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四个孩子, 远远看着熟悉的村庄，陈秀红的心里, 可以说是百感交集。


    那时候她还年轻，听到身边很多嫁了人的姐姐们说，女孩子嫁人之后，在娘家就是外人了。


    这些话听得多了，就让陈秀红产生了一个错觉：娘家的父母亲人，迟早都是外人，只有自己未来的丈夫, 才是能和自己相伴一生、值得信任的那个人。


    可是，那时候的陈秀红并不知道, 也没人告诉她, 女孩子嫁了人之后，在娘家是外人，到了婆家, 人家也有可能拿她当外人。


    更可怕的是, 在娘家的时候, 爸妈说你以后迟早是外人, 可能也就嘴上说说，外人要真敢欺负你，做父母的, 难道会眼睁睁看着女儿被人欺负吗？


    可是在婆家, 有可能根本都不用外人欺负，光是来自婆家人的欺负和刁难, 就能把一个新媳妇欺负得有苦难言！


    恐怖的是，在婆家人欺负新媳妇的时候，往往最应该在这个时候, 站出来保护老婆的丈夫，却把脖子一缩，一口一个“我爸我妈这辈子也不容易”、“你是晚辈、多让着他们点”，然后就完美隐身了……


    可一旦她们试着自己保护自己，反抗婆家人的欺负和刁难，丈夫却会第一时间现身，指责她们小气、不孝、不是一个好媳妇。


    呸！


    如果做“好媳妇”，就是被人欺负得跳河上吊喝农药，那她还是做一个欺负别人的泼妇好了。


    九姑婆说得对，只要我没有道德，就没有人能用道德绑架我。


    从章家村到陈秀红的娘家白鸭荡，坐车要半个多小时，不过，陈秀红的弟弟陈海平去年买了一辆二手比亚迪，副驾驶加后排，正好能坐得下姐姐和四个外甥女。


    姐弟俩好几年没见面，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陈秀红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弟弟高中毕业后，听说现在大学生找工作都很困难，干脆就没去复读，让家里给找了个会修车的老师傅，跟着人家学了两年汽修。


    这中间又自己攒钱去考了驾照，白天在汽修店上班，晚上就去给人做代驾，攒了两年钱，正好碰到他们店里有个客人说想换车，问老板有没有门路帮他把他那辆比亚迪给卖了。


    陈海平之前恰好给这个客人修过车，知道他这辆车车况不错，再问问价格，客户报了五万五，陈海平砍价砍到了四万八，全款就把这辆二手车给拿下了。


    买了车之后，陈海平辞掉了汽修店的工作，回老家县城开网约车，他们县城附近有个很大的景区，周末和节假日的时候，陈海平就往返景区和旅游集散中心，有时候一天跑下来，赚的比他以前在汽修店一个礼拜工资都多。


    “姐，你放心回来吧，我现在长大了，能挣钱了，以后你不要再嫁人了，我养你和大妹她们几个。”陈海平乐呵呵地说。


    陈秀红都被他逗笑了：“你养我们？那以后你自己老婆孩子咋办？”


    “谁说我要娶媳妇啦？我觉得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过挺好的。”陈海平语出惊人，但说出来的话，却让陈秀红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姐你看，我现在每个月，淡季的时候挣四、五千，旺季的时候月收入勉强能破万，这钱我要是一个人花，不但我自己过得舒坦，还能给家里，给你贴补一点。”


    “可要是我娶了媳妇，每个月工资，去掉房贷，剩下的估计都不够我们这个小家庭生活的，说不定还要让我老婆一边带孩子一边上班。”


    “到时候，我老婆会怪我没本事，不能挣大钱给她和孩子更好的生活。”


    “爸妈也会怪我没出息，不孝顺，只顾着自己的小家，连爸妈的赡养费都不给。”


    陈海平美滋滋地对陈秀红说，他身边还有好几个兄弟，大家现在都想通了，人这一辈子，又不是不娶媳妇就得马上去死。


    反正都是活一辈子，娶媳妇生孩子，背着沉重的生活负担，还不如自己挣钱自己花，这样自己轻松，也不去祸害人家无辜的女孩子。


    陈秀红：“……”


    如果是在几年前她还没结婚的时候，听到她弟这番话，肯定会忍不住跟她弟吵起来。


    年轻人怎么能不结婚呢？


    可现在，经历过一场差点丢了命的失败婚姻，陈秀红突然觉得，还是她弟活得通透，小小年纪，就想通了人这一辈子到底要的是什么。


    年轻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


    陈海平开滴滴的时候，跟外地的游客侃大山都侃习惯了，刚才一激动，顺口就把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给说秃噜嘴了。


    正担心大姐会不会训斥自己，没想到陈秀红居然一脸感慨地说：


    “这样挺好的，人这一辈子，短短几十年，自己活得开心就好。”


    陈海平小心翼翼地问她：“姐，你就不怕我老是不娶媳妇，村里人会说咱家闲话？”


