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君恩已
作品:《郎君子·画眉珠》 夏日炎炎,忽报东南武安郡地动。
赈灾的命令刚发出去,又生出一件朝野震惊的事情。
西南衡阳郡广南县县令越级上奏:兵部尚书杨霖家人在衡阳雷县役使民夫、私铸兵器,雷县县令知而不报,其心可诛。
杨霖出队喊冤:发生在雷县地界的事情广南县令如何知晓?怕是有人捏造。
圣上稳居高位,“你没有听见雷县县令知而不报吗?不过朕也怕冤枉好人,已经点了钦察往衡阳去查了,是与不是介时自有分晓,只是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杨霖,暂且交出尚书令,好好待在府中静养吧。来人——”
李慈言领兵进殿。
“将杨大人送回府上去吧,退朝。”
李慈言肃然领命,“杨大人,请。”
杨霖乘着官轿,李慈言骑马在旁随行。
一路无话,直到杨府门口,李慈言下马之际,杨霖也掀开轿帘出来,两人是时站在一处,都望着门口高悬的杨家匾额,杨霖先开口,“我曾去过宁朔,风光不错”,又转头盯着李慈言,“我还见过你爹,人也不错。”
李慈言迎着他如鹰隼的目光毫不退缩,眸中寒光乍冽,冷笑一声,“还未多谢尚书大人,令五千宁朔儿郎‘死得其所’。”
“怀之”,冷静的一声儿,来自龙骧卫都统夏戢——李慈言的顶头上司,他在门前驻马,后面还有一位龙骧左卫的副统领和几十号龙骧左卫,是来接手对杨家后续的盯梢。
龙骧卫分左右两个系统,右卫负责皇宫戍守,左卫担负皇城和京师的安全,人已出了皇宫,从职责上来讲就归左卫了。
夏戢是冷面都统,行事果决,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李慈言还算信服他,“都统。”
这件事非同小可,故夏戢亲自随同来部署,他一挥手,龙骧左卫将杨家团团围住,杨霖眼神不善,“夏都统,好久不见。”
“奉圣上旨意,事情未查清楚之前,隔绝杨家与外界交通。杨大人有何疑问,待洗清嫌疑,自己去问陛下吧。”
杨霖转身进了门。
夏戢又交代两句,转身上马,看见李慈言还在原处,“你不走?”
李慈言倒是想自己任这个差事,只是没有这样的道理,也只得翻身上马,回宫继续当值,走之前拜托左卫同僚,“盯紧了。”
盯得确实够紧,杨家莫说人出不去,连从杨家飞出去的鸟都被龙骧卫当场射杀。
杨霖的心腹仰头看见坠落的鸟羽,心有余悸,“幸好主子英明,否则属下飞鸽传信,这会儿就等于不打自招了”,但终究惴惴难安,“咱们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杨霖比他镇定得多,年过不惑的男人一身肃杀之气,他负手望着窗外良久,“你可听过名将白启?”
白启是前朝一代名将,功勋卓著,但是嗜杀,就是已降的战俘也尽皆坑杀,后来因事得罪君主被判了死罪,白启战功累累,起初不服,后来伏诛,死前悲叹:坑杀俘虏,该有此报。
主子提到白启,莫非是认命了么?但是尚未绝望啊,“毅王府中也必然得到了消息,我们的消息虽然送不出,但是毅王殿下一定会派信使快马加鞭赶赴雷县,只要赶在……”
“只要赶在陛下的钦差到达之前转移?”杨霖冷笑,“你还是蠢,陛下若无绝对的把握,是不会将广南县的密奏公之于众的。”
况且前不久的武安地动,毅王被派去了东南赈灾。
杨霖曾暗暗揣摩圣上派遣的用意,如今已成年的皇子,除了七殿下,只有五殿下毅王的出身最好,可是先皇贵妃的身份毕竟敏感,或许此次赈灾就是对五殿下的考察。
可惜现在……毕竟谁都知道他是毅王党。杨霖又想起那年濒死的时候,是如今的宜妃——毅王生母的施舍让他活了下来,为此,他做到了如今的地步。
念头已定,看来不反也得反了。
“年成,如有机会告诉殿下,一切罪责在我,无需顾虑。”
年成即杨霖的心腹,原已经被吓得冷汗淋淋,如今更是震惊,谋反的帽子还没有扣下来,主子这是已经认罪了?还要把所有的罪行揽在自己身上,让毅王划清干系。
“主……”
“不必多说,你,我自会想办法的。”
杨霖的办法是杀人。
圣上的钦差于杨霖被禁后第七天回京复命,押回了杨霖的一干家人。
所谓“家人”,乃其亲信仆役,杨霖父母双亡,妻子已殁,女儿早夭,真正的家人所剩无几。
私采盐铁,私铸兵器,如今证据确凿,人言汹汹,谓杨霖预谋造反,死罪难逃。
圣上下旨召见杨霖。
只是在圣旨到达之前,杨霖先在府中开了杀戒,他手里提着剑,从侍妾到下人,一剑毙命,守在门口的龙骧卫听见惨叫时,再到进去制止,已死了好几个,包括年成。
杨霖疯了,这是能拉一个垫背的是一个啊,亲自监守的龙骧左卫副统领摸了摸鼻子,让人把尸体拉出去。
年成用假死逃出了杨府,他胸前的一剑不深,鲜血都是别人的。
杨家所有人必死无疑,好容易逃出来,年成不想再趟这趟混水,可他不能,杨霖让他吃了药,解药在毅王手里。
毅王殿下因杨霖一事被连夜召回,另换了四皇子誉王殿下前去赈灾。
年成一路逃到毅王府后门,正要敲门,被人一把拽进去。
跪在毅王面前,年成伸手从包裹紧紧的里衣中摸出一支金羽短箭,“我们大人说这是他和南边柳陵大营张楚将军的印信,如今交给殿下。”
毅王一把接过令箭,“还让你带什么话?”
