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霖州城(十七)
作品:《别枝引》 今日的虞府上下格外忙碌,负责各个地方的侍女小厮都在庭院扫仍在纷纷往下飘落的枯叶,几个细致的小侍女在园子里修花剪草。
更多的小厮在府里北院忙进忙出,不时抬着一张红杉木桌椅或是青瓷花瓶。
北院的一个空院子被虞尚书特命新整修,当作虞植今后的住所以及书房。
小枝今天尽量避开那些人走,几乎待在自己在西的院子不出去,虽说是西面,若是想走到北院还是需要一些时间,这一点让小枝觉得尚能接受。
她曾经常去北面院子,北面虽说阳光被那侧的竹丛遮盖了一些,但那处另辟的小溪旁种了些野玫瑰,刺多,扎人。
她往往之敢远观,或者把它们画下来。如今北院要住人就更不方便再去了。
她百无聊赖的捧着一卷书,院子外忙碌的声音和自己小院安静的氛围格格不入。
“小姐,虞大人喊您到书房去呢。”梨酒隔着房门冲她大声说道。
她‘唰’的起身,放下那本快要揉烂了的书,今天第一次的走出自己的院落。
“这么多人吗。”她看着来来往往的小厮,爹爹这是把全府的人都给叫上了。
她走进她父亲那间书房,不满的道:“爹爹,你又泡那么浓的茶,多苦啊。”她看见虞挚手里快要满出来的暗色茶水,走上前止住他接着往里面渗茶叶的手。
蓄着胡子的虞挚不自在的一笑,忙转移话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喝的吃的跟泡在蜜罐里似的,等你哥哥回来让他好好说说你。”
虞小枝听闻撅了撅嘴,她骨子里是个没形的,也就是在父亲和外人面前装装样子,讨父亲欢心罢了。
虞植不一样,自小便是个家教良好的如玉公子,自家妹妹却是个淘气顽劣的,便总是忍不住时时提醒着,虽说没什么大效果,私底下却是看着顺眼了不少。
“您今天找我来是……”
虞挚拿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望着外院忙碌的人群对小枝说:“你哥哥此番回来在朝堂上也算是有分量的,在外面不要透露也不要多说。”
虞小枝挺不是滋味,还需要特意叮嘱她不用往外到处乱说吗?
“放心吧爹,我现在往外走,那路人都不带看我的,除非我去在街中央人最多那地方儿跳个曲儿,嘿,那才能多几个人看我几眼呢。”她眨眨眼,咧嘴笑道。
一把年纪仍是意气风发的虞尚书叹了口气,再度开口:“官大是非多,我常教导他如何为官,他自小读的书也更多一些,如今文官做到这个地位也是不容易……不过我今天叫你来不是想说你哥哥。”
小枝抬眸,等待着他的下文。
“你如今礼仪课也全部上完了,我打算给你再请个先生教书或者……”
“爹爹,上回您给我带回来的诗册我都读完了,抄录的名卷也有三个柜子那么多了,若是读书的话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虞小枝曾在京城时上过学塾,但后来搬到霖州便多是断断续续的上过家塾。
她是文官家庭,虞尚书自是觉得读书读得越多越精越好的,她哥哥虞植是个读书的料,曾几何时还在京华名师堂里随王室子嗣一同念过。
而小枝虽不爱读书,可她发现每每小试里取得头名都会得到父亲难得的赞叹后,便常常扎进书册里。那时节熬灯练字也是常有的事。
虞挚见她这个反应,心里一软,缓声道:“我见你喜欢画画,请个画师也是可以的。”
小枝仍是挂着从容的笑,而后又笑得更明媚一分,“好。”
爹爹说的都好。
她余光瞄到虞挚桌面上摆着的那只由祁怀晏挑选,虞小枝亲手赠送的白色花瓶,光洁细腻的表面上仍然是纯净明亮的,上面插着的那朵洛神全然失去精神,他日日瞧着竟也没有想起换一支新鲜艳丽的重新插进去。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回房睡午觉了。爹爹公务忙也千万记得休息。”她莞尔一笑,提着裙子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学塾、礼仪课、作诗、练字、绘画……还有什么是她身为虞尚书千金应该学会的?她眉眼暗了暗,额间挽起的发忽然掉落,眼前多了一道暗影。
她顶着这个头衔,背负着自己沉重艰难的梦想到底还能走多远?
