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果然如陈珩所言降温了,淅淅沥沥下了几天冬雨。

    噼噼啪啪都碎在屋檐和青石板面,树被淋得鲜绿明黄。

    学校的人基本都换上了棉服和厚毛衣。

    考完月考正好赶上两周一次的“小补”(即只周六补课一上午就放假),阳城一高照例放一天半假期,在几个人出去吃饭完打算下午再玩会儿的时候,考前熬了一个周大夜的闻婴决定先回去睡觉。

    温亭看了看表,“现在快三点,你现在睡,明天几点起?”

    闻婴一脸“你小瞧我”,她回头找大衣,没扎起来的头发柔软散在肩背,“我睡到七点,起来吃个晚饭,把卷子写两套,十半点接着睡。”

    陈珩把筷子放下,正打算说“我送你回去”,被宋昼舟抢了先:“你那车让陈斓给你骑回去吧,我今天骑电动车来了,正好我去一趟你们小区附近那花店,我直接送你过去?”

    闻婴扣好大衣的牛角扣,戴上围巾,“行,我没意见。”

    陈斓还在吃饭,乐了,“唉我还有意见呢,怎么不问问我啊你俩?”

    闻婴冲他笑:“你没人权。”

    她把钥匙串里头的自行车钥匙取下来递给陈斓,道了声谢,“给我停楼下就行,这破车也没人偷。”

    陈斓掂了掂钥匙,笑开了:“客气。咱俩谁跟谁。”

    陈珩愣了愣,手指不自觉收拢,突然心里头觉得有点不对味儿。

    好像,好像本来该是他去送的。

    ……想什么呢陈珩。

    人姑娘有自己的自由……别像个神经病。

    但是他本来就内敛,心里头不是滋味,面上丝毫不显,只是垂了眼睛又拿起来筷子。

    沈知川和平三雪没什么反应,两个人和温亭一块跟闻婴挥手再见。

    闻婴对别人反应本来就敏感,更何况她一半的心神都在陈珩身上,不可能不注意到陈珩。但是她这时候是真困,没空给自己加戏想有的没的,只是有点担心多看了陈珩一眼:“哥你没事吧?”

    “没事。”陈珩意识到他的反应让闻婴感觉到了什么,抬头安抚性冲她一笑,“快回去睡,晚上随便凑合就喝凉的,我七点到你家给你送热的。”

    闻婴一下子就开心了,眼睛弯起:“好,哥拜拜。”

    女孩子下巴缩在柔软的围巾里,长发松散披着漂亮的弧度,眼睛里就盛着一个人,是很好看的。

    然而陈珩只是仓促收回眼神,自嘲地笑了下。

    宋昼舟在旁边等着,他涵养向来好,并不催人,只是看闻婴都收拾好了才起身,把旁边衣架上闻婴的帽子递给她。

    虽然全副武装,出来的时候俩人还是齐齐打了个哆嗦。

    “这西伯利亚来的小寒风……”闻婴这段时间学魔怔了,喃喃骂了一句,“真凉啊我靠。”

    宋昼舟冷得没心情逗她,附和了一句“我感觉我手要冻断了”就半蹲下来给车开锁,“你要是有空,要不顺路帮我去挑挑花?我也怕我选的不太对劲。”

    闻婴用干净纸巾擦了擦后座,“行啊,我还没问你呢,给谁买花啊?”

    “我妈妈和我姐姐。”宋昼舟等她擦完,才长腿一迈跨上电动车,“我姐姐考完了,应该会过来看我,过几天我请假去接机。”

    “行。”

    陈珩心不在焉吃饭,突然意识到什么。

    闻婴家附近只有一家好花店,他俩十有八九是去那儿……而陈启东今天也去。

    陈启东确实见到了闻婴。

    他们这些刑警不经常穿制服,此刻也就是穿了个厚的冲锋衣,但是常年办案的气质和身材摆在那里,陈启东又是罕见中不发福还英俊的中年人,腰背挺直,卖花的几个小姑娘跟他说话都细声细气,有一个耳朵都红了。

    “我是想要这个……你们这里能做吗?不要喷色的,啊,这个碎冰蓝也是喷色吗?”

    小姑娘被他逗笑了:“是,您放心,这个花喷色是专门的花朵喷漆,不伤害花也不伤害人体,您要是喜欢也可以选择这个的,您要送给谁呢?有想好要几朵吗?”

    “我前两天刚给别人做了花店参谋,这两天看起来我是跟花店有缘……”闻婴一边推门进来一边侧头和宋昼舟讲话,门口的风铃被撞得叮铃咣当地响。

    “欢迎光临,请问想要什么花呢?”

    闻婴转过头,看向柜台里的人,客客气气的笑还没挂上,就被“这他妈人生何处不相逢”的表情取代了,“……另外一个请我做花店参谋的人就搁那儿呢。”

    陈启东耳朵多好使,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侧过来头:“小闻?”

