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散

作品:《旧木逢春

    沈, 二人风尘仆仆地小跑进来,一路走,裤腿子上的泥水一路淌。


    他二人面色紫红, 发。


    镜片雾得看不清脚下, 沈兴中被跪坐用的蒲团绊倒在地, 他摘了眼镜, 跌啕大哭。


    大的, 从出生喂奶到牙牙学语, 都是沈老爷子和蒋怀兰亲自照顾陪伴。他二人父子关系一向亲近,尽管,但沈兴中此刻的伤心欲绝骗不了人。


    方才出言讽刺的沈松此刻被沈兴中嚎啕大哭的模样震住了, 他有些后悔自己刚刚口不择言的话,低着头在旁边抹眼泪。


    沈兴南看过老爷子的遗体后, 将地上哭得不成样子的大哥拉起来,“大哥,爸已经走了, 你注意身体。”


    沈兴中别过身去用袖子擦了把脸, “爸身体好好儿的怎么会突然走了?老五,你这么晚才让人来通知我和老二是什么意思?”


    “昨天爷爷给所有人都打了电话, 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我们都能赶回来,就你们回不来?”


    沈兴南惊讶地看着胳膊肘往外拐的沈松, 面儿上挂不住,“大哥,你看小松这话说的……”


    沈兴中由沈兴南搀扶着走过去, 他抬手扶住沈松的肩膀问他:“你爷爷临终前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隔着羊绒衫,沈松肩膀上传来凉意。


    他这才发现沈兴中的手已经被冻得紫青,关节活动都受困。


    “您和二叔回去换件衣服再来吧。”


    沈兴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坚持让沈松陪他回去。


    大厅的门刚合上,沈兴中就迫不及待地问儿子:“你是在沈知行前面还是后面回来的?”


    “前面。”


    沈兴中紧接着又问:“你爷爷和他有没有单独相处过?”


    沈松不答,而是蹙眉看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保不齐他趁你爷爷不清醒的时候……”


    沈兴中话音未落就被沈松打断,“爷爷刚走,你就惦记遗产?”


    “爸那是为了你惦记!”瞟见不远处亮起的灯光,沈兴中压低声音,“沈知行有多少个心眼子你不是不知道,他要是趁着……”


    沈松没好气道:“遗嘱要公证,你以为大清国立遗诏?能让你想改就改了?”


    沈兴中被他这语气弄得摸不着头脑,“小松,你最近怎么这么跟我说话?”


    这几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这儿子好像就跟他离了心一般,说话时夹枪带棒也就算了,还总是有意无意帮着沈知行说话。


    “我就是看不惯你和二叔在爷爷尸骨未寒的时候惦记钱。”沈松眼眶泛红,语气愈发急促,“你除了钱眼里还有什么?有亲情吗?有我这个儿子吗?有良心吗?”


    沈兴中停下脚步,他先是一愣,后来回过神来怒上心头。


    “反了你了?儿子骂老子是吧?”沈兴中右手抬至空中,他看着比自己高半头的儿子,巴掌渐渐收拢,留下食指隔空指着沈松,“我怎么没良心?我对不起你了?你这些年吃的用的房子车子哪样不是老子的?”


    “那是爷爷和小叔打拼下来的,这几年要是没有小叔,家早就被你败光了,你还看不出来吗?”沈松越说越恼,他抬手摘了围巾,大口吸着气。


    “你摸着你的良心想想,你对得起谁?你对不起爷爷,对不起我妈,对不起我,你更对不起云阳公寓那些刚毕业的在江城打拼的住户。”


    “云阳公寓?”


    “忘了?”沈松冷笑了一声,也不觉得奇怪,“你从各个项目里捞了那么多好处,肯定也都不记得云阳公寓是哪儿了吧?”