    陈秀红噗嗤一声笑了，语气里的嘲讽都快满格了：


    “你管他们去死！”


    “自己一辈子都过的乱七八糟的，混了半辈子，连给儿子娶媳妇的钱都没有，还要拿女儿的彩礼给儿子买房子娶媳妇，这种人，怎么好意思来管你的闲事？”


    “我当年是猪油蒙了心，但凡能让我重活一世，我在你这个年纪，我就是在学校里把书给读烂了，或者去厂里把缝纫机给踩冒烟，我也不要嫁人！”


    陈海平只恨自己还在开车，不然他肯定要高举双手，给他姐点上66个赞。


    多年未见的姐弟俩，因为一个共同的话题，感情迅速升温。


    车子还没开到家呢，陈秀红就拍着胸脯表示，她的闺女就是陈海平的闺女，老弟不想结婚？没关系，不用担心以后没人给你养老。


    你姐我一口气生了四个闺女呢，老大懂事沉稳，老二细心体贴，老四聪明机灵，老三……额，虽然做什么都慢吞吞的，学东西也比其他三个慢一点，但不知道为什么，运气一直特别好。


    总而言之，这四个闺女，陈秀红一定会好好教育培养。


    以后有她这个亲妈一碗饭吃，就绝不会饿着陈海平这个舅舅。


    陈海平哈哈大笑，笑完就去逗坐在前排的章大妹：“舅舅一个小孩都没有，以后要是老了，挣不到钱了，大妹能不能给舅舅送饭啊？”


    章大妹歪着脑袋想了想，认真地点点头：“好！以后我们家，盖一个大大的房子，把舅舅和姥姥姥爷都接过来！”


    陈海平继续逗她：“都接过来？那你有钱给我们买菜吃吗？”


    提到钱，那几个小家伙可就一点也不害怕了。


    “舅舅，我们有钱！”


    “你们哪来的钱啊？”


    陈秀红让这几个一提到攒钱就兴奋的小家伙消停消停，把九姑婆经常借口给几个小孩子发零花钱，变相贴补她的事情解释了一下。


    “九姑婆知道我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生活不容易，除了给我发工资，帮我交社保之外，平时孩子们吃的零食，喝的牛奶什么的，也都是她买的。”


    “每次都借口说什么参加满减活动，一买买一堆，拿到快递就说吃不完快过期了，非要四个孩子帮她解决掉。”


    “逢年过节，还有四个孩子过生日的时候，九姑婆还给她们发金豆豆。”


    “什么金豆豆？”陈海平颤抖着声线问他姐，“不、不会是我想的那个金豆豆吧？”


    陈秀红无奈地点了点头：“就是你想的那种，金店里卖的，一克一颗的那种纯金豆子。”


    “大年三十晚上，九姑婆哄几个孩子给她磕头拜年，说是磕一个头，就给一颗金豆豆。”


    “我家这个傻憨憨的老三，一口气给九姑婆磕了二十六个头，压岁钱都拿了一万多！”


    陈海平目瞪口呆：“真、真给了三妹二十六颗金豆豆啊？纯金哒？”


    陈秀红无奈地点了点头。


    陈海平忍不住咋舌，看着傻乎乎的三妹，羡慕的都快哭出来了。


    呜呜呜~这大概就是网友说的“投胎小能手”吧？


    别人家的九姑婆，过年磕一个头，给一颗纯金的金豆子。


    他们家的老姑婆，不给金豆子就算了，还喜欢在背后造谣他是个“天选太监”。


    要不是“那方面”不行，哪个男人会不想结婚啊？


    陈海平现在拼命挣钱，就是想早点付首付，在县城买个房子，等爸妈老了，就把家里的房子和地都租出去，他们全家都搬到县城去住。


    到时候左邻右舍都是陌生人，看谁还敢造谣他是个太监！


    ……


    二手比亚迪是乡村小路上拐了一个弯，远远就能看到一大片空荡荡的河滩。


    这里，就是陈秀红的娘家白鸭荡了。


    白鸭荡以前是个小渔村，村里人除了打渔之外，就是在河滩上圈一块浅滩，养一些鸭子，靠卖鸭子和鸭蛋为生。


    白鸭荡的名字，就因此而来。


    陈秀红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娘家了，到家的时候，都快认不出自己的娘家了。


    几年前她离家的时候，家里还是砖瓦房，现在却变成了两层半的小洋楼。


    门口也用水泥浇筑了地坪，看着特别干净。


    唯一没变的，就是门口那棵柿子树，走的时候还只有一米多高，现在，都已经快蹿到二楼那么高了。


    “秀红？是秀红回来了！”


    “老头子你快出来，咱闺女回来了！”


    陈母刚巧从厨房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大女儿，当场就呆在那里，泪流满面。


    “妈！”陈秀红好像一个在外面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猛地扑到陈母怀里，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