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鸟 第四十三章

作品:《盲船

    每次来省城公干,江畔都格外焦躁。


    到别人的地盘办案子,照规矩要打招呼走程序,执法管辖权上的事情一丝都不能疏忽。


    “其实辖区派出所也在盯着,那个厂子里人员来来往往,多的是没办暂住证的工人,没名没姓。现在政策又缓和下来,不让给外地务工人员强行□□强行驱离,可但凡有个什么闪失,监察不力的责任还在我们身上。”


    “不过你们这两个案子,我听着,不像能并到一起的吧?”


    接风饭是必不可免,也不是有多热情好客,好像有些事就非得在饭桌上说不可。


    他们被请到省城公安局的食堂包厢里。支队长亲自来倒茶散烟,迟迟才绕着弯子进入正题。


    和江畔同来的同事听完支队长的这番话,都回头往江畔脸上瞧,一时间好像舞台上所有的聚光灯,都打在江畔身上。


    “并不并案其实也无所谓。” 江畔放下手里的杯子,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原本也没想到会扯出另一个案子。还是要看能查到哪一步。案子嘛,放在谁手里都一样,怎么便利行事就怎么办。”


    支队长听完,眼角的鱼尾纹又深一层,再倒一圈茶。


    晚上几个人呆在江畔的房间商量第二天的事。


    同事想从江畔嘴里要一句准话:“最后把案子挖出来,我们真就这么交到省城手里啊。”


    另一个同事是躺平的性格:“要在这查出东西来,别的不说,物证送检肯定是就近,总不可能再带回雨安。要我说就别想那么多了,案子嘛多一个少一个,就那么回事。”


    眼看这话说下去就要没完没了,江畔才打断两个人:“后面的事后面再说。明天是打着工商消防联合执法检查的名义进厂。许威认识我,我不好露面太多,你们跟着工商走,重点盘问沔村出来的工人,看看厂子里的人有没有再村外见过许家有的妹妹。”


    “她是活着离开村子的,之后苯海拉明中毒死亡,死在哪了,死在什么时候,才是关键问题。”


    拿到遗骨的毒理报告后,他们在局里开会谈过这个问题。


    陈谶认为无非就两种可能。一是买尸的那家人先联系上了许家有,然后才有预谋地发生了谋杀;二是谋杀发生在前,卖尸只是顺手之举。


    “如果谋杀发生在前,那就又回到了我们最开始的疑问。”赵见初当时说,“杀人的动机是什么?就算完全抛开亲情不谈,要让许家人杀掉一个有劳动能力且顺从的劳动力,失去一个可以任意剥削的家庭成员,对这种家庭来说应该是一种损失,非得有个很强的动机不可,而且这个动机本身必须还得弥补许家人的损失。”


    这种话说出来,什么劳动力什么剥削,多少是有些惊世骇俗,当时在场开会的人都沉默着不接话。


    江畔却觉得赵见初这个角度是残酷到近乎巧妙,他们之前都没有从这一点思考过。


    许家有的妹妹对这个家庭来说算什么?


    这个女人看似是许家人的累赘,实则她仍然在为家庭创造劳动价值。对一个农村贫困家庭来说,每一个劳动力人口都是珍贵的。除非她的死能换来的价值大于比她活着时的劳动,否则许家人没有任何理由要杀掉或者遗弃她。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也是这个推论最后彻底说服了尚犹豫的陈局。


    陈局夸他,说你小子卧底没白卧,现在对这些村村沟沟里的事都摸透了。


    江畔笑得像儿子考了双百的家长,颇有些得意,说这可不是刑侦队里的人想出来的,是人家赵法医提出来的。


    陈局还没忘掉赵见初怒怼检察员,被人家领导电话打上门来告状的事情,再看眼前江畔这样子,个中内情就猜了个七七八八,难免又皱起眉头。


    “你和赵法医从小一块长大这么个事,在局里也传遍了。哥俩好归哥俩好,但你大小也算是他的领导,该批评敲打的时候,你不能顾着面子。你现在讲感情抹不开面子,对他以后未必是好事。”


