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十六章

作品:《盲船

    赵见初的目光在江畔那张意味不明的笑脸和亮着的手机屏幕之间打了个转,竟然一时不知道话该从哪里说起。

    他收回目光,盯着自己手里那张纸条子,是方才医生给他,垂眼说:“他想要认识我的目的,我成全不了他,既然成全不了,也就不用再认识了。”

    他如此果决几乎称得上是冷酷,反而让江畔收了笑脸,认真打量他:“他没对你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那样子活像是个发现自家猫的溜出去与外头野猫厮混了好几天的倒霉主人。

    赵见初掀起眼皮看江畔一眼,“我又不是小孩,有什么话还不能听的。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他说完就站起来,说要去问问自己的片子出来没有。

    站在那个小窗前等医生的时候,赵见初偷偷回头看了江畔一眼,没看出什么异样,又飞快地把头转回来。

    他不好细说自己对黄显光发火的前因后果,要是黄显光是个再多事一点的人,把聊天记录截图给江畔看,他也只会更瞧不起黄显光而已。他在过去冷眼旁观过许多次,只觉得这样热衷纠缠的人,本质上是没有把对方当成一个人去尊重。但那说到底是江畔的朋友,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沉默而已。

    他漠然地想,黄显光对着江畔,想必不会这样烦人地纠缠,否则他和江畔做不成朋友。那凭什么,为什么,就偏偏能对着他纠缠呢?

    原来在黄显光这样的人眼里,他和江畔是可以区分来对待的。

    取完片子上楼,照旧是那个刻薄得不得了的医生,看完赵见初的片子,像个在窝里点蛋的老母鸡:“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牙,都要处理。”转头又是一顿不留情面的数落,“你怎么办啊,要不来我们医院上上爱牙课吧,专门给小朋友开的,你也是没少吃糖的小朋友吧。”

    那医生特地给他开了个唾液检查,结果出来啼笑皆非,细菌数量很低,但是酸度惊人。

    医生评价:“这是糖吃得细菌在你嘴里都没活路了。”

    江畔在旁边听得嗤嗤笑,赵见初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再也不想看见这张脸。

    接着要约时间,赵见初犯了难。上班的日子不能来,医生下班了他都未必能下班,根管要约三次,后面还有补这补那,周末不是不行,就怕来事了要出现场,忽然就得走。

    医生挑起眉:“您这干哪行儿的,怎么地球离了您还不转了?那公司又不是你家开的,牙可是你自己的。”

    赵见初声如讷蚊,说自己是个法医。

    医生这回倒是没言语了,江畔坐在旁边开口:“你该看哪天就哪天,到时候就说去不了,调度自然找别人。老杨请的假还少吗。”

    两个人从医院出来,赵见初问江畔:“你是不是对老杨有什么意见啊?”

    江畔弯了弯嘴角,却没有笑的模样,“侦察技术两条路,我也管不到他头上,不至于。”

    江畔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其实心里已经很多计较。不提老杨的私事如何,但老杨经年累月地请假调班,赵见初和他搭班之后时常被迫加班,于私他当哥的心疼赵见初。于公,江畔也听了人嚼耳根传老杨怎么在办公室里教育赵见初,据说是很不给面子的一顿教训。他当时听完就很不爽。只是这些计较都不好让赵见初知道。

    赵见初刚来市局的时候,把自己身上的关系瞒得丁点不漏,从不在同届中间讲。其他人知道他原来是长在市局的,也就是培训结束后各人上岗,日子久了慢慢从老人嘴里听来的。

    他还记得赵见初第一天来开会,两人脸对脸遇见,赵见初硬邦邦地丢下一句江队好,他吓一大跳,还以为是自己哪里惹了这祖宗。

    两个人好像都各自揣了那么一点心事,四目相对间顿时带上心虚,各自心虚,就来不及扒开对方的。

    江畔把车开到市局的宿舍门口时,天刚有点黑的意思。

    市局宿舍门口有个年久缺打理的篮球场,会有刚从学校毕业还在培训期,精力充沛无处释放的新人用这个场地凑合玩几下。

    兴许是刚走一群人,场地旁边还扔着一个篮球。

    赵见初正想跟江畔道别,江畔却把车熄了火,意思是要和他一起下车。

    江畔走进场地里捡起球,随手运了两下,那球落地的声音发钝,似乎是气没打饱。江畔站在三分线外起跳,轻轻巧巧的一个抛物线,球空心入篮。

    赵见初坐在旁边的台阶上,在进球的瞬间听见宿舍楼上头有人起哄。他抬头看见几个新人正光着膀子,趴在窗台上看热闹。

    江畔托着球,遥遥指着那几个新人笑骂两句,玩过了好一会才扔掉球走回来,在赵见初旁边坐下,擦着汗感慨:“确实老了,以前球在手里就没有心虚的时候,现在都不知道投出去自己都没谱。”

    赵见初掰着指头一算,江畔比他大了将近五岁,马上就奔三了。

    赵见初在这一刻忽然生出一种真切的认知,如果没有意外,他大概也会把一生都交付在这座小小的,开遍红色小花的城市里了。

    他歪着头看江畔,突兀地问:“哥,当初你为什么要回雨安?”

