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蛾 第七章

作品:《盲船

    赵见初发觉走后门确实有点快乐。

    他不知道江畔说了什么,总之二组没有再例行公事一天一催尸检,反而把陈谶送来了。

    陈谶扔掉那边割肝一样的审讯和没完没了的文书,带着休假般的欢天喜地来办徐小娥的案子,跑了徐小娥上班的幼儿园,又去聊徐小娥亲近的亲戚朋友同事。

    他们这才发觉,几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或怀疑过徐小娥在家挨打,相比之下,徐父徐母的否认就显得更荒谬了。

    于是徐小娥的父母又被请来,江畔也跟了过来。

    面对这对父母的不断否认,赵见初十分挫败,好话说尽也撬不开嘴,一时火起来,索性把尸检报告拍到他们面前。

    “这么大面积的陈旧挫伤,你跟我说不是打的,难道自己磕的,还能磕到大腿弯去?”

    江畔在旁一直没说话,这会看赵见初上了脾气,伸手拍拍他的肩叫他坐下,转而开口对徐小娥的父母说:“你们跟警察撒谎是作伪证,这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到时候因为这个留下案底,你的儿子孙子上大学考公务员都要受影响,三代内直系亲属有案底,这个进了档案,就是终身的污点。”

    三两句话让徐父徐母的脸色立刻变了。

    徐母犹豫半晌,终于服软说实话。

    她说去年看过那个家暴打死人只判了两三年的案子。当时媒体是这么报道的,家暴打死的人,因为家暴所以就不能算故意杀人,随便坐两年牢就给放出来了。她估计这回女儿出了事,大概就是女婿一时手重,但她实在不甘心女儿就这么没了,就想着无论如何不能承认女婿经常打女儿,不想被当成家暴处理,其实他们一直都知道高辉打徐小娥。

    徐父坐在旁边嘟囔了一句:“我早就说别拿那么高的彩礼,没结亲就先跟人家结上仇,现在出事了吧?”

    声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听见了。

    这几句不知怎么戳动了徐母,她像被人揪住舌头拽起来的青蛙,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叫,紧接着跳起来抓着包往丈夫身上砸,一边哭骂。

    “你就知道!你就知道!你知道个屁!你到底跟谁是一家子?你以为彩礼要得少人家就谢谢你吗?彩礼要得少,婆家谁看得起你!背后都要指着脊梁骨说你便宜货!你妈骂了我一辈子,你现在装什么清高!”

    徐父躲闪不及,被砸得抱着头哀嚎,陈谶赶紧去拦住,把徐母拉到一边。

    “疯婆子净在外面丢人!” 徐父低声咒骂,一面对着镜子查看脸上的伤口。他被妻子的包砸出血,被赵见初带到洗手间洗脸。

    赵见初打量眼前这个刚刚丧女的男人:“你们刚才说彩礼是怎么回事?”

    徐父把纸巾摔进垃圾桶,“提亲的时候高家说刚全款买了婚房,彩礼想少给点,和三金加起来一共算三万,小娥她妈死活不同意,说婚房和小娥又没关系,彩礼必须给八万八。小娥和高辉也是亲戚介绍认识的,大家都是熟人,闹成这个样子说出去多难听,人家还以为我们掉进钱眼里要卖女儿。”

    赵见初又问:“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徐小娥心脏有问题的?”

    徐父木着一张脸:“她第一次怀孕后我们就知道了。医生的意思是让她先做手术。高家说她有这个毛病两次都没怀住孩子。怕她以后都生不了,一开始就想叫他俩离婚,还说让我们退彩礼。”

    “那怎么不离呢?” 赵见初忍不住把事实点破,把这对父母的脸面扯了,“你们也知道他一直在打你女儿。”

    徐父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小娥跟她妈一样脾气倔,不会说好听话。我早就跟她讲不要伤男人的自尊,要给他面子,有面子就好说话,她就是不肯听,非要把人家逼急了动手。你们还年轻不懂事,天天把离婚挂嘴上,那难道是什么好事吗?再说离了还不是要结,到时候再还不如这个呢?”

    赵见初忍了又忍,终究没张嘴。横竖他说不出什么好话,要是他受害者家属骂急了投诉他,还要连累江畔跟他一起挨骂。

    他最后问:“你们有没有想过给女儿把手术做?”

    徐父那张雕像般沉着的脸终于露出一丝难色:“我儿子马上也要结婚了,儿媳妇家条件好,彩礼也要得高。小娥那手术我打听过,做下来也得十几万。我们本来就是想着等我儿子的婚事过去了,再给小娥攒点钱。”

    徐小娥的父母被送走后,陈谶叫了赵见初一起去证物室。

    当天高辉被带走后,警察把高辉和徐小娥的手机也作为证物带走了。

    “这个手机我们拿到的时候已经锁死了,找人花了好大功夫,也解锁不了,强解就会抹掉。” 陈谶签了字,把东西拿出来,“说是锁屏密码输错次数太多,被锁上了。屏幕上的指纹比对也出来了。你猜是谁的?”

