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鸟 第四十二章

作品:《盲船

    回去的公交车上,两个人默契地各自掏出手机,异常沉默。


    直到快下车,江畔终于觉得不开口不行了。


    “前两次我亲你,你哭,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赵见初一愣,没明白:“什么原因?”


    “就是,就是你觉得我不尊重你,没有先征求你的想法,让你觉得我不尊重。”


    江畔也结巴了起来。


    赵见初一时没说话。


    到站,下车。


    眼看市局的门牌就在前面,剩下的路太短,而该说的话却还没说几句。


    江畔有些着急,把人拉到道旁的树荫下:“我们在这说完再走。”


    他一路在反思自己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比照着赵见初对黄显光的控诉。虽说赵见初骂的是黄显光,可细细一想,分明他做的事也差不多。


    赵见初每次接吻都哭鼻子的原因终于找到了,就是被他气哭的。


    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的逼问性质,又犹豫起来:“或者,你想过两天再说?”


    午后是闷热,好像一层保鲜膜把人里外裹起来,潮得透不过气。


    赵见初想,要说他双标,他不能不承认的,因为他懦弱又没有定力,可以拒绝一个不喜欢的人,但拒绝不了一个自己心仪的人。


    要说他生气,倒不如说更多的是害怕。


    怕江畔不过是被揉捏塑造的千千万只画皮中的一个,怕自己遗传到悲剧的命运,总有一天献祭一样在所谓的爱情里粉身碎骨。


    可是这种惧怕是没有办法用任何言语,以任何方式讲清楚的。


    这只是一种独属于他自己的处境。


    就像一个噩梦,除了做梦人自己,再没人能对那些模糊的形状场景,产生一丝一毫的理解。


    他的沉默让江畔的心往下坠,慢慢松开拉住他的手:“算了,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赵见初把材料带回法医中心分给同事,分到老杨那里,老杨客气说句谢谢。


    老杨是在省司把毒理结果发过来的时候,才知道他自己寄送了材料,当场问赵见初为什么不跟他商量。


    那会刚在办公室里开完会,主任都没走,办公室里都是人。


    赵见初正埋首整理材料,听老杨这样问,他连头也没抬,说反正你同意不同意,我得要寄去做毒理分析。


    这话说完,半天没听老杨的动静。等他弄完材料起来去找主任签字的时候,正好撞见老杨从主任办公室里出来。


    两个人迎头打个照面,老杨竟然还冲他挤了一丝笑。


    进办公室找主任签过字,主任又把他留住说几句,核心思想是和同事工作方式不同,遇事多沟通。


    他这才明白合着是主任看出来他和老杨闹矛盾,在中间调解关系呢。


    “大家难免做事的方式动机不同,但说到底还是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把案子办了。你这孩子不说也不解释,让人家误会,那多不好。”


    他心里不同意主任这套说辞,明明是他和老杨沟通也没用。但他懒得说出来费口舌,说句知道了就走了。


    江畔的夹板也拆了,赵见初下班直接回了宿舍,到晚上才收到江畔发的短信,说要连夜出发去省城,晚上不回家了。


    赵见初想回信息说自己已经回宿舍,但一句话删删写写,比撒谎还难。


    他半天没动静,还想要不要今晚上装死算了,却不知道电波得另一头,停留在聊天框上的“正在输入”,早将他的窘迫出卖得一干二净。


    江畔的车停在休息站,同事去上厕所,他站在吸烟区里抽烟。


    他的烟瘾并不重,不至于百来公里的路还要半途停下来过瘾。


    是车站分开时最后赵见初的表情一直留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心烦意乱。


    他讲不清对方那样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只是看上就好像在竭力忍耐和压抑着什么。


    他不免因此一遍又一遍回想在医院里听到的那半截对话。


    当时赵见初背对着他,他看不见赵见初的表情,只有黄显光一张尴尬而略显惊慌的脸,向他无声的求助。那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黄显光像只可怜的啮齿动物,被人逼到死角里面。


    那场景很有些滑稽,但他笑不出来。毕竟他也是当事人之一。


    他握着没锁屏幕的手机,屏幕上缘的输入提示跳动闪烁一阵,最后还是归于平静。而聊天框内只有他的头像孤零零,像被一场没有下文的戏剧。


    他叹气,抬头看见同事已经从厕所里走出来。


    他扔掉按灭烟头,又飞快地发一条信息,赶在同事走过来之前,把手机塞进口袋里。


    我们要去几天不好说。你明天帮我收一下快递。


    江畔又发一条信息来。


    赵见初捧着手机,这回再没法装傻下去,只能办公事一样回复:好,你放心。


    他心里盘算着明天要去江畔家把自己的衣服拿回来,顺便把快递拿了。


    然而他没想到会在第二天下班去江畔家收拾衣服的时候,遇到段燕。


    他在卧室里收拾自己的衣服,听到外面密码锁响,还以为是江畔,嘴上说着“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走出卧室时手里还拎着一件衣服。


