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
作品:《非典型男白月光打工实录》 剩下很多事,闻婴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她在此之后回忆过很多次,都记不清。
心理医生说,是强烈的创伤应激。
她记不清怎么到的医院,记不清看到上面的白布是什么反应,记不清陈斓为什么死死抱着她不让她过去,记不清温亭双眼通红和她贴着额头说他不会想看到你这个样子,记不清平三雪为什么痛哭失声,记不清沈知川为什么想要开口安慰她,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闻婴唯一记得的,是那只没有被白布盖住的、血肉模糊的手里那一点染上斑驳暗沉血迹的碧色。
那花损毁得太严重,留在事故现场了。
“这一点是死者一直握在手里的,不管用了多大力气,都掰不开。”
护士在旁边低声说。
“您节哀。”
闻婴因为被陈斓阻拦着不能过去,眼睛死死盯着那一点绿色,然后突然辨别出了那是什么。
她脑子里所有浑浑噩噩沸反盈天霎时平息,一如之前的每一次。
……那是她赖以生存的镇定剂,安神香,梦中花。
闻婴只记得自己那会儿是没有挣扎的。
她只是安静地望向那一点绿色,然后扯了扯陈斓的袖子,让他看。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反复跟她说你冷静点的陈斓在认出那个绿色是什么的时候,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抱着她嚎啕大哭。
他哭得太伤心也太绝望,以至于呆愣了很久的闻婴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
他们两个人从小到大在一起总是争风吃醋,争吵互怼,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刻。
但是这一瞬间互相对视,两个人眼里一个空洞茫然,一个撕心裂肺。
没有抱头痛哭,但那一瞬间的沉默才足以剜肉刮骨。
他们失去他们最重要、最依赖、最亲近的人了。
永远。
永远。
闻婴低声问:“你知道薄荷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这句话问得突然,其他几个人同时懵了。
她的嗓子很哑,但是这句话居然是带着笑意的。
“是给予曾经失去的人的安慰。”
闻婴慢慢地道,“是充满希望的明天。”
恍惚间她的声音和陈珩的重合。
一如陈珩第一次读原著,看到原著闻婴放在原著的他坟前那束花一样。
“是假如再次重逢,你能否再爱我一次。”
闻婴声音很低,“我爱他……我十四岁爱他,我十七岁爱他。不管他活着死了,不管见到他几次,我都爱他。”
她很小声地问,“但是他是不是不想听我说这句话?那我可以不说的,我可以不表白……陈斓,我想让他回来。”
“我就这么一个陈珩……我想让他回来。”
闻婴只记得这一段,以及她肩头全是陈斓的眼泪。
怎么这么狼狈,真丢人,哥哥不让你哭的,你记性怎么突然这么烂了?
我就不一样,我从来都不哭。
但是她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所以没有推开这小子。
她眼底干涩,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所以闻婴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哭得出来。
她不觉得痛,只觉得心底有个无尽的黑洞,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明明之前什么情况都能看到的眼前人,明明什么烂泥里的时光都能撑下去的。
所以闻婴不想说话,也不想吃饭。
她只想一个人呆着,等人来接她。
……说好要来的啊,怎么迟到这么久。
陈珩死之后三天,不管是停灵还是进火葬场,闻婴都没有去。
她把自己锁在屋里,整整三天三夜。
不吃不喝。
听闻噩耗赶回来的闻秋然守在门外一天一夜,劝她劝到嗓子说不出话,最后是在国外和邝稚京做生意的邝照京坐了十七个小时的飞机飞回来,又坐高铁七个小时,风尘仆仆赶过来,强硬把门锁敲开。
闻婴还坐在窗前,一如三天前那样。
她回头的时候眼神亮了一瞬,像是在期待谁一样,然后紧接着又熄灭了。
邝照京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心脏痛得抽搐。
他挺直的背脊微微垮塌下来,低声道歉:“……抱歉阿婴,舅舅不知道……舅舅又来晚了。”
闻婴抿了抿嘴唇,强迫自己扯出一个笑,嗓子干哑得说不出话。
她想,能不能把这句来晚了也让陈珩讲一遍。
她很想听。
闻婴其实不是不想开门。
她没力气,也不想动,听不见别人说话,只是想自己一个人坐着。
坐在窗边的原因是,这里靠近陈珩家。
明明是看不见的,但学习累的时候、心情崩溃的时候,总会坐在这里,思考陈珩在那边做什么,然后会骤然被填满动力。
说起来一点都不酷,一点都不“独立”,对吧?
但是被最亲近的人反复抛在淤泥里的石头,被人捡起来清洗呵护仔细打磨,谁会不爱上这个人呢?