    话都说到这了,江畔还有什么不懂的。江局表面上教育他,实则是对赵见初不满。


    江畔也不反驳,就是扯着嘴角无奈笑笑:“您说得是。但小赵嘛,您可能也知道,从小就是赵主任给带大的。以前我们住一个院子,他总挨欺负。赵主任工作忙也不怎么管他这些事。所以从小没人护着,他是性格有点要强,认死理。我私下也说说他,成熟点,别总像个孩子似的。”


    这么一卖惨,陈局想起赵见初的身世,绷紧的表情又松动了些。


    江畔为了案子跟陈局顶牛,陈局最多两三天不给他好脸色看。但他要维护赵见初和陈局起冲突,最后倒霉的只有赵见初。


    不如卖卖惨得了。


    但卖惨这事得背着赵见初,要是当他的面,他能跳起来给自己头发拔了。


    同事走了,江畔枕着手躺床上发呆,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个一天没消息的小混球。


    出差前没谈拢,他想着不能把人逼急了,缓一缓出了差再说。结果小混球真就消失了,一整天都没动静。


    还是买的东西显示签收了,他才知道赵见初回去过。


    他思来想去,还是摸着手机坐了起来,脑子里预备了一百个非打电话不可的借口。


    结果电话接通,那头的赵见初声音压得低低的:“你有事吗?没事我一会给你打过去。”


    好像在做贼。


    他还没来得及细问,又从电话里听见了段燕的声音,“你要是有工作,就赶紧去忙吧。”


    江畔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忽然想起来段燕前两天说过要去拿东西。


    “赵见初,你跟我妈在一块?你俩在哪?”


    他实在怕了自己的妈又和赵见初凑一起。


    赵见初不跟他纠缠,挂掉电话后有些尴尬地冲段燕笑:“是畔哥,打电话叫我帮他取快递。”


    他确实不擅长撒谎,段燕都听到那边江畔质问的嗓门大得透过话筒,我妈两个字无比清晰。


    “江畔就不乐意我跟你呆在一块。他一天到晚,什么心都要操。” 段燕背后吐槽自己儿子不遗余力,“你以后可别让他这么管着。”


    这话赵见初听着有点不对头,但他心思不在这上头,来不及细琢磨,只是替江畔辩解:“阿姨,畔哥心里其实很敬重您关心您,我也觉得他有这样的妈妈,很羡慕。”


    段燕笑了:“奇怪了,外人看我都是十几年不管孩子,自己在外头快活,你却觉得羡慕江畔?”


    赵见初点点头。


    “其实他很早之前就跟我说过。他知道您过去不开心,是支持您离开的。他也不希望您为了他放弃自己的人生。我觉得母子间这种相通很难得。难得您没有用孩子来绑架自己,他也没有用母爱来绑架您。”


    段燕唇边的笑意淡下去:“你……是不是埋怨程蝶生下了你?”


    “我要说是,是不是显得我很冷血?” 赵见初抿着嘴想笑一下,却不成功,反像是扯着唇角在忍痛,“怨恨谈不上,但我总想着,要是没有剩下我,她还活着,也许有一天可以像您一样自由。是我剥夺了这种自由的可能。可是,可是这也不是我自愿的呀。”


    他讲到最后,不自觉拖着尾音,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没有地方讲理。


    但他这回好歹忍住了,没当着段燕的面掉眼泪。


    段燕主动站起来,走到他身旁坐下。


    “你这孩子 ——” 她长叹一声,“她怀孕确实是为了维系婚姻才去冒这个险,毕竟你奶奶——”


