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十五章

作品:《盲船

    任谁周末赶一大早爬起来加班都不会有好心情。

    李胜南抱着手站在法医中心一楼的大厅里,赵见初进来看到她,“在这等什么?”

    李胜南朝他身后一仰脖:“家属。”

    赵见初回头,看见门前刑侦队的同事带着三个人正下车。一个年轻男人扶着两个上了岁数的老人,一家人重创之下,看起来都是萎靡。

    要说赵见初工作以来最怕的,也就是见家属了。他有点想躲,麻溜申请去干体力活,转身就跑了。

    等他把遗体拉出来安顿好,正好听到李胜南他们走到门口。

    他正要拉门出去,只听陪着来认尸的同事在外面说:“那个情杀案的受害人家属要缓一下情绪才能上来。”

    李胜南的声音听起来很不满:“什么就情杀案?专业一点好吧,是凶杀案。”

    那同事和他们差不多年岁,穿着制服一表人才,被怼得很没面子:“这又不是我发明的词儿,全世界都这么说,你跟我较劲什么?”

    李胜南分毫不让:“全世界都这么说,全世界都不对。我就从你嘴里听到了,我就制止你。有什么不对吗?”

    那同事也来了火,顶到李胜南面前:“你发什么疯啊,江队这么说你有本事也去找茬啊?”

    赵见初走出来,一把将李胜南拉到自己身后,挡在他们两人中间。他个子也不比那同事高,仰头看人多少有些没气场,但说出来的话却是硬邦邦:“江畔这么说,我找他的茬,行不行?”

    他知道自己顶着赵允望儿子和江畔发小的名头,总是腰杆比别人硬得多。

    那同事果然哑火了,丢给他俩一个恨恨的眼神,扭头走了。

    过了一会,受害人家属自己单独上来了,却没人陪。

    等家属走了,李胜南气冲冲地把一叠纸摔在桌子上:“我今天早上起来一刷手机,好家伙,本地媒体短视频号,那就跟被炸了的蛆窝一样。什么女子出轨和情人夜游步行街被丈夫发现,什么女子骗财礼害得人家人财两空被复仇。哎,我一个警察,人就站在现场,我都不知道这么多事呢,他们这些王八蛋躺在被窝里,编小说就不用坐牢的是不是?”

    她气得狠了,自己给自己顺气,拍得胸脯邦邦响。

    赵见初这才明白她一肚子火气的缘由,正想着要不要说两句劝慰的话,李胜南看穿了他的心思,冲他摆摆手:“不用劝我,我自己骂两句得了。只有等所有人都来当一回女人,他们才会知道为什么我这么愤怒这么较劲。”

    她坐下来猛灌一杯水,“多荒唐呢,凶杀案,情杀案,真的需要这种区别吗?”她冷笑着说,“我有什么不敢,下次遇见我还敢。别说江队,陈局张局我也敢怼。他算什么玩意儿。”

    李胜南甩手走掉,赵见初却不得不在椅子里坐着。

    就好像一面哈哈镜被人打碎了,镜子的碎片中却反而折射出一星半点的真实。

    凶杀仇杀情杀,原本是他们讲惯了的,从来没人在乎其中微妙,对他们来说只是几个顺手的词,可以从凶杀跳到仇杀,从仇杀跳到情杀也未尝不可,总之只是几个词。

    可是那几个词经不起推敲,一蒙上去,事实的镜头就失真失焦了。

    赵见初甚至联想到了更遥远的事。

    比如明明为了生育他而死掉的是程蝶,但,总有人找上门来说赵允望独自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留给程蝶的却只有可惜二字 ——生育本是她分内的事,她不过是为了应尽的责任而献身。可惜,是暗指她的命运本就难以摆脱。

    原来语言真有这么大的力量,能轻易偷走她的命运,几句话而已,众口铄金,她就变成命该如此了。

    这件念头像鬼魂一样纠缠萦绕在空气里。

    午饭前受害者被送回停尸的冷柜,赵见初回办公室坐下喘口气,才看到微信里有一条公众号后台的私信回复。

    搜到沔川徒步团的公众号那天,赵见初在后台留了自己的电话,说想了解一些徒步团的情况。现在对方回问他想了解什么。

    他原本想和对方见一面,但对方很有些戒备,只同意打电话。

    电话打通,对面是个女声,听见他的声音松一口气,说以为是徐小娥的老公换着花样来骚扰的。

    赵见初自我介绍身份,对面低低地啊了一声,听起来似乎意外与预料参半,沉默了半晌才说:“人都没了,我也不知道还能讲什么了。你想问什么呢?”

    赵见初原本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这个徐小娥大臂的纹身似乎总在暗指什么,让他很在意。现在他才恍然明白,困扰他的那一点,正是徐小娥曾经作为一个人存在过却被忽略的那段空白。不是受害者,也不是妻子,只是徐小娥,走进纹身店的,参加徒步的,还有用书签夹住一只蛾的徐小娥。

    飞蛾挣脱了火的束缚,想要奔赴真正的自由。

    赵见初曾经在那些可能属于程蝶的书中,读到关于蛾这种生物的内容。

    它们所有的幼虫都以某种近乎枯燥的食谱为生,它们进食的对象取决于卵孵化的位置。它们徒然而目标明确地进食,直到陷入昏迷。等结束到变态过程完全破茧后,它们就不会再吃任何东西了。此后短暂的一生里它们只考虑交/配,只想着交/配,无论是那些完美无瑕光芒耀眼的,翅膀上带着金子般的金属色泽和各种明亮的斑点、波浪线和阴影的,或是那些生来灰暗,鳞翅残破的。

