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章

作品:《安然无恙

    六月梅雨季,太阳闷在云层中不肯出来,空气总透着潮热。


    上午一下工,程野便冲到厨房,先拧开龙头,冲了把脸,连头一起,冲完也不擦,甩两下,奔饭筐就去了。


    送饭的也刚到,俩人前后脚。担子还在肩上没往下放,程野便急着过去,嘴里喊着嬢嬢,那边手就已经伸出去了,将近一米九的大个,两条胳膊伸开,比挑饭的扁担还要长。


    程野弯腰将两边盖帘一掀,菜的那边再盖上,从另一边抓出仨馒头来,边吃边往外走。


    “不吃菜啦。”


    “有馒头就行。”


    程野北方人,爱吃面食,面食里边儿又独爱馒头。可这里是南方,轻易吃不着,就这还是老刘头看面,给开的小灶,每周一次,多了人嫌麻烦,不给蒸,主要其他人也不干。


    虽然蒸不出北方馒头的筋道劲儿,但也比吃不上强。


    程野不挑。


    也就今天急着出门,不然,就这样的“一抓没”,他一顿能吃五个。


    程野啃着馒头回屋换衣裳,老刘头进来的时候,他裤子刚套进一条腿,看他收拾这么利整儿,还以为去医院看黄毛。


    虽说是黄毛小心眼儿在前,但毕竟挨了打,属于占理儿一方,老刘头怕俩人因为看病的钱再打起来,于是,上前叮嘱。


    “好好跟人说,别动手。”


    程野龇牙一乐,站起来之前,将最后一块儿馒头塞嘴里,“我就去买个被子,动什么手”。程野换好裤子,又从背包里拽了条背心穿上。


    老刘头哦了声,出门前,眼睛又往他身上溜了两圈。


    就买个被子,用得着倒腾这么利索?


    程野被他看的一愣,也低头瞧了瞧自己。


    心说,怎么的,不就换了身衣裳,有啥新鲜的?


    老刘头没说话,拿上饭盆出去了。


    确实没啥新鲜的,人本来长的就精神,泥巴坑里滚一遭,光是换身衣裳,洗把脸,立马就瞧出来不一样了。


    底子在呢,没办法。觉得新鲜,那是看的少了。


    问题就出在看的少了,人倒是想看呢,可平时也不这样啊。成天光个大膀子,裤子沾身上就是一天,不到泥巴坠的往下掉,都不带换的。


    从糙老爷们到精神小伙儿,这转变也太突然了。


    老刘头从屋里出来,抬头望了望天,寻思,又不是二八月,这闹得哪门子妖。


    程野单手揣兜,食指圈着车钥匙,摇头晃脑往外走,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浪荡样儿,丝毫没领会老刘头眼神中的意思。


    主要人真没想别的,确实是出去买被子,床板太硬,睡一夜起来,浑身哪哪都疼,比干一天活还要累。


    ————


    刚从工地拐出来,还没等走到石桥,程野就瞧见车上坐了一个人,那人背对着他,身体半趴,跨坐在车上,两条腿荡来荡去,别提有多自在。


    一点擅自动别人东西的不好意思都看不出来。


    程野停住,瞧着人,不知怎的,脑子里就冒出小结巴说他重色轻友的话来。


    昨天回去后,小结巴脸红脖子粗,吭哧半天,就为他白天骑车载姑娘出去的事儿。心里不平衡,说平时想摸一下都不让,怕把漆给蹭掉了,载姑娘咋就不掉漆了。


    程野斜了他一眼,“废话么不是,你个糙老爷们能和姑娘比。”


    “咋...咋...不能比,不都是....肉....肉长的。”


    “肉...跟肉...能一样?”程野故意学他,朝人手一指,接着说,“你管这叫肉,抻平了都能当搓板使。”


    “你...你...就是重色轻友,惦...惦记人家...细...细皮嫩肉。”


    小结巴气不过,不跟他争,最后梗着脖子来这么一句。


    细皮嫩肉?


    程野眼睛半眯,视线重新落在那两条腿上。


    确实挺细,也....白,尤其脚踝那截,太瘦了,凸出来的踝骨,好像轻轻一握,就能坏掉似的。


    坏掉...


    程野视线下移,扫过那些轻浅不一的痕迹,他对伤口并不陌生,打眼一瞧就知道怎么回事。除了,小腿后侧的几处刮痕,剩下的全是鞭伤。


    尽管有些已经淡到几乎看不出,但时间累积的痕迹还是能想象的到当时施暴者力气有多大,不抽到皮开肉绽的程度,成不了这样。


    落魄又狼狈,这是他当时第一反应。


    所以,才让他在不经意一瞥间,心头一软,管了这闲事。至于,他小结巴说他惦记人家细皮嫩肉什么的,他是真没往那处想。


    至少,当时没想。


    程野忽然想起钱包夹层中,那串朱红色的帝王砂链来。来的时候,家里人给的,说能挡灾辟邪,他不信这个,所以一直没带。


    红色,珠圆玉润...