    “叔!”闻婴一下子笑开了,“我刚才还和陈珩哥还有陈斓一块吃饭呢,转头就碰着您了,这么早就来,您是不是刚下班啊?”

    宋昼舟也微微俯身,“叔叔好。”

    陈启东记得这大半夜等在警局门口的高个子蓝眼睛,笑了起来:“你好啊同学。”

    他转头对闻婴道:“对啊,我刚下班,先来这边看看到底你当时说好看的几种花都长什么样,跟人姑娘说好时间。”

    陈队长特别喜欢小孩,尤其是从小看到大的闻婴。家里头有俩大小伙子没姑娘是他和文虹共同的遗憾,更别提闻婴又乖又好看,这么多年感觉自己就是半个爹。

    “他俩腿断了不来送你?我回去就说他俩,你一会回家吗?到家跟叔说一声……哎呀你们年轻小孩就是,注意安全!”

    闻婴就弯着眼睛笑。

    “我没让他俩来,今儿过来就是给我朋友帮忙挑花的,马上就回去,好,一定跟叔说,中午走得都是有监控的地方,很安全。”

    她每一句都回答。

    宋昼舟冷眼旁观,觉得闻婴把心里头那份对父亲的爱分成两半,一半孩子似的孺慕亲昵给了眼前这位警官先生,一半成长间的依赖依仗全寄托在陈珩身上。

    她的情绪看起来大起大落,嬉笑怒骂,然而心里头冷,悲喜都相当稳定——因为她谁也不留恋。外热内冷一个假太阳。他们这些伙伴这么些年才堪堪被划定为“自己人”。

    然而她每次看陈珩的时候,眼里头溢出来的笑都要烫到了旁人。

    假太阳只有在一个人面前是真的。

    他不打算说什么,也不在乎陈珩或者其他人有没有意识到。

    因为“旁观”本来就非常有意思。

    然而他下一刻就被拽到了当场。

    陈启东不喜欢用“谈恋爱”或者“交往过密”这样的有色眼镜去看小孩们来往,此时终于放心闻婴的时候就开始问宋昼舟。

    救命,谁知道一个公安局的刑侦支队队长会这么嘴碎!从叫什么问到家里头,从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吃的问到是不是混血……

    闻婴憋笑憋得难受,和旁边的小姑娘一块对着乐。

    真的觉得陈珩操心和絮叨的时候只是遗传妈妈吗?

    “哎呀混血好啊,混血长得好也聪明,你看这身板,一看就比陈斓练得结实!”

    宋昼舟有精通应付各类女性长辈和情感淡漠的男性长辈的经验,但是他真没见过这么热络的叔叔,难得的有点左支右绌。

    “手太凉了,改明儿让陈珩给你送个暖手宝过去,我夫人对这个有点研究,你下回来我们家,给你烤红薯。”

    “叔、叔叔……”

    这总是置身事外的人被热情糊掉了一层坚冰似的壳子,露出了点无措的模样。

    但是他又坚持看着陈警官的眼睛说话,耳朵都红了一层。

    闻婴心满意足看够了乐子,才上前劝阻;“好了叔,你要把他吓死了,你俩到底谁是外国人啊。”

    陈启东有点遗憾,这才结束,跟柜台里偷偷笑的小姑娘倒了个歉:“对不住,耽误你们时间了,这一捧蓝的和那个刚才给你看的搭配的花都要了,明天晚上送到我刚才给你留的那个地址,给我打电话我下来接,辛苦你们了。”

    小姑娘给他利索地记好,收了钱,“好的先生。”

    “那你们聊,我先回去?”

    “叔拜拜!”“叔叔再见。”

    陈启东出门就给陈珩打电话,那边接的很快。

    “喂,爸?”

    “你怎么不知道送小闻啊,我遇着她了,你俩搁那光吃饭了陈珩同志?”

    “我……”

    “行了回去再说,外头些冷,我拿着手机打电话也冻手。”

    下一秒,刚挂电话的陈警官瞳孔一缩,皱起眉看向前方拉拉扯扯的年轻男女。

    “送姐姐和阿姨的花,搭配一下吧?”

    闻婴侧过头问宋昼舟,“喜欢低饱和度还是那种比较明烈的?”

    “姐姐要低饱和度的,她喜欢这种半粉不红的色调。”宋昼舟犹豫了一下,给她翻了一下手机,那位漂亮的女士显然很喜欢这种粉咖色搭配,高挑的人在郁金香的花海里笑得明媚又好看。

    “那送阿姨的喜欢什么样子的?”