很早之前,这个人就是她黑暗荒芜日子里唯一的精神灯塔了。
她被邝照京牵出房间的时候,发现客厅里坐着好几个大人。
陈启东,文虹,闻秋然……还有牵着她的邝照京。
——是所有给过她善意和亲近的长辈。
闻婴一直空洞的眼在看到文虹和陈启东的时候,眼神有了点变化。
虽然上回见面还意气风发的女人仿佛骤然间苍老了十岁,黑发凌乱,唇色苍白,旁边永远高大英俊的男人眼尾的细纹不知什么时候这么明显。
他们应该是刚从葬礼赶回来,怕刺激到闻婴就没有带白花,但一身黑色仍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灼得人眼眶酸痛。
闻婴三天都没觉得难过,此时突然感觉到胸口出生长出剧毒的藤,钻进心脏,大口啃食血肉,疼得她说不出话。
陈珩死了这个事实靠着这点黑色重重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
比当时白布还要痛。
反复疼。
疼得她战栗,发现她自己一点都不空洞,她痛到麻木,于是以为自己没有反应。
可是她不是没有反应,她痛不可遏。
还不如没有反应。
那样至少证明她就是一个冷血自私鬼,她可以心安理得忘掉他。
而不是在这里枯坐三天三夜,然后意识到这个人十八岁死了,而她才十七岁,还有很长很长没有他的寿命要耗。
他才十八岁。
闻婴突然想到当时送陈珩的十八岁生日祝福。
陈珩锋锐的眉眼被烛火软化,闻婴隔着烛光和蛋糕望着他。
两个人当时是最好的时候,闻婴成绩甩开了第二名三十分,陈珩查的事情都有眉目,她们坐在来对望,彼此仿佛就是一个世界。
“我哥十八岁生日快乐!一直快乐,不止生日,要年年十八岁!年年都这样过!”
……年年十八岁。
等到她二十七岁,他还是十八岁。
等到她三十七岁,他还是十八岁。
年年十八岁。
十八岁。
闻婴俯着身子,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
几个大人都赶忙站起来。
而闻婴只是摇摇手,谢绝了所有人的搀扶,有点摇晃地走向文虹。
文虹红着眼睛看着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女孩儿。
闻婴默不作声,伸手抱住了她。
两个女人无比用力地拥抱,谁也没有说话。
闻婴在文虹怀里闭着眼睛,声音嘶哑:“文姨,我有点饿,想吃你做的饭,可以吗?”
文虹声音有点颤抖,“好,吃什么?文姨去买菜。”
“鸡肉粥,麻辣小龙虾,炒土豆丝……”
闻婴嗓子疼得要命,但一一报菜名。
文虹一开始还在认真记,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低头,看向怀里苍白着脸的女孩子,眼睛红得不成样子。
闻婴从不吃辣。
没有人明白这几道菜是什么意思,除了她们两个。
因为为当时她们坐下来吃这顿饭的、第三个人,今天被一把火烧成了灰。
“可是文姨,我没有鱿鱼丝了。”闻婴很小声地说,“你还有费列罗吗?”①
她很执拗地看着文虹。
文虹抱着她,失声痛哭。
最后闻婴被闻秋然拉走去喝水,煮了粥。
三个女人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闻婴三天没休息,现在也闭不了眼睛。
陈启东和邝照京在阳台上站着抽烟,两个男人年纪相差十岁,但看起来是一样的沧桑。
邝照京:“查清楚了吗?”
陈启东的烟夹在手里,没有抽。
夜色已经很重了。
他只是望着远方,哑了声音:“对面车祸是酒驾,撞过来的司机吸食兴奋剂,这边的司机脑梗……什么都查不出来。”
“但是怎么可能那么巧?”
恰好刚开在近郊的会所,恰好出现的犯罪,恰好的兴奋剂,恰好的脑梗,恰好的车祸……恰好的两辆车没有一个人活着。
他也三天没睡,眼睛里红血丝多得可怕。
陈启东:“如果真的是和我结仇,为什么不冲我来?我儿子才十八岁,他今年要上大学……他想去公大,他想了很久也为此做了太多准备……我儿子才十八岁。”
男人的嗓音浸满痛苦。
他这三天见证了太多的眼泪,夫人抱着他哭得力竭,说我上次走说很快就回来,我还没有见到我的儿子,陈斓在陈珩被送进火葬场的时候谁都拦不住,撂倒了两个人,沉默地往里面追。
他最后被两个警察同事强制用了擒拿才按住,然后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眼泪在火光里落下来,灰烬被热浪吹起来。
邝照京没说话。
他的眼神落在陈启东手里的烟上。
白色的烟堆积,里面有火星隐约可见明灭。
风吹过阳台,那烟灰掉落的瞬间被卷走。
像极了香灰。
邝照京眉眼沉沉,转头看向手机上那张闻秋然发来的黑白遗像。
照片里的少年没什么笑意,眉眼锋锐得不可思议,冷漠又英俊的脸。
这是陈珩的证件照,没人想到它会被用在遗像上。
……他还这么年轻。
闻婴低着头给手机充电,给手机解锁,习惯性地点开了置顶。
时间已经显示三天前。
闻婴眼眶干涩,又给他发了一条。
“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啊,哥。
谁也看不见的是,闻婴身边有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
是一片虚无,白色朦胧的影,像不知从谁的梦里逃出来的虚幻。
唯一能分辨的就是是个人形。
它很高,一直在闻婴身边徘徊,不能离她太远,否则会被无形的力量拽回她身边——就像刚才人形奔向文虹然后踉跄倒地一样。
它陪了闻婴三天。
此时,它一直试图推开闻婴的手机,不断地和闻婴说着什么,徒劳地举着手擦掉闻婴被月光照亮的眼泪。
然而它碰不到眼泪。
它只能眼睁睁看着眼泪划过它的手心,就像它一次一次抱不到闻婴一样。
但是虚影没有气馁,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
然后再次抱住了她。
它无声地说着什么,却没人听得到。
他们在黑夜里不自知地相拥。
尽管月亮下只有一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