一直没抬头的白裙子姑娘。

    他直起腰来,目光掠过她清瘦的腕骨上那串黑檀木的佛珠:“吃肉就别带了,心不诚佛都不收你。”

    温亭冷哼:“用不着你管。”

    这时候宋昼舟和沈知川都站起来,向这边致意:“邝总。”

    “邝叔。”

    闻婴猛地抬头。

    她不可置信看了一眼朋友们,然后再次仔细辨认男人的眉眼。

    眉尾有红痣的男人和那边点了下头,就转过来继续看着她。

    他的目光很复杂,像是透过她在看谁,又像跨了十几年的岁月在看闻婴自己。

    有两分钟,他们谁也没说话。

    “邝照京,肝胆相照的照,京华的京。”

    男人平静地开口,“你小时候我抱过你,你就那么一丁点大。”

    闻婴敛目冷笑:“那不记得,现在这么大的人,估计也不让您抱了,您要是想,抱自己家小孩去吧。”

    她瞬间刮掉了那副八面玲珑的皮,在内里磋磨了十几年的尖酸刻薄都展露给他看。

    闻婴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陈斓见陈楠是那个态度了,换她她也一样。

    那种……被抛掉很多年的怨气一霎那仿佛全部重新回归大脑,痛和恨都尖声叫嚣着积怨已久,想要通过唇齿一展酿了多年的毒。

    她眼梢流转,轻睨了一眼邝照京,笑了起来。

    “我可不敢自作多情,粤城这么有名的老板,不会专门来找我的吧?”

    闻婴轻慢地一垂眼,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眼珠,看不清她的情绪:“我给您惹什么麻烦了,借您姊妹名头说了两个京城人,还是做什么碍着您的眼了?”

    陈珩轻轻皱眉,没出口斥责闻婴,只是抬手在桌下勾了一下闻婴的手指,示意她不要太激动。

    可手指凉得惊人。

    闻婴似乎被这一下勾得稍微缓了缓情绪,但是表面上表情一点不变,只是在陈珩想撤回手的时候反手握住了。

    陈珩:!

    陈珩的手长而且骨节分明,闻婴压根握不住,只是用了点力气,执拗地拽住了他勾闻婴的那根食指。

    陈珩体温高,手指干燥而温暖。

    像她快凉透的时候塞过来的火炉。

    邝照京没什么反应,恼羞成怒和后悔不已都没有,只是审视般注视了她一会,轻轻挑了一下眉。

    他眉尾那颗红痣也随之动了一下。

    邝照京:“牙尖嘴利,而且记得谁欺负过你。”

    闻婴被这审视的态度惹到了,气极反笑:“怎么……”

    “不错。”

    邝照京淡淡道,“不错。我当然没资格评价你,但是不耽误我说,而且我只是夸你不错……接不接受也随你,不关我事。”

    操,他好烦。

    闻婴很少有这种被人气到肺疼的经历,心想我妈的弟弟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神经病,两千公里从粤城来这里,就是来和我吵架的?

    但是小闻到底是小闻。

    她用力咬了下舌尖,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口腔,强行逼着自己保持体面。

    闻婴冷淡道:“你来干什么?”

    邝照京:“确实不是专门来找你的。签了个阳城政府那边的活,来这定协议。想着两千公里来一趟不容易,过来问问你和陈楠差不多的话。要愿意跟我走,我把你学籍户口都转到粤城,那边的教育比这边确实好很多,竞争压力也小。”

    闻婴表情已经没了。

    她仔仔细细端倪了一遍这张不说人话的脸,为一开始觉得他好看而忏悔。

    闻婴:“我爸死了十二年。”

    闻婴:“你现在才想起来接我?”

    女孩儿声音里的质问听得分明。

    邝照京表情不变,只是重新问了一遍:“跟不跟我去?”