    但凡沈兴中前几年去看过他一次,他都会记得的。


    可他没有。


    沈松从沈家搬出去以后,沈兴中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


    云阳公寓是十年前沈氏开发的楼盘,楼盘临近地铁口,靠近大学城,以单人小户型为主要卖点,吸引了一大批学生和刚毕业工作的年轻人的租住。


    沈松四年前被沈老爷子调去分公司工作的时候,租的便是云阳公寓低层的房子。


    第一间屋子他住了没多久便发现天花板渗水,墙面漆大片大片往下掉。后来换了两家,屋子里依旧有大大小小的毛病。


    沈松也去云阳公寓其他楼层和户型都看过,那栋楼出问题的比例很高。


    那段时间里,沈松被房子里大大小小的毛病逼得焦头烂额,天天打电话找物业。


    他每天一闭眼是白天公司领导骂他工作能力不如大三的实习生,一睁眼又要面对唰唰掉墙皮的屋子。


    毫不夸张地说,沈松一开始天天失眠,他有好几次都想从公寓楼顶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但他又想想,这公寓是沈家的项目,他要是死这儿了,影响楼价。


    最初,沈松对沈老爷子断掉他经济来源的事情非常不解和抗拒,但等他真正熬过第一年的时候,他才明白了沈老爷子的用心良苦。


    走不进普通人的生活,便看不到普通人的需求。


    高高在上的资本家永远不会与普通人感同身受。


    云阳公寓的住户冲着开发商是沈氏,觉得公寓品质有保障,于是心甘情愿付着比别处高的房租租下,可他们却得到了质量不过关的房子,养活了沈兴中这样的蛀虫。


    沈氏集团的口碑在前两年遭受到了重创,起因便是云阳公寓租户对房屋质量忍无可忍的曝光。


    沈兴中与沈兴南经手开发的几个楼盘,成为了整个沈氏集团的污点。


    沈知行为此忙碌了大半年,赔偿、道歉、房屋的检测和后续维修,还有正在施工项目的抽检……他亲力亲为,尽最大的努力将集团的损失降到了最低,将沈氏集团岌岌可危的公信力暂时稳住。


    沈松拿到沈氏集团给租户的赔偿款的时候,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小叔而欣慰,但更多的是替沈兴中感到羞愧。


    “那都是符合标准的,不然他沈知行早就报警把我抓走了。”


    沈兴中是从里面拿了好处没错,可最多就是偷偷将特等品换成二等品而已,所有材料和流程合法合规。


    旁的楼盘用得二等品,怎么就沈氏用不得?


    沈兴南一直说沈知行太死脑筋,不知道如何利益最大化,沈兴中觉得没错。


    “爸,你是不是到现在都不明白爷爷到底为什么不肯把集团交给你和二叔?”沈松早已对沈兴中失望透顶,如今见他依旧是这个态度,真的不想与他多说什么了。


    “您自己回去换衣服吧,我先去守夜了。”


    ……


    --


    两天后,气温回升,沈老爷子出殡。


    下葬之后,沈兴中将老爷子的排位安放在蒋怀兰旁边。


    众人祭拜结束后,沈兴中走到沈知行面前,“五弟,今天当着爸的面,遗嘱可以宣布了吧?”


    这两天里,沈兴中无数次想要逼沈知行拿出遗嘱,可次次都被沈松骂退。


    他那儿子就像是突然转了性子似的,满口良心道德。若不是沈松讲大道理时没有耐心,说着说着就收不住爆脾气,沈兴中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被人抽干了脑子,换上了沈知行颅骨里头的那个。


    “在书房。”沈知行看了看沈兴中,后者立刻表示要与他一起去拿。


    一刻钟后,二人带着遗嘱和律师回来。


    “沈董的股权分配,一部分在之前已经签完了赠与合同。”


    律师将两份合同的复印件拿出来放到桌子上,“大体上来说,沈董在集团的股份平均分成十份,每一位家庭成员各执一份。其余的动产和不动产,在遗嘱里都……”


    “等会儿!”沈兴中叫停了律师,“十份?我们总共兄妹四个人,再加仨孩子,哪儿来的十份?”


    “萧依竹女士,柳凤澜女士,苏意羡女士各一份。”律师将两份赠与合同交到了沈兴中手里,“萧女士和柳女士在上周已经签完合同了。”


    “你……”沈兴中不可思议地回过头,“你什么时候跟爸签的合同?”


    “律师都说了,上周。”萧依竹有些不耐烦,沈老爷子一走,她再不想给沈兴中面子,“爸把我和弟妹单独叫回来签的。”


    股份是沈老爷子给萧依竹和柳凤澜的,而非沈兴中和沈兴南的妻子。


    沈兴中深吸了几口气,他努力压下不悦,“好,好……她们俩嫁进沈家多年,我姑且可以理解。”


    “但给苏家那个黄毛丫头是什么意思?啊?”