    江畔去参加黑拳案的经历一直没有在内部公开过。赵见初从来没从他爸嘴里挖出来半个字。他只是后来才知道江畔是去卧底的。到最后整个案子被挖出来,也因为影响过于恶劣,没有大肆报道。雨安市局拿了集体二等功,江畔则记了个人三等功。

    赵见初仅从荣誉的分量和当初江畔受的伤上,感觉黑拳案恐怕并不是村里年轻人心血来潮组织打拳开赌那么简单。

    “我听说当时江局其实挺不想让你回雨安来着。” 赵见初说,“你的资历,应该去省城也绰绰有余吧。”

    今天月朗星疏,风不急不徐,江畔又拉着他在篮球场坐下,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想说些寻常日子不大会说的话。

    江畔有些纳罕赵见初忽然说起这些,反问他:“你这是后悔回来了?”

    赵见初摇头:“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更好的选择,去别的地方还不如回来雨安。”

    江畔不问为什么雨安更好,只是又问:“那你怎么知道雨安对我来说就不是更好的选择呢?”

    赵见初看着他,有些茫然。

    江畔抖抖身上的短袖,让风吹进来,正色起来:“其实我本来是有话想对你说。”

    赵见初不作声,只等着他说下去。

    “你喜欢男人,这事没什么大不了。但局里的其他人未必能这么想,尤其是那些岁数大一些,又脑筋不开化的人。要是有天你谈恋爱漏了马脚,一定会有人说闲话,要是你没有谈恋爱的动静,等到了我这个岁数,也会有人说闲话。”

    江畔鲜少露出愁色,此刻在赵见初面前却漏了个十成十,十分的忧心忡忡,“小城市就是这样的,熟人社会方便的时候很方便,但别人要拿话讲你,拿你当下酒菜的时候,舌头底下也能压死人。”

    江畔推心置腹讲一通,赵见初满心只听进去了那一句,就像一条闻到兔味的狗,忽然灵便起来,抓着江畔追问:“什么叫做‘一直不谈恋爱,到你这个岁数’,你被人讲闲话了?讲你什么了?”

    两人皆是傻眼。

    赵见初是真的一无所知。他和江畔玩得好,谁会挑在他面前嚼江畔的舌根子。

    江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漏嘴漏出一个大大的尴尬。他以为赵见初多少听说了,没想到赵见初却被蒙得严严实实。

    —— 但要是赵见初原本就不知道,这种问题,又该怎么挑明了说呢?

    江畔难得落荒而逃。

    他找了个最不像样子的理由,说太晚了改天再谈回头你要错过门禁了,然后就拎着钥匙跑了。剩下的什么劝赵见初谨慎出柜找对象要小心之类的话,通通都顾不上讲了。

    赵见初装着一肚子纳闷回家,先发微信问李胜南。

    李胜南很快回了他一个嘴上锁拉链的表情:“你别问我求你了。我怕被江队踹死。”

    于是他就更纳闷了。他左思右想,最后想到一个有可能对局里八卦了如指掌又不畏惧江畔的人。

    他把电话打给了赵允望。

    赵允望原本不该退休那么早,他比老江局还小了好几岁,却和老江局同一年退。只是因为腿不好站不住了,才主动退了下来。现在三不五时出去讲讲课,也并没有远离社交圈子。

    赵允望许是难得接到赵见初主动打来的电话,多关心了两句。

    赵见初和自己的爹客套完开门见山:“局里传江畔的闲话,你听说了没有?”

    赵允望说:“也不能算是什么闲话,就是大家觉得小江可能身体有点问题。”

    “身体有问题?”赵见初惊讶,他看江畔平时一顿能吃二两饭,一口气跑五圈不喘气,“他能有什么问题?”

    赵允望罕见地支吾:“他那年受过伤嘛,当时那个匕首不止扎了那一刀,原本也就不是冲他的大腿去的,反正位置不太好,当时在现场的人都看到了。估计就是从那会传出来的。”

    赵见初在从这团七绕八拐的话里勉强揪出一个线头子,“他不能,那啥?那他到底伤到什么程度了?”

    赵允望和儿子聊另一个男人行不行这种事,也终于有些挂不住:“我又不是医生,当时人被击毙就把小江抬走了,谁还能追到医院去问啊?”

    赵见初更想不明白了:“你们谁都没见到,就觉得他不行?”

    赵允望深深地叹气:“他都快三十了,连个女朋友的影都没有,天天上班下班钓鱼睡觉,你让别人怎么想?老江都快急死了。”

    赵见初觉得简直荒唐:“不谈对象能说明什么?人不想谈恋爱还不行?”

    这话对赵允望来说,就是柴火堆上放鞭炮:“这是你想不想吗?到了年龄谈对象结婚成家生子,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我警告你,不要想着给我搞特殊化。你姑姑——”

    “是啊,不搞特殊化,就该跟着你学,”赵见初打断他,嘲讽道,“到了年龄就该结婚生子,为了你嘴里的这个就该,为了当你们眼里的正常人,就让我妈生了孩子去死。你是让我跟你学这个吗?”

    赵允望在话筒那边咆哮,赵见初听都不听,直接挂掉。

    他本来没打算和赵允望吵架,但是偏偏话到了嘴边,他也管不住。

    他越是自己活得好好的,就越是恨赵允望,也不知道在替谁恨。程蝶只剩下每年清明的一炷香,碑上一张照片。她本该有的鲜活一生被“就该”两个字生吞活剥了。

    赵见初摸着手机,犹豫再三,删删改改,最后只给江畔发了一句简短的话,我问我爸了。

    江畔那头飞快回他一句更简短的,假的。

    赵见初忽然郁闷全消了,一把拉过被子把自己蒙在里头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他太想看看此刻江畔那张火冒三丈又无可奈何的脸。

    他笑完又拿起手机来,“但这给我提供灵感了,要是以后有人嘀咕我,我就说是我不行。”

    江畔过了几秒才回他,看上去火气颇足:你爱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