    “不去。”

    邝照京似乎早有预料,点点头:“行。”

    小伙伴们的反应也各不相同。陈斓全程绷着脸,旁边的宋昼舟和沈知川也是眉头紧皱,平三雪一脸担忧看着好朋友的表情变化。

    温亭也没想到这对舅甥一见面就这么剑拔弩张,她想张口说话,却被陈珩抢了先。

    他指甲轻轻敲了一下闻婴的手,那边几乎是立刻松开,然后被陈珩反手握紧了。

    想抓着就抓着吧,手还是凉得要命。

    陈珩:“这位先生,还是先吃饭吧,有什么事吃完再说——您的砂锅面一会把汤都吸饱了,那样也不太好吃。”

    他瞥过明显还在等他的那一桌,一碗砂锅面袅袅冒着香气。

    说话不急不缓,似乎只是在关心小吃。

    邝照京眼梢刮过这个他外甥女刚才撒娇的男生。

    刚才闻婴看男生的表情他看得分明,那是喜欢极了也有把握极了,才有的恃宠生骄似的神态,欢喜浸透了眼睛,几乎都要溢出来。

    两个人坐得很近,靠近的手都是下垂交叠在一块的,十有八九是握在一块。

    男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眉目不动,看不出任何急躁或者生气,此时仍然是微微带着点笑意。对上他目光的时候不躲不闪,一派诚恳地建议回去吃面。

    和他攻击性很强锋芒外露的长相不同,这人十有八九是情绪想法都在心里埋的脾气。

    两个人相望,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最后是邝照京先移开目光,转身去了那一桌。

    闻婴此刻才感觉到自己的手在缓缓回温,但是陈珩没放开。

    他又过了大概半分钟,确定手真是不凉了才放开,把刚才左手拿着的筷子换到右手,接着埋头吃面。

    邝照京大概知道自己在这里几个小的没心情吃饭,没三分钟就离开了,走之前还把那面叫了打包。

    ……粤城首屈一指的邝家,也会打包饭菜么?

    闻婴烦躁地盯着面,但是仍然强迫自己不抬头,一口一口吃完。

    胃都觉得撑了也不停,吸饱了汤汁的面沉甸甸坠在筷子上,味同嚼蜡。

    好撑。

    出来的时候,邝照京旁边的助理皱着眉:“您为什么不找小小姐说明白当年是怎么回事?他闻秋至干了什么,邝董回家的时候情况那么差,还有咱们当时在粤城的处境……我们不可能去接小小姐的,先生!”

    助理大概和他很亲近,否则不会说这么多。

    “邝董最近好不容易情况好转我们就立刻来了……我们不是十二年不闻不问!”

    助理想起来了什么,一边给他开车门一边补充。

    “这些年,您明里暗里在多少方面帮了闻秋然,不然她生意怎么能迅速做大到这种地步?当年告闻秋平的律师也是咱们授意的,还有当时温智想要查她身份的人也是我们拦回去的——身在粤城,咱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身不由己是自己的原因,拼命解释让别人相信,有必要吗?”

    邝照京笑了一声钻进车里,随手关上车门。

    “而且,伤害造成了就是造成了,孩子无辜——我们所有坐视不管的大人都是帮凶。”

    他表情有种淡淡的骄傲,“她长成了很好的人,会反击恶意,有一定的辨别能力和情绪控制的能力,有自己的喜怒偏好……这就很好。”

    在玻璃窗透过的阳光下,他眉尾的红痣生出明艳的色泽。

    “至于她对我是什么想法,不太重要。”

    这边店里,陈珩默默撤下了刚花积分买的监///听。

    系统:这块的个人线暂时没解锁,属于闻婴个人重要剧情,不能给你发……他们确实是有原因,你还要再用几个了解一下吗?