    她顿了顿,想起来赵见初的奶奶已经去世多年,不好再大说死人的坏话。


    “她想和这个男人走下去,所以想让你奶奶对她满意。但她怀你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死这件事,也不觉得是负担,她想的一直都是你们一家三口以后会幸福。”


    “这件事情上,赵允望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我一直很讨厌你爸爸。因为当年是他坚持要娶程蝶,你奶奶本来就不喜欢程蝶身世飘零又漂亮得太惹眼。而他既然把程蝶娶回家,就该顶住他母亲的压力。但他又很懦弱,做不到。”


    “只能怪我们年轻的时候,环境就是这样塑造我们的,家庭是最宝贵的,应该为了维护自己的家庭付出一切。我也好,程蝶也好,都以为人生就是这样的吗,不知道还有别的选择。从来没有人教导过我们,人最重要的是自己,爱情和婚姻都该只是服务于个人幸福的东西。”


    她拍拍赵见初攥在一起的手指:“你希望程蝶不要生下孩子,是因为你们的想法已经不一样了。你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最重要的,这就足够了。悲剧不是你造成的,也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非要说你有什么责任的话,那也是好好生活,让自己变得幸福的责任。生活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往前走,脚下踩的都是以前的人用身体铺的路。”


    段燕最终没有直白地问出她所察觉到的那一丝蛛丝马迹。


    她拿了江畔放在书房里的东西,比赵见初先一步离开江畔的家。


    走出小区上了出租车,她才给江畔打过去电话。


    江畔接了电话,心虚地立刻解释:“我是让小初去帮我收快递的。”


    好嘛,共同犯连口供没串利索。


    段燕哼了一声,懒得戳破自己的儿子:“雨安就这么大点地方,人言可畏,有些事你可想好了。”


    江畔一愣:“妈……”


    段燕靠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路灯拂过她的眉眼,眼角的鱼尾纹愈发丛生,银色的发根潜伏着。


    “我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尽过当妈的责任,现在你都成年了,我更不会管你。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


    她终于说不出口那三个字。


    “但是这条路有多难走,你心里要有准备。你坚持要走,妈妈祝福你。如果实在太难了,妈妈也愿意尽力帮助你们。”


    “只是有一点,妈妈希望你和小赵,都要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任的人。不要有互相伤害的一天。”


    江畔几乎要握不住手机,颤抖着叫了句妈。


    过了许久他才又挤出了一句话。


    “谢谢你,妈。”


    赵见初呆坐在客厅里,任由夜晚落在他的肩上。


    客厅里没有开灯,门上的密码锁转着流光溢彩的灯圈,好像一个微缩版的摩天轮。


    段燕临走前站在门口说的话,还在玄关打转,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还从来没有去过游乐场。


    雨安不景气多年,游乐场早就倒闭了。


    对那些一辈子从来没有走出过雨安的人来说,那些通过一小块玻璃屏幕所折射出的光彩陆离的生活,是多么遥远的只存在于平行世界的事情。那是理所当然地只存在于虚构中的生活。


    对于那些从来没有得到过自由的人来说,自由也像是神话一样那么荒唐。


    段燕临走前对他说,其实这个世界已经和我们那时不太一样了,至少你们有变得更有力量,也更自由了。她会开心的。


    赵见初把手举到面前,借窗外的光看着手掌上深浅不一的纹路,纵的横的,最后都汇聚蔓延到掌心,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要从那里钻出来。


    江畔临睡前接到赵见初的电话。


    他睡不着,但实在是不睡不行。


    “哥。” 赵见初在电话里喊他,“你们出差顺利吗?”


    没良心的小混蛋破天荒地拉家常关心他。


    江畔受宠若惊:“今天没什么事,就和省城公安局的人见了一面,明天去制衣厂,才是重头戏。”


    赵见初哦了一声。


    过了几秒,他又说:“等这个案子办完,我们休假两天,去平海镇看海吧。”


    他慢吞吞地说:“我听说那边有个游乐场,可以坐摩天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