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蛾 第八章

作品:《盲船

    赵见初和李胜南不算是太熟,但其实他们同批在市局参加培训。只是李胜南培训结束就被借调出去,今年才刚刚回来。

    有相似的标签就容易熟络起来,两个人就着学校和社会新鲜人的话题东拉西扯。

    “你跟老杨是吵架了吧,” 李胜南的声音低下去,“科里都知道了。”

    赵见初手一松,差点把皮肤钻取器掉地上。他心里懊恼,办公室里的人也太爱八卦了。

    李胜南一手拉紧用止血钳,另一手持着剪刀麻利地剪下一块组织,放进已经装好固定液的玻璃瓶里。

    “我去年呆在下面县里,说真的有些事见多了,老杨说那种话,至少我现在已经不会觉得生气了。” 她好像宽慰赵见初,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也对工作尽心尽力,对我也很不错。”

    她抬头看向赵见初,“但总有那么一些时刻,时不时的,我会觉得他们又好像是另一个人。比如第一次知道杨哥在和他太太做试管的时候,我就觉得很惊悚。”

    赵见初低着头,在心里反复揣摩着李胜南的话。

    惊悚,她用了这么个词。

    他也知道老杨在和嫂子做试管的事。其实这件事在局里甚至算不上什么秘密,因为已经做了三年,在雨安这种小地方,谁的爸爸是谁的医生,谁的老师又是谁的朋友,任何秘密都很难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秘密。

    “我就在想,女人做试管那么痛苦那么可怜,” 李胜南伸手比划了一下,“这么粗这么长的针,从印道刺穿经过腹腔,还有感染,还有各种并发症。我在临床轮科实习的时候,在妇科见过一个取卵后并发卵巢扭转,正常一颗葡萄那么大的器官,扭转充血后变成橙子那么大个。”

    “我就在想,老杨自己不就是法医吗?他应该比别的丈夫更明白他的妻子有多痛吧?他也会觉得痛吗?让妻子这么痛苦的事情,他坚持做了三年。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很惊悚。”

    李胜南语气变得有些讥讽起来,赵见初默不作声。

    赵允望也是法医,程蝶生孩子的风险他应当比普通人更明白,但程蝶还是生了,最终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赵见初想,这是赵允望所预期的结果吗?或者说,明知道生育可能会让妻子死掉,但对风险心知肚明的赵允望还是选择那样做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算不算是一种杀人?

    他的声音很低,仿佛自问:“对他们来说,生育真的是一件极其重要,重要到可以放弃任何东西的事吗?”

    李胜南笑了。她丝毫不遮掩脸上的讥讽刻薄,却也压低了声音,仿佛一个巫婆在传授致命毒药的配方:“这么说吧,我们女人想要孩子,是因为这个社会从我们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往我们脑子里刻‘生孩子’这三个字。这个世界告诉所有女人,生孩子的女人才是好女人。一个女人说她不生孩子,等于向这个世界大声宣告她不想做一个好女人。坏女人意味着世界的弃绝,她会被惩罚,被抛弃。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才能来换取不生育的权利。”

    她望着赵见初,“可对男人来说,生孩子原本就无关任何痛苦,能看得到的只有回报,而不生才是自找麻烦,” 她眯着眼,捻起拇指和食指,“换做是你,你怎么选?”

    李胜南高高的个子,平时梳个利落的马尾,很爱笑很热情,此刻她的嘴巴里正在咀嚼着最冷酷的话,“明明有权力做选择的人,是老杨那样的男人,他们大可以选择不要那些好处,换来妻子的安宁,可他们偏偏没有。男人口口声声谈论着对妻子的爱,做的却是将女人推向绝境的事情。那么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是向着妻子,还是向着他自己又或者是别的什么,这种爱到底是骗局还是圈套,难道还不清楚吗?”

    “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会挨打,为什么要生孩子……” 李胜南了然地笑笑,“说得就好像有得选似的。有选择的人,当然从来都不在乎没选择的人啊,不是吗?”