    宋昼舟手指微不可见地一蜷,“黄色系吧,明亮一点。”

    闻婴心里头大概有了数。

    最后的成品效果确实好看。

    低饱和的那一束很有复古的味道,主花材是卡布奇诺玫瑰和布朗尼郁金香,搭了多头玫,红继木和松虫草。

    黄色系的要了香槟玫瑰,配尤加利叶和干干净净的小雏菊,白色雾面纸一扎,鲜亮又明快,像从阳光里剪下来最漂亮的一束扎成了花。

    “谢谢了,就这两捧,您一会给我送到这个地址可以吗?现在拿不了。”

    “没问题。”

    宋昼舟扶了扶帽子,冲闻婴一笑,“辛苦你,我现在送你回去。”

    “行啊,这话说得多见外。”闻婴笑起来。

    然而外头突然传来人的大喊和挣扎的声音。

    闻婴本来没怎么表情变化,甚至没多抬头,但是仔细听了一下听清里头有谁的声音的时候脸色骤变,立刻跑去推门,风铃被慌乱地撞到,响成了叮叮咚咚一片。

    宋昼舟也跟着她跑出去:“怎么了闻……陈叔叔!”

    赫然是刚才走开的陈启东!

    他缠斗应该已经一会儿,打趴了俩仨男人,仍然有一个正在和他打斗,旁边也有两个人在帮着他打,制服人问题应该不大。

    这条巷子这个点人不多,旁边停着个中型七座车,车门开着,有个长发女人正死死拉着一脸惊慌挣扎的女孩往里头走。

    一眼明了在干什么。

    闻婴迅速看了一遍周围环境,一边跑过去一边打电话报警:“……对,就是这儿,有人正在光天化日之下拐卖行凶,唯一在场的警察同志是下班而且没有其他同志,请快点过来!”

    宋昼舟眼更毒,他怕司机趁机开车跑了或者撞人,没有第一时间过去,挑了块板砖,大概判断了一下,狠狠砸在了司机的车窗上!

    高大的男生一句话不说,趁着司机躲碎玻璃没空踩油门开车,迅速看了一眼车内,确定没其他帮凶之后,绕了一圈跑到那边。

    闻婴已经一脚踹开了那个女人,她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并不上前帮忙,拉着女生往宋昼舟这边撤了两步,并不拉着她逃跑太远——她在高危环境下对周围一切人都不信任,哪怕是受害者。

    陈启东和另外两个热心群众很快制服了最后一个。

    他看清过来帮忙的两个小孩,又惊又怒;“你俩怎么不能顾忌点自己安全!”

    “报了警,砸了车窗保证他跑不了,没带着受害人跑——”闻婴应对自如,“附近的派出所五分钟内就会赶到。”

    应和她的话似的,警笛接二连三响了起来。

    真不是这群人贩子蠢得没法,实在是他们今天计划全在意料之外。

    按照他们的交代,本来是说让女生去帮长发女人找丢失的宠物,但是女孩警惕心很强,只是跟着走了几步就不跟了,但是这位置实在是好,团伙下来了好几个打算直接捂着她的嘴扛上去。

    然后被抄小道的陈启东撞上了。

    本来他们该立刻就跑,撞人也不管,但是那女生挣扎太厉害,硬生生摔了下来,放弃人逃跑也来不及——因为陈启东已经过来踹倒了一个。

    更操///蛋的是,这里的围观群众真的很热心,陈启东大喊过来帮忙抓人贩子,这俩男的是真的上来啊!!!

    唯一一个想跑的司机被一板砖糊了一脸玻璃碴。

    闻婴做笔录出来揉揉头,痛苦道:“今年第二回进来做笔录了,上回是受害人,这回能不能给我评个见义勇为?”

    “想得美,我明天让你文姨和你姑训你!哦对,我还给陈珩打电话了,你看你陈珩哥不吵不吵你!”

    “嗨呀您给他打电话干什么……”

    陈启东还在这边训她,那边陈珩陈斓一行人已经全过来了。

    陈珩跑得很急,呛了一嘴血腥气,脸白的吓人,顾不得打招呼,先扳过来闻婴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道:“受没受伤?”

    刚才生龙活虎的闻婴瞬间老实了:“没,没事……”

    陈珩听到消息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

    他心里千万遍告诉自己没事没事现在已经没事了,系统也跟他说问题不大,而他只是自责为什么不坚持送她去。

    但是舍不得训,只能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他痛得说不出来话,最后只是用了点劲压了压她发顶;“保护好自己!怎么说的,都忘了!”

    陈斓也仔仔细细看了半天,把宋昼舟捞过来,“我以为老宋你够稳重啊,怎么一板砖就上去了呢?唉你怎么了脸这么白……”

    宋昼舟眼圈有点红。

    他勉强稳住神情,转身问陈启东:“陈叔叔,您十来年之前去过川城吗?”

    陈启东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