    这本来应该是个绝好的故事,他想。

    饱受虐待的懦弱女人不再困于圈套中,决心离开丈夫,开始全新的生活。她参加徒步团,因为从小喜欢这些飞行者,她把世界上最美丽的蛾留在肩头,不是蝴蝶而是一只蛾。

    她一定也在心里暗暗筹划过一个美妙的诠释。

    她一定有过那么一个时刻,忽然发现人活着并不是只有忍受和履行所谓的责任,发现撕掉那层茧,外面还有一个全新的世界。

    她一定期待过展开翅膀飞行在每一个黄昏的霞色中。

    但如果故事这样结束,或许赵见初永远都不会了解这个故事。

    就像如果程蝶不为了生育而献身,他就不会站在这里听另一个女人的故事。

    他想起那个护士无意间的抱怨。他为整件事的滑稽发笑。老天爷何曾看不下去过,老天爷自己不就是个男的吗。就像李胜南说的那样,一个男人怎么会想象得到一个女人的痛苦,凶手怎么会想象受害人的痛苦?

    赵见初办公桌上堆着整理好的一沓沓尸检报告材料,厚而多,如迷宫般。徐-小-娥,第一栏中的三个字忽然摆动着尾鳍游将起来,领着身后的字词,一个接一个,心衰失血挫伤流产殴打家暴,摇头摆尾,变成了一条条活泼的鱼,在纸面游动起来。它们的数量越聚越多,庞大的鱼群在粼光泛白的海水里,时而卷起水流漩涡时而附应洋流阵列如同一只庞大的海底巨兽,带着它们不为人所知、不为人所认可的疼痛,最终游向不可知的海洋深处——哪怕在下一个春季搁浅腐烂在河滩上,变成夜空里随风漂浮的磷光。

    临近傍晚,忽然大晴。

    太阳正落在这座建筑的另一边,留下温热的余晖。

    赵见初在器材室点完器材推门出来,撞上一地暧昧昏黄,正从楼道尽头的窗户洒进来。

    江畔站在那扇半人高的窗户下面,插着兜靠在窗台边,和李胜南面对面站着讲话。两人都看见赵见初从房间中走出来,一齐朝他看过来。

    赵见初走过去,默默站在一旁,听着江畔对李胜南说:“下周开例会我会跟他们好好说这个事情。”

    江畔今天穿着便服过来,黑色的运动短裤和短袖,每一条纤维交错的缝隙中都在挥发夏天的日光气味。

    雨安的太阳有种特殊的味道,来自爬满在大街小巷的双线藤,开出的小小红花在日光下会散发出浅淡的香味,一种熟悉又令人醉心的味道。

    赵见初站在江畔身后,垂着眼发呆,有些痴迷在这若有似无的味道中。

    他听见李胜南满意地说:“江队你能明白这个意思,就是最好的。我谢谢你。”临走前又朝赵见初点点头,“也谢谢你。”

    赵见初猜到了他们在谈的内容,摇摇头:“谢什么,你说的对,我不过是站在对的人那一边。”

    李胜南一走开,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那股香气加倍鲜明起来,赵见初不由得皱起眉:“你怎么来法医中心了?”

    江畔插着兜的手伸出来,捏着一张就诊卡朝他晃晃:“你说呢?”

    赵见初这才想起来自己嘴里还长着一颗烂牙。

    去医院的路上,他拿着舌头来回舔那颗牙,舔到最后不由得惋惜起来:“这颗牙做完根管就算是死了。”

    江畔嘲笑他:“你在值班室天天吃糖,你怪谁?”

    赵见初没想到自己这样小的秘密都被江畔知道,一时间脸上发热,窘得像抽屉里藏不住的那包糖。

    他低头垂眼,想看旁边的人又不敢看,目光旁落,正好落在江畔腿上的那道疤。

    江畔穿着夏天最常见的男士大短裤,一坐下就从膝盖出溜到大腿骨直肌的中段,露出一条蜿蜒伤疤的末端,就像蝎子来不及收起的尾巴,摆弄在外面。

    赵见初知道那里盘踞着一块狰狞的疤,是江畔在黑拳案里受的伤。他那时还在上大学,冬天放假回家过年时,他才知道江畔在医院躺着。赵允望说匕首扎穿了大腿,股动脉破裂,差点就失血休克,还伤了神经。江畔出院后大半年走路都不是很利索。赵见初在朋友圈里默默转些促进神经康复的文章,江畔也会来默默点个赞。

    医院的拍片室在地下一层,接近下班时间,走廊的椅子上零散地坐着几个人,相距遥远,一动不动,靠在漆成绿色的墙上,让赵见初想起动物园里那些疲惫困倦,无所事事地坐在栅栏里发呆的展览动物,又像一副笔法粗放,细节模糊的画。

    而江畔在旁边鲜活而持久地散发着温热。

    赵见初忽然生出个诡异的念头,如果时间就在这一刻停止,他也愿意呆在这副画里,只要身旁这个人也能被时间留住。

    神游间他听见旁边的人笑了一声,疑惑转头,正赶上江畔从手机里抬头。

    “我本来也不想问的,”江畔的笑里也有几分探究,“不过黄显光实在是烦,非要搞清楚你到底为什么把他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