    陈珩正在用眼角余光看闻婴吃面。

    他收回视线,淡淡道:好,我们随时跟进后续。

    系统看得出来宿主心情其实很不好。

    他刚才诚恳建议邝照京去吃面的时候,其实已经负面情绪比之前半年都多了。

    它试图劝道:他们确实也在关注闻婴……闻婴大舅舅就这样,嘴硬得要上电焊,但是心软……

    陈珩头一次有点强硬地打断了它。

    陈珩:我不在乎他是什么人设什么目的,也不在乎他这些年到底帮过小闻什么——我对他感激,但是不耽误我不想让他再出现。

    这是陈珩头一次对关键剧情人物表现出明显情感倾向的好恶。

    不同于上一回说“死得好”时压根没什么情感波动的冷漠,他在脑子里的语气明显带上了很大的起伏。

    陈珩:我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很困难,不管是独居还是自己长大——所有人都觉得她苦尽甘来,觉得她光鲜亮丽,我觉得她苦。

    陈珩:她太苦了,如果看见旧人就会让她委屈成这个样子……让她少难过一点吧。

    他停了停,旋即补充:对不住,没有凶你的意思……统哥别生我气。

    系统倒是没什么感觉,它只是心想你管这叫你不喜欢。

    这顿饭不欢而散。

    温亭走之前仍然担忧地看向闻婴:“你还好吗……小闻?”

    闻婴肚腹饱胀,撑得她很难受,根本一句话都不想说,但是仍然在温亭问的时候条件反射似的露出一个笑来。

    “我没事。”闻婴安抚道,“你们和他认识又没关系……不用顾及我的,亭亭。”

    喉咙堵着东西,好难受。

    好撑。

    平三雪也忧虑地看了这边一眼,但是没说话,只是用力握了握闻婴的手。

    ……怎么又这么凉?

    最后是宋昼舟打破的沉默,他一手揽着沈知川的肩,一手懒洋洋往这边晃:“回去睡会,作业写完了晚上还得上晚自习,你们也抓紧回去歇会哈。”

    沈知川罕见地没有立刻扒拉开宋昼舟,点了下头:“早点回去休息,晚上要是不舒服也可以不上晚自习,该休息休息——有事随时给你们哥和我打电话,我们俩最近都有时间。”

    后半句是给闻婴和陈斓说的。

    两个人都点头说好,小伙伴们在店铺门口分道扬镳。

    三个人一个小区,他们向来是先送闻婴,走到楼下的时候,闻婴转头跟两个人告别。

    陈斓没说什么,叫了声闻婴,然后抬起手握成了拳。

    闻婴扯了扯唇,跟他抬手撞了下拳。

    属于是惨得不相上下。

    她手下意识按着胃部,没精打采道:“走了,回去睡会。晚自习可能不去,看我睡醒几点再说。”

    喉咙更堵得慌了,胃难受得要死,她感觉食物都在喉管。

    可能会吐,抓紧回去。

    陈斓皱起了眉头:“你怎么回事,脸白得跟鬼一样,手还这么凉?”

    全程一句话没说的陈珩也看向闻婴。

    她的唇已经完全褪去了血色,白得跟宣纸有得一拼。

    闻婴已经不耐烦起来,但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脸色骤变,立刻往旁边的大垃圾桶跑。

    陈斓没反应过来想跟上的时候,被他哥一把拽住了。

    闻婴手撑在垃圾桶周边,把吃的全吐了。

    她连着吐了几回,手抖得陈斓都不忍心接着看,而陈珩自虐似的从头看到尾,视线一点不移开,却始终没过去。

    闻婴平生最好面子,今天在那么多人面前被气到差点失态已经让她不痛快,她不会想让别人再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这和当时跑步不一样。她那时候需要的是进步,而这时候她更想要坚持她自己骨子里激烈的自尊。

    陈珩等闻婴坚持用发抖的手指掏出纸巾擦干净嘴角和手之后,才问她:“送你上去?”

    闻婴嗓子还是哑的,疼得说不出话,只是摇摇头。

    不用。

    陈斓看着发小,眼圈有点红。

    但是他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抬手跟她道别。

    闻婴看了一眼从小一块长大的两个人,明明痛极了,却又努力扯了扯唇露出一个笑来。

    她转身上楼。

    陈珩突然明白了陈斓那句话。

    “她笑起来,你也想哭。”

    她明明在笑……

    可我只是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