“殿下保重,圣上问起,一切推脱干净。”
毅王向来刚勇,如今也眼眶发酸,杨霖之行事狠辣常常让他感到吃惊,但也是这个人,如师如父,忠心耿耿地一直在为他保驾。
“殿下”,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年成抬头,“还请殿下赐我解药。”
“姜黎,给他解药,叫人带他下去休息。”
待年成被人带下去,姜黎禀道:“殿下,此人不能久留。”
另一个拿着羽扇的中年人也道:“龙骧卫必会上报他已死,为防万一,须得做真。”
是故年成终不免一死。
再说他的主子杨霖。
杨霖在下诏狱前曾为圣上单独召见,后来史书记载在这次召见的君臣对话当中,杨霖承认一直对朝廷怀恨在心——
他出身平民,眼见土地被人强行征去,父母沦为佃农,田租又一年高过一年,唯有常年挨饿。
后来母亲生病父亲不得已问地主借贷,白纸黑字却做不得数,利息全凭他们空口,他们当着母亲的面儿催逼还债,母亲病势反重、撒手人寰,父亲也终被生生逼死。
杨霖那年一十三岁,有人让他告官。
告官?地主家里也有官,还是更大的官。
杨霖栽了跟头才明白,人唯有自己可以依靠,所以他潜进地主家想杀人,奈何被抓住,几乎活活被打死。
他在乱葬岗里捡了一条性命回来,自此离开家乡,开始颠沛流离、忍饥挨饿,据他自述: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后来有一次走到松华地方,那年隆冬时节,他倒在雪地里等死,意识消失之前,他好像看见了仙女。
后来他知道,那是当朝太傅之女,太傅告官回家,籍贯松华。
但他的故事救不了他的性命,圣旨降下:杨霖意图谋反,按律,夷三族。杨霖该庆幸,阖家只剩他一个。
后来有读到这段记载的童子问先生,“杨霖真的要谋反吗?”
“他起初为地主所苦,后来成了地主又去苦别人,呜呼哀哉,所谓‘不反也得反’,有不轨之迹,尚未起谋反之心。”
从来人心难测,或许史书亦是仁者见仁,但无论如何庆德三十七年间的圣旨已认定杨霖谋反,他最终被枭首示众。
而凡与之有牵连者,皆难逃一死。有罚就有赏,雷县县令与衡阳郡守殒身的同时,广南县令擢为新任衡阳郡守。
而圣上最棘手的,莫过于毅王。
毅王殿下上书陈情:杨霖所为无从知晓,请父皇明鉴。
皇帝叫来他这个儿子,“你真以为无人指控你?”
毅王心中一紧,但他来时所有人都告诉他务必要沉住气,杨霖行事向来干净,故毅王悲愤道:“儿臣请与其对峙,如若他拿得出证据,儿臣愿受千刀万剐。”
“罢了,你先起来,朕相信你与此事无关,不过大臣皆知你与杨霖走得近,朕治你一个失察之罪你可有话说?”
“儿臣不敢,儿臣自愿领罚。”
“好,广海,叫人拟旨:毅王失察,禁足三月。”
“是。”
“既然进宫,去看看你母妃吧。”
“儿臣也正打算去。”
如今后宫皇后之下便是四妃,宜妃居首,主静宁宫。
其时杨霖已死,毅王内心深恸,他正欲好好和母亲说说心里话,奈何静宁宫的大宫女说:“娘娘睡得正沉呢。”
“那就不要吵醒母亲了,你代我告诉母妃:我禁足三月,过后再来看她。”
目送毅王离开,大宫女转身进殿,榻上并无人睡觉,宜妃娘娘跪在观音面前,唯叹一声。
宫外,李慈言也在祠堂跪拜。
他已经进去一上午了,杨霖已除,但他并没有他所想的那样痛快。
忽然祠堂的门被推开,李慈言回头,是苏娢。
苏娢在他旁边的蒲团上跪下。
李慈言含笑:“你怎么来了?”
“这里这样闷,我怕你闷出病来。”
李慈言捉住她的手,微微一笑,“为夫的体质有多好夫人还不清楚吗?”
这厮还在玩笑,但苏娢恼怒不起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李慈言,有点儿安静,有一丝脆弱,反正叫她心里……苏娢摸摸自己的心口,这是心疼吧。
“你还没有跟爹娘说完话吗?”苏娢的目光转向供台上的灵位,灵位前面,还有她曾手抄的兵书。
“说完了”,李慈言牵着她,“我们起来。”
只是李慈言跪太久,腿一麻又跪坐在了蒲团上,苏娢跟着他跌跤。
“莺莺”,李慈言一惊,怕她磕着膝盖。
“我没事”,苏娢回身抱住他,“李慈言,我知道你今天不开心,可是,你还有我呢。”
李慈言一怔,随即抱紧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