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萧宬在位十二年，后宫佳丽不少。论位份，论宠爱，排第一的毫无疑问是贵妃苏令。


    苏贵妃喜静，不爱与旁人打交道，也不喜管事。是以后宫诸事皆由王贤妃负责，苏贵妃落个清净。


    午后，苏贵妃小憩一会儿，命人点上一枝荃蘼香。


    香气氤氲，沁人心脾。


    苏贵妃站在案前习字。


    殿内安安静静，毫无杂声。


    待她收起笔，宫女丹青才快步上前，轻声禀告：“娘娘，皇六女在殿外求见。”


    “谁？”苏贵妃微讶。


    她不喜交际，又有皇帝特许，平日鲜少与后宫诸人来往。只有同样出自苏家的族妹苏宝林偶尔会携子过来坐会儿。


    丹青轻声重复：“皇六女。”


    “唔。”苏贵妃记起来了，慢悠悠道，“说我在忙，让她回去吧。”


    “是。”丹青答应一声，几步走到院中，视线遥遥落在皇六女身上。


    其实在前朝，也有不少公主在出降前才有正式封号。但七位皇女，全部小小年纪就封为公主，独独漏掉这一个，就很耐人寻味了。


    皇六女今年十岁，看起来却只有七八岁模样，穿一身半旧棉裙，在海棠树下站着。那衣裙极不合身，宽宽大大罩在身上，玉棠宫最低等的宫女看上去也要比她体面一些。


    见丹青走近，皇六女立刻抬头，小小的脸上满是希冀，一双眼睛也亮晶晶的：“姐姐，贵妃娘娘怎么说？”


    丹青眼帘低垂：“贵妃娘娘在忙，您还是先回去吧。”


    皇六女抿了抿唇：“既然娘娘在忙，那我就再多等一会儿。”


    丹青皱眉，委婉道：“娘娘要忙很久，恐怕今天没空见你。”


    “没关系的，反正我也没有要紧事，只想跟娘娘当面致谢。”皇六女声音又轻又软，“我不冷。”


    丹青双眉蹙得更紧，皇六女看着模样乖巧，人倒挺固执。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连逐客令都听不出来。


    但她并未多说什么。


    贵妃娘娘平日里多有交待，不可生事。玉棠宫的人不与外人来往，可也不会刻意去针对谁。


    皇六女既然愿等，那就让她等。总不至于让人强行赶走。


    丹青话已带到，就不再停留。略一点头，转身回去。


    “小主子别难过。”崔颖觑着阿芙神色，柔声安慰，“宫里都知道，贵妃娘娘不爱和人打交道。”


    “我不难过。”阿芙目视前方，慢吞吞说，“我只是有一点点冷。”


    自然是冷的。


    前几天下的雪还没完全融化，屋顶有一层薄薄的积雪。


    不过玉棠宫内殿却温暖如春。


    这里有最上等的银丝碳，燃烧过后半点烟味也无，干净清爽。


    苏贵妃是个雅人，闲暇之余品香、写字、研究棋谱。


    不知不觉，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娘娘，可要掌灯？”大宫女丹青上前询问。


    “掌灯吧。”苏贵妃看一眼窗外，“永安那边……”


    玉棠宫的窗户是由琉璃打造，光滑透亮。她这偶然一瞥眼，竟看到外边海棠树下模糊的人影。


    苏贵妃愣怔一瞬，转了话题：“谁在外面？”


    丹青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回娘娘，大概是皇六女。”


    “她还没走？”苏贵妃皱眉。


    丹青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


    太阳落山，寒气更重。


    阿芙笼手于袖，轻轻跺了跺脚，来回走动。


    一旁的崔颖几次欲言又止。


    终于，她忍不住开口：“小主子，要不算了，咱们先回去吧？”


    “姑姑，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到天黑就走。”阿芙摇了摇头，“姑姑如果有事，可以先回去的。”


    崔颖哪会留她一人在此，只好说：“奴婢陪小主子一起等。”


    天色微黑，一个身影越来越近。


    阿芙一眼认出，这是方才的那个宫女姐姐。


    她立刻眉眼弯弯，上前一步：“姐姐。”


    丹青神色复杂：“娘娘请您殿内叙话。”


    “真的？”对面的皇六女瞪大眼睛，似是呆住了一样，随后睫毛快速眨动，“哦，好，好的。”


    阿芙非常意外，她早做好了今日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


    对此崔颖更是喜出望外，拎着竹篮要陪小主子一同前往，却被丹青拦住。


    “贵妃娘娘只请了一人。”


    崔颖愣怔：“可是……”


    阿芙却极平静，接过竹篮：“崔姑姑，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出来。”


    崔颖无法，只得眼睁睁看着小主子前往玉棠宫的内殿。


    刚一到内殿，阿芙就感觉暖香扑面。


    明亮的窗子、典雅的家具、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甜香……


    有那么一瞬间，阿芙以为自己到了仙境。


    美貌的仙女斜坐在罗汉床上，素手纤纤正在调香：“你不是要见我么？现在你已经见到了。”