    沈兴中回身指着站在沈知行身侧的苏意羡,“我当初让你嫁给沈松你不嫁,后来对着老爷子一口一个沈爷爷殷勤得很,就是为了这一天是吧?”


    他气得从脖颈到面部都涨得紫红,声音愈发大,“还有你沈知行,你记得你当初人模狗样地告诉我什么吗?你说沈松年纪大,与苏意羡差六岁,两个人不合适。现在呢?老牛吃嫩草吃到侄女儿身上去了?”


    “她叫你叔叔啊,你对一个小辈也下得去手?”


    沈知行平静地从贴身口袋里拿出结婚证推到他眼前,“那是你弟妹。”


    “你,你……”沈兴中觉得头晕,向前踉跄了一步,慌忙扶着桌案。


    沈知行面不改色地看着他,语气淡淡的,“沈松,去给你爸拿降压药。”


    沈兴中吞下降压药后扶着桌案喘气,气才刚喘匀,他突然快步走到了沈知行面前,手指着他声嘶力竭,“你当初跟沈老爷子说会照顾这丫头的时候就想好了吧?你看着她年纪小好骗,想跟她结婚吞掉苏家的财产,再让她跑去跟老爷子卖乖要遗产?”


    “你被骗了,苏小姐。”沈兴中看着苏意羡的那双眼布满了红血丝,他指了指沈知行,“就这种连父母亲人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对你好是因为想利用你,他想要苏家。”


    苏意羡慢吞吞地收起结婚证递给沈知行收好,她语气毫不在意,“要就给他吧。”


    沈兴中被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他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给沈兴南递眼神。


    “钱律师,您继续宣读吧。”沈兴南脸色亦不好,但理智依旧在。


    钱律师宣读完了遗嘱剩下的内容。


    沈兴中与沈兴南依旧拥有目前手里的两个子公司的控股权,沈锦在公司没有职务,比兄弟三人多一排市中心投资用的商铺。


    剩余的一些动产和不动产,还有蒋怀兰生前留下的东西沈老爷子几乎都是按人头分配的,早就分好了锁在银行保险箱内。


    “等会儿,这宅子归谁?”沈兴中问。


    沈家老宅是祖宅,原先只有四进院子,几十年前陆陆续续动工扩建,又花了大价钱建造现代化设施才有了今天的规模。


    “老爷子没有特别注明的就按照继承法来,子女是第一顺序继承人。”


    沈兴中点点头,“行,行……反正不卖,只要我不同意卖,就不能卖。”


    他是从小在老宅长大的,一点一点地看着老宅扩建翻新,他舍不得。


    钱律师走后,沈兴中坐那儿半晌没回过神。


    他见大家都有离开的意思,忙不迭喊住了沈兴南,“二弟,我有事儿跟你商量。”


    沈兴南看了一眼沈知行,摸了摸鼻子,“大哥,我公司有点事儿要跟五弟汇报,咱晚点儿吧。”


    “你……”沈兴中没想到沈兴南这么快就倒戈,他二话没说,直接走上前去将沈兴南拽到偏殿。


    “你什么意思?你们一家三口加我们一家三口,股份加起来比老五多,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沈兴南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大哥,你未必是一家三口啊。”


    “什么叫我……”


    沈兴南推开门,指了指门外。


    沈松跟正跟沈知行说话,萧依竹与沈锦挽着胳膊不知道在聊什么。


    “大哥,你还没有你儿子看得开啊。”


    沈兴南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跟你一样,我也心有不甘,可怎么办呢?你我二人加起来都不如五弟能干,索性公司就让他去折腾去吧,咱等着年底分红不好吗?”


    “你不是一直支持我吗?你现在说这话什么意思?”


    “大哥,逐鹿中原的时候我可以支持你,但如今……我支持你干嘛啊?讨知行不痛快?”


    沈兴南见沈知行要走,连忙出门跟了上去。


    ……


    几天后,除了维护老宅日常清洁工作的人和轮岗保安外,其余尽数遣散。


    沈老爷子一走,沈家的人再也聚不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