    赵见初脸色有些发白。

    他想起老杨当时在争执中用来教育他的话 —— 你不要先入为主,带有色眼镜,因为你不知道他们的婚姻里发生了什么 —— 这种理智和公正,当时他无法反驳又无法认同,只能气得咬牙不说话。现在想来,是不是其中已经带着某种隐形的预设,才会显得那么荒唐,而他自己却又恰恰生活在这种预设里?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就像蝴蝶扇着翅膀从他面前飞过那样,闪过一片倏忽的影子。他隐约捕捉到了一点,但那一点还不够他看清翅膀的花纹,不够戳破那层笼罩着世界的,笼罩着老杨的,笼罩着赵允望以及所有人的迷雾。

    从他知道程蝶是为了生他而死的那一刻起,那一层阻挡真相的雾就长久地种在了他的心里。为什么程蝶要冒着生命危险去生孩子,为什么赵允望任由程蝶去冒这样的风险。他在这一刻似乎隐隐约约地摸到了这团雾的边界,而那个边界远比他想象得更加可怕冰冷。

    赵见初取下来固定的材料太多,一时半会又做不出来,堆在操作室,很惹出了些埋怨。主任特地过来找他,叫他采样注意效率。

    坐在旁边的老杨忽然开口替他解释,还在主任面前把事情都揽到了自己头上。

    主任走了后,他尴尬地向老杨道谢。

    “我知道二组有新证据了。” 老杨平淡地说,“是我疏忽了,你的怀疑是有道理的。”

    临下班的时候,赵见初还在守着做脱水透明,他原本带着口罩,带久了就感觉半张脸都是麻的,耳根也刺痛,忍不住偷偷把口罩摘下来透气。

    老杨推门进来:“ 累了就出去休息会。”

    赵见初指指面前的东西,表示这会离不开人,二甲苯里泡多泡少都影响出片。

    老杨仔细一看,眉头皱得更深:“用二甲苯你还不带好口罩?这东西闻久了会影响身体,你们现在年轻不知道厉害,等到以后就该后悔了。”

    老杨的话里似乎意有所指,赵见初听着,心里忽然生出一点可怜,又不知道这可怜到底该对谁,只好扭过头,默默带上口罩。

    原本老杨要留下来给他帮忙,赵见初一反常态不领情,好劝歹劝给人送走了。

    李胜南的话像一根针,在他心里细细地戳。我们女人,你们男人 —— 他不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但是第一次听出来一种怨忿。

    他把样本第三次放进恒温箱浸蜡时,手机响了,是黄显光打来微信电话。

    黄显光自从加了他的微信,偶尔会发条搞笑段子,提醒赵见初下雨带伞,再就是吐槽医院里来的奇葩病人。倒也谈不上骚扰,但要说赵见初看不出来对方的用意,未免就是装傻了。

    赵见初想不明白黄显光是怎么在几句话内就看破他的性取向,只能和对方委婉地表示,自己并没有公开出柜,包括对江畔。

    没想到黄显光大咧咧地回复他,没事的江畔不在乎。

    赵见初揣摩不透“不在乎”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却又不敢再追问下去。

    心虚的人是这样,自己是贼,所以每每与人眼神交汇时,都在揣摩着对方有没有把自己当作贼。

    赵见初接起电话,那边的黄显光直着舌头大呼小叫。

    “小赵弟弟 —— 出来玩啊,你哥跟我 …… 我们都在这呢……”

    这一听就是喝多了。

    赵见初想挂掉,电话那边却紧接着换了手,传来另一个声音,“赵见初?”

    江畔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不怎么高兴。

    赵见初没由来地紧张,乖顺地应了声哥。

    “他喝多了,非要叫你出来跟我们喝酒 —— 你在哪?” 江畔问。

    赵见初赶紧推辞,说自己在加班做病理,一丁点儿也走不开。

    他十分清晰地听见黄显光还在旁边叫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的小赵弟弟,堪比阎王催命。他直觉江畔的不快和黄显光打给他的这通电话有关系。

    “行,” 江畔说,“你忙吧,我挂了。”

    “畔哥——” 赵见初赶在对面挂断前忽然叫住了江畔。

    他忽然想到黄显光喝醉了,不仅喝醉,还当着江畔的面给他打电话 —— 这意味着什么呢?他的小秘密是不是就保不住了?

    他完全凭着一种本能叫住江畔,本能地做一些无用的挣扎,试图在他的秘密被无可挽回地泄露前,多拖延哪怕一秒钟。

    江畔迟迟听不到回答,催问他怎么了。

    赵见初一时黔驴技穷起来,支支吾吾,闭眼瞎编。

    “畔哥,我还没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