    声音柔婉明澈，如风吹碎玉。


    阿芙脑海空白了一瞬，意识到眼前之人就是有“祸国妖妃”之称的苏贵妃。


    她和阿芙想象中大不相同。


    阿芙原以为，能做前朝皇后，又能做新朝的贵妃，那必定是个满头珠翠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可这位贵妃娘娘却生得纤细柔婉，眉眼娴静，一身青衫素裙，清新宜人。


    也不是不美，只是这样的人，怎么会祸国呢？


    “为何不说话？”苏贵妃抬眸，扫了一眼皇六女，目光微凝。


    在后宫多年，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孩子了。


    单薄、纤瘦，脸上半点肉也没有，可能是在院子里站久了，脸颊被冻得红彤彤的，只有一双眼珠又黑又亮。


    “我……”阿芙定了定神，“我叫阿芙，我是来向贵妃娘娘道谢的，多谢贵妃娘娘派御医救我。”


    “举手之劳而已，不用道谢。”苏贵妃神色淡淡。


    “于娘娘而言，是举手之劳，于阿芙却是救命之恩。”阿芙认认真真行了大礼，“我没有什么可以感谢贵妃娘娘的，只有，只有静心苑种的菠薐菜……”


    说这话时，小姑娘声音渐低，神情赧然，颇不好意思，但还是将竹篮向前推了一推。


    “什么？”苏贵妃眉梢一挑，疑心自己听错了。


    “贵妃娘娘，是菠薐菜。”皇六女大概以为她没听清，认真解释，“就是‘红嘴绿鹦哥’，一种菜。刚采摘的，很新鲜。”


    静默片刻后，苏贵妃才道：“我知道菠薐菜。”


    她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向她献上这般……朴实的东西。


    这让她一时之间心思非常复杂，甚至有点啼笑皆非。


    苏贵妃停下手上的动作，审视面前的小女孩。


    原本叫她进来，是得知她等了很久，想着见一面就打发走，没想到小姑娘居然带了“礼物”。


    金银珠宝她都见过，一篮子菠薐菜还是第一次看到。


    小姑娘怯生生看着她。


    紧张、期待而又无措。


    苏贵妃移开视线，示意丹青：“我看看。”


    丹青立时拎着竹篮上前。


    不用苏贵妃动手，另有一宫女轻轻翻动了一下。


    绿油油的菜，红色的根茎，打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放在竹篮中。


    篮底并无其他东西。


    苏贵妃阖了阖眼睛，挥一挥手，丹青即刻退下。


    “自己种的？”苏贵妃眉梢微动。


    “回娘娘，是和崔姑姑、还有兴德一起种的，我们还种了萝卜和白菘，但是在年前吃完了……”阿芙老实回答。


    苏贵妃沉默片刻，温声说道：“你们种点菜也不容易，不必给我了，自己留着吧。”


    “我们留的还有，这是专门给娘娘的。”


    “我不缺这些，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苏贵妃想了想，转头吩咐，“丹青，把这几块栗子糕包了给她带走，再去把永安旧年的衣裳拿两件过来。”


    “是。”丹青答应一声，自去照做。


    阿芙被这巨大的惊喜给砸了一下，呆愣一瞬后，匆忙再次道谢。


    不多时，油纸包裹的栗子糕递到她手中，鼻端萦绕着香甜的气息，她口腔里不自觉地开始分泌唾液。


    这一趟收获颇丰，远远超出她的预期，阿芙心里有欢喜，也有几分茫然。


    崔颖还在外面等她。一见到小主子，便迎了上来：“小主子。”


    她有许多话要问，但碍于玉棠宫的宫人在侧，只得先行咽下。


    丹青态度客气而疏离：“这是贵妃娘娘赏的狐裘和棉服。”


    崔颖闻言，连忙双手去接苏贵妃的赏赐，口中不住地谢恩。


    丹青只斜了她们主仆一眼，转身便回内殿复命。


    望着手中上好的狐裘，崔颖犹自震惊：“小主子，方才……”


    阿芙小声打断：“走吧，崔姑姑，我们回去再说。”


    “哦，好。”崔颖满腹疑问，可也知道此地不是说话的所在。


    暮色四合，两人相偕往回走。


    一回到静心苑，阿芙就将她面见苏贵妃的经过大致讲给崔颖和兴德听：“……呶，这几块栗子糕我们分着吃了吧，还是软的呢。”


    栗子糕松软细腻，香甜可口。


    三人都极少吃到这种好物，视线落在栗子糕上就很难再移开。


    然而，崔颖和兴德各自吃了半块，便不肯再吃。


    “太甜了，奴婢不爱吃甜的。”


    “奴婢也是，奴婢已经饱了。”


    阿芙不说话，反复回想着今日的每一个细节。


    这次玉棠宫之行，无疑开了个好头。


    她不能止步于此，她必须抓住时机，努力让她，让崔颖和兴德过得好一点，更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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