    倏地,程野心头一麻,竟然勾出些湿痒的骚动来。


    程野抬手抹了把脸,男人堆里混久了是不行,看条腿就不淡定了。


    风吹着脚步声,连着他这点丝丝绕绕,半点没剩,全落车上人耳朵里了。


    超出常人的警觉性,是安然从小养出来的傍身本事。想活命,少挨打,那就不能将自己看做是人,可以不聪明,但绝对不能傻。


    安然胳膊拄着后备箱,听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果然,有人抬脚踢了下车撑,车身随之一晃。


    “看够了?”安然没动,依然半趴在车上,说,“别我一回头,再跟昨天似的,有人再不好意思。”


    程野撵人的话都已经到了嘴边,硬生生又给堵了回去。


    安然扭头,对他笑,好像并不在意。


    程野就没那么坦荡了,像被抓了现行的偷窥狂,表情鲜有的不自在,于是,清了清嗓子,将视线移开,落到被雨打湿的车座上。


    顿时,眉心一竖,想发火。


    安然见他拧眉,还以为自己掀了雨布,淋湿了座位,于是,立马伸手,盖住被雨打湿的位置,左右来回一胡噜。


    “哎呀,掀大发了。”


    程野垂眼,帽檐太宽,几乎将她整张脸罩住,就这么仰头看人时,眼神又柔又乖。


    沉下去的骚动又来了...


    如果不是成心的,那就是天生自带诱惑人的本事。


    可诱惑本身,就与危险并存。家里人说,诱惑不分大小,催出的罪恶都是一样的。


    于是,程野不跟她对视,弯腰把垂在地上的雨布,捡起来,抬手搭在一旁树枝上。


    如何抵抗诱惑,并将危险拒之门外,是他到这儿来之前,反复训练的科目。


    对这种未列入风险等级“危险”,只需要无视。


    “不跟你说别来这儿吗?”


    程野挂好雨布,眼神微侧,示意她下来。


    “你说的是别去工地,我没去。”


    安然追着他眼睛,表情同样乖巧,少了蛊惑人心的东西,人看起来反倒更纯粹了。


    程野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


    “找我干吗?”


    “救命!”


    安然说的正经,程野面色一紧,再开口语气变得严肃。


    “救谁的命,把话说清楚!”


    程野长相并不柔和,浓眉大眼,眼睛又黑又沉,就这么面无表情看着人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凶。


    虽然也才第二次见,彼此谈不上了解,但就这种程度的“凶”,还是头一回,于是,没再卖关子,直接说。


    “团子,从昨天到现在,不吃不喝,快要饿死了”。


    程野本身就高,眼下还站着,安然想看他,只能仰头,天上,雨雾连绵,落在眼睛上,湿哒哒的,好像一眨眼,真就能掉下泪来。


    程野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嘴里的团子是谁,眼见松了口气。


    “它不吃饭,你找我做什么。”


    “那不是咱俩一起捡的么。”


    一起?


    程野眼神嗖的看向她,想问,是不是对“一起”有什么误会,可嘴巴张开,却成了别的。


    “然后呢。”


    “你出去买点奶粉回来吧,顺便再带个奶瓶。”安然说。


    “哦,我买,你呢?”


    “我?”


    “嗯,你。”


    安然手指搓了搓衣角,大眼珠子一转,立马反应过来,试探道。


    “我给钱?”


    难不成我给?这话程野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抱臂站着。


    没拒绝那就是答应。


    安然龇牙一乐,放在拉链上的手正要往下拽,突然想起什么,于是侧了侧身,这才往外拿钱。


    “我看这边物价不贵,一百块钱能买那老些东西,奶粉要贵一些,二百应该够了吧。”


    安然说着,把钱递给程野。


    程野哪买过那玩意儿,不知道多少钱,索性全都接了。


    “剩下了就当是车钱,要是不够你就先垫上,回来补给你。”


    程野插上钥匙,眼神示意她下来。


    安然像是没坐够,下来的时候还稀罕的在上满拍了拍。


    “你叫什么名字?”程野拧了钥匙,转动车把,突然问了句。


    安然一愣。


    程野在这短暂怔愣中,回过神儿,问的什么屁话,人叫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于是,不等安然回,便开车冲了出去。


    “安然”,轰鸣声中,安然提高嗓门,“安之若命,顺其自然的意思。”