    赵见初瞧着陈谶的表情,有了猜测:“是高辉的?”

    陈谶点头:“而且是只有他的。技术前前后后比对一遍,只有高辉的指纹。”

    见赵见初低头看着手机思索,他又说,“我们通过徐小娥的身份证号,发现她名下有张车票,购票时间是两周前,目的地是省城,出发日期就是她死的第二天。”

    “我问过徐小娥的单位,没有派她出差,她父母也不知道她要去外地。而且她只买了一张单程票。” 陈谶点了点手机屏幕,强调道。

    赵见初不太确定:“她打算离开雨安,但是没有规划回程?”

    “前两次审讯高辉都没提这事,这里面肯定有名堂。” 陈谶笑得很狡猾,“我明天拿这事去诈一诈,看他怎么说。”

    赵见初回到法医中心找了个有空的同事来帮忙。

    这女同事力气大得惊人,还没等别人伸手帮忙,她一个人就把遗体从推车换上了台。

    赵见初由衷地朝她比了个大拇指。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们老师说女生干这个不如男的,男的力气大能干活。我听了就不服气,力气大有什么难的,练练不就有了。”

    同事叫李胜南,赵见初第一次听这个名字时,还以为是男人的男,方才看她签字才知道是南方的南。

    他想起上中学的时候,有个同班的女生叫迎男。后来上了高中,他听说迎男把名字改成了迎南。那时候他还不理解怎么名字改来改去就围着这个读音打转。

    赵见初后来渐渐长大,才明白了这变与不变之中,有多少屈辱,多少反抗不得的无奈。

    方才徐小娥父亲的几句话中,这个做父亲的从头到尾没有提过哪怕一次“我女儿”。他没有一次用“我女儿”这三个字称呼遇害的女儿。他只是小娥小娥地叫,其实这本也没有什么。可一旦和“我儿子”这三个字放在一起,横亘在其中的亲疏距离,忽然就被无限放大了。

    高辉的父母早在知道徐小娥有心脏病不适合生育的时候,就希望儿子离婚,所以他们压根不关心徐小娥的心脏病,也不想花钱给徐小娥做手术。徐父徐母知道高家因徐小娥的身体不适合生育而不满,也知道高辉家暴,但似乎谁也没有劝她离婚的意思,更不用提帮她治病。

    赵见初拉开的裹尸袋,金属拉链头冰凉,寒冷隔着手套钻进皮肉。

    徐小娥脸上覆盖着淡淡的白霜。她冷吗,他默默地想,和活着的时候相比呢。

    徐小娥像一副描绘战后疮痍的画。倒下的马匹躺在灌木中,房屋燃烧后的黑色废墟,被杀死的人摆成各种扭曲痛苦的姿势,他们都十分逼真。然而幸存的人从上往下观看这幅画,且是同时看到一切事物,却仍然无法得知当时的情形。旁观者缺乏时间的维度,一个自以为是四维实际上却处在二维的生物从他自己狭隘的视角中寻找最粗暴的因果关系并理直气壮地发问 —— 她怎么不逃跑。

    赵见初从这幅图景中感到无力。

    给暴力套上亲密关系的外壳里,放进一个以家为名义屋檐下,似乎就足以消弭暴力的本质了。

    它可以被冠以温情的名义和性质,也可以用冷静理智的程序来界定主观恶。在家这个特定场景下,发生的暴力赫然成为一簇因为亲密关系恶化才突变的肿瘤细胞,一种因为情绪失控而变异的衍生物。

    用理性的分析定义暴力的非理性,进而将非理性作为借口为暴力实施者去罪。

    他并不是第一天意识到世界的荒唐,但一层又一层理性不断推进这种荒唐让他感到绝望。

    赵见初走神间,听见李胜南在旁边吸气。

    李胜南支着两只带好手套的手:“我知道你们这个案子,但我没想到她被打得这么可怜。” 她顿了顿,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只能咬着那两个字,“太可怜了。”

    赵见初想起陈谶说的那张车票,只觉得无限悲凉,“她本来有机会离婚的,但是她周围的人从来没劝过她。要是当时有人推她一句就好了。”

    “怎么会有人劝她?” 李胜南的语气有些刻薄,“朋友亲戚就不用想了,她父母更不会劝的,他们只会说‘你也有错不该跟他吵’,‘离了婚女人日子不好过’。”

    赵见初不由得侧目。

    李胜南这才解释:“不是我,是我姐。我姐夫打我姐的时候,我爸妈就是这么劝的。他们说关起门过日子就是这样,牙齿还会咬舌头。他知道错了以后会改的。”

    “想想多可笑啊,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打一顿,对方怎么也得撕我一层皮,可是男人女人谈恋爱结婚了,那就能随便打了。” 她望着徐小娥,抿直的嘴角看起来有些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