    段燕站在玄关,掩不住的震惊。


    还好他有现成的借口,赶紧解释时因为江畔受伤了,自己过来住两天方便照顾。


    谁知段燕压根不知道这件事,赵见初只好再扯谎,说江畔是打篮球的时候拉伤了。


    小秘密越来越多,现在他撒谎像喝水,完全是熟练工的样子了。


    他收拾都顾不上就想跑,但没跑掉。


    段燕在沙发上坐下,提包随手搁在脚边,拍拍身边的位置冲赵见初笑,大有一副要和他聊的意思。


    赵见初只得硬着头皮坐下来,没挨着段燕,坐在了长沙发的另一侧。


    “江畔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打打球还能受伤,叫你来照顾他。” 段燕笑眯眯。


    赵见初厚着脸皮点头:“畔哥平时也很照顾我。”


    但段燕的话锋马上一转:“就是不知道江畔什么时候才能带个对象回来。都快三十的人了,自己一点都不着急。”


    这话题赵见初实在接不上来,只能干巴巴地笑。


    他觉得段燕说这些话大概是有些用意在里头的,但他不可能跳起来把事实挑破,也做不到装傻充愣顺着段燕说。


    只是段燕换了个姿势,端庄的黑色长裙下左腿叠上右腿,又追问:“你自己呢,有没有喜欢的人,谈恋爱了吗?”


    赵见初张张嘴,又摇摇头。


    段燕便吟吟地笑:“正是谈恋爱的年纪啊,可要抓紧时间。碰上喜欢的人,胆子大一点。不要以后留遗憾了。”


    赵见初觉得现在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像条濒死的鱼,实际上他也确确实实感觉到缺氧,被段燕说得脑袋发昏。


    不然他不可能荒唐到如此失礼。


    “阿姨,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您……您后来还有过喜欢的人吗?”


    他说出来,自己却先变了脸色。


    实在是他的问题太荒谬,要让段燕知道大院里面关于她的流言——


    段燕却仍旧笑得很和蔼,他偷偷打量,那笑看上去也不是像场面上虚浮的笑。


    “我当然遇到过。只是相处之后觉得还是不合适,大家就又分开了。”


    段燕抹了一把额角,赵见初眼尖地看见鬓边有一两根白发,一闪而过。


    “人活到我们这个岁数,能挑剔的可多了,一丁点儿不相称,那都是走不下去的。” 她忽然好像年长的密友,和赵见初分享起自己的经验,“只有年轻的时候趁着柔软,才有磨合的说法。以后年纪越来越大,人只会越来越硬。所以我就怕江畔啊,拖啊拖,年纪越大就不肯去爱别人,宽让别人了。”


    赵见初忽然脸红。


    他想起那个雨夜之前,天台上江畔半跪在他面前请求他不要哭泣。


    江畔强势的时候是很强势,江畔从来就是一个强势的人,这是他的天性。


    但他在自己面前每每流露出天性后,又会把这天性立刻收敛起来,换上一副不伦不类的柔软。


    柔软这个词,放在江畔身上实在太不像话,拿出去说给谁听,都不会有人信。


    可赵见初确实找不到更确切的词了。


    江畔在他面前,就是这样的。


    段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几乎要把自己缩进沙发深处的年轻男人。


    那眉眼和旧友无一不相似,仿佛她们又回到几十年前依偎在一起的日子,程蝶低着头害羞地说自己有一个喜欢的人了。


    段燕忍下忽然冒上来的泪意。


    “你问这个,是不是遇上什么感情问题了?你要是愿意,跟阿姨讲讲,说不定我能给你出个主意?”


    赵见初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


    母亲是什么样的,他只有一个浮泛的概念,或是从书上来的,或是从别人的生活里偷来的。他读过的那些作者,男作者们,格外擅长创造理想的女人,以至于那些女人看上去并不是一个承担着母职的人,而只是一些关于母性的行为守则。


    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有人问他,你是不是遇到问题了,给我讲讲好吗。


    他无师自通,原来这样柔软包容却有无限力量的声音,就是母亲吗?


    “想来你从小大到,一定有很多问题,是不会拿去问赵允望的吧。”


    段燕微笑着看他。


    “我看着你出生,刚生下来的时候江畔还在旁边捣蛋,说像个猴子,把程蝶都气哭了。一转眼你就长这么大了。但在我眼里,到什么时候你是个孩子。你和江畔,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可惜那臭小子自己主意大,从来不跟我说点贴心话。我倒是做梦都想再有个愿意跟我聊聊心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