    安然,程野默念,名字还挺好听。


    其实,除了无视,还可以,留作待观。


    ——————


    程野提着东西往山上走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


    他没想上来,在停车的地方没等到人,本打算直接回了,可走一半儿,越琢磨越觉得不是个事儿,


    贵贱都是一条命,心里惦记着团儿,于是,就又折回来了。


    折回来也没报希望,他知道山上有座寺院,但不知道具体位置在哪,从没上去过,站山脚上斟酌半天,最终选了条相对宽,看上去有那么点“路”的意思的道儿往上走。


    程野终于知道她腿上那些刮痕怎么来的了,这哪里是路?遍地荆棘丛不说,底下还是深浅不一的沟壑,他又高,被根深叶茂的老树枝压得根本抬不起头。


    程野将手机电筒开到最大,才勉强看清,不至于被刮伤或者掉进去。


    还是缺心眼,刮成那样,也不知道穿条裤子。


    就这样走了二十分钟,终于在手机电量和本就不多的耐心快要耗光前,“找”到了人。


    说找并不准确,捡还差不多。


    程野停的位置,往上大概五十米左右,有一条河,河床很宽,但并不深,水流也不急。程野听着水声上前,拨开眼前的遮挡,正好看到在岸边石头上坐着的安然。


    水月相映间,一袭红裙似火,将美人半遮半掩,安然背对着他,程野可以清楚的看到那如水流般柔润的腰背曲线,如凝脂白玉,将一路走来的燥热与烦闷置于一片惬意的冰凉之中。


    程野有些恍惚,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很久之前见过的一片罂粟花田。


    于此同时,心倏的一颤,某些东西破碎,接着,一种名为怜惜的情绪来势汹汹。


    安然安静的坐在石头上,手指无意识的缠着裙边的线头,一圈又一圈,等转到了头,再猛地一扥。程野垂头,眼角含笑,原来那些龇牙咧嘴的痕迹,是被这么揪出来的。


    眼花了吧,他竟然还从中觉出别样的美感来。


    就没别的衣服么。


    程野看不见她表情,只能通过无意识的重复动作,大概猜出她可能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


    风吹来一丝凉意,夹杂陌生的声响。


    “谁”,安然猛地转身,眼睛瞪向某处。


    程野条件反射,立马朝她看的方向转身,手习惯性往腰后摸。手下一空,才反应过来,于是,晃了晃手机,怕晃她眼,特意将角度放低。


    “我,程野。”说着,便从林中出来。


    “啊,吓我一跳,一点动静没有。”


    安然松了口气,程野关掉手机灯,低头的时候,安然按在外套上的那只手,从侧兜缓缓抽出,那把瑞士军刀,悄无声息,重新落回到口袋。


    “我以为你不来了。”安然重新坐回去,侧身看着他说。


    “那还等?”


    程野过来,将买的东西递给她,安然示意他放地上,地上都是水,程野没找到地方,于是继续搁手提着。


    “你肯定得来”,安然瞥他一眼,语气笃定,“因为你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程野短暂沉默后,问她。


    安然捡起地上的外套,从里面拿出一个保温杯,接着,又从另一个兜儿里把团子掏出来,这才回他。


    “团子啊,你舍不得它死,因为你是好人。”


    程野瞧了眼缩在掌心,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饿晕过去的肉团,没说话。


    “会冲奶粉吗?”安然把杯子递给他,程野一愣,摇了摇头。


    “那你抱着团儿”。


    安然没跟他商量,程野站着,够不到,于是,直接放他脚上。


    程野被这肉乎乎的团子一贴,下意识就要往后退,这一退不要紧,肉团险些掉下去,程野赶紧蹲下,大手一捞,小东西才免遭一劫。程野学安然的样子,将它捧在手心。


    小心翼翼的劲儿,真跟捧条命似的。


    安然冲好奶粉,在手背上试了试温度,重新把团拿回去,放在臂弯,声音轻的像是哄孩子,“来,我们吃饭饭。”


    “你有弟弟,或者妹妹吗?”


    安然一顿,睫毛快速颤了颤,像对受惊翅膀。


    程野不知是什么时候坐下的,一块石头,两人挨着肩膀,竟然没觉出挤来。


    程野侧头看着他,看团儿在她怀里安逸的嘬着奶嘴。


    怕是饿坏了,嘬的有些急,时不时还会发出几声委屈的哼哼声。


    一瓶奶很快见了底,团子喝饱了,便开始推人,小爪子还没生利,挠人身上软哒哒的。


    风吹来一阵湿气,又要下雨了。


    程野抬头看了看天,起身要走,安然伸手拽住他胳膊,程野垂头,两人对上视线。


    “有,”安然看着他眼睛,语气笃定,“但不是亲的。”


    在正常不过的回答,可程野却在她短暂的停顿中,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与那些另他心头一软的东西一样,毫无缘由,却真实存在。


    安然眼睛很亮,就这么仰头看着人时,仿佛能看到心里去。


    而她想要的,也全都写在里面,直白又坦荡。


    程野垂眼,短暂沉默后,抬手捂住,撇头转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