她顺着石子路慢慢往回走着,脚下不经意间踩中一颗圆润的鹅卵石,叹了口气,像是如释重负般。
再仰起头时自顾自地扬起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将额前的一缕碎发往后一挽。
“白天是白天,晚上是晚上。到了夜里谁还能管得了我了?”心里对自己如夜行女侠般的隐秘身份暗自窃喜,脚步又变得轻快起来。
次日阴云蔓延了霖州上空,小枝透过街巷望向头顶的天空看着那云卷云舒却愣是挤不出一滴雨水。
彼时她在街上拿着一碗新鲜的桂花云羹,柔软的甜羹滑进嗓里温温和和的。
她有时候出来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今儿主要就是馋东街那口据说是壁国独一无二的云羹了。
叼着附赠的老板特制小木勺,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前阵子忙着忘了个什么事。
那个木雕。她一直忘了问那人怎么学来的这么精妙的雕刻技巧。
她的面纱被她轻轻掀起一个角,随着走路的风声轻扬,咬唇思量着,却是太入神了,没注意到身侧的行人,她一个不小心将那人随身的大手提筐子碰倒。
小枝回过神,连连道歉,并想帮助他拾物,却被那人布上皱纹的手拦在半空,些许苍老但仍不失康健有力的声音说:“别碰。”
她这才注意到这个戴着暗绿色大斗笠的人是个老者,大筐里一纸包一纸包的不知是什么,透过其中一个些微露出来的小草根她才断定这些兴许是草药,她愣愣的瞧着他收拾完自己的包裹,一言未发也全然无视她向街远处走去。
小枝对着这个神秘的背影,再度喊了一声,“抱歉啊,老伯。”
那人没有反应。
她没有多想,继续转身回去,路过一家花木店,店外还摆着许多盆栽花束之类的。小店老板娘笑着和隔壁挂画店老板娘笑着聊些家长里短。
“你说这真稀奇,近几个月买花的人都没几个了,竟然还有买树的。”花店老板娘拿着一盆营养土对店外的一盆小甘菊疏疏剪剪。
“什么树?你家还卖树苗呢?”
“桃树啊!上好的极品精良桃树苗。我可给你打包票,我家的树苗绝对都是上品,买这种树苗的人估摸着是种在什么大户人家院子里的吧。”
“切,多好的桃树还挑着人家门户载。”
“你懂个什么,极品桃树挑地儿长,这要是在小门小户那也压不住它的气质啊!”花店老板娘不服的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泥土。
虞小枝吃完最后一勺云羹,瞄了一眼花店老板店里摆的深的树苗,听她那番话倒想起自家的一片小桃树。
她妈妈生前最爱桃树,据说当时初次见虞挚时正是在野外一片桃花林里,于是虞夫人便在京城的院子里栽了几棵颇是精美的桃树。
后来搬到霖州,小枝执着的也挑了几棵上品桃树。
如今听了花店老板娘的话,想起自家花落了的桃树,不免的想起京华桃树下的母亲。
也不知哪家买了这种极品精良桃树,又是为什么秋天才载呢。
小枝拢了拢肩上的云肩,往自家后院走去。
她多带了一碗云羹回来给梨酒,想着那个小妮子若是知道她偷偷溜出去是去吃独食定要撅嘴,这丫头跟着她也是个喜甜的主。
走过荷花池边,她被一个有磁性的声音叫住了,整个人定定地一震,转过身闯入她眼眸的果然是那个人。
不远处光秃秃的大树下站着一个儒雅却有气势的年轻男子,眉眼间依稀可见柔和的神色,精雕细刻般大气俊朗的脸庞却将其衬托得更加深沉。
小枝一扭头便直直的撞进男子的幽深乌黑的眼眸,叫人看不出里面藏着的情绪。
她端着云羹,像个偷食被抓包的孩子,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待那人缓步走来,她才回过神,同时微微把手里的甜点往身后藏藏,却是来不及,一时间竟显得有几分窘迫。
“哥哥……”虞小枝与他多年不曾交谈,一时间对着这人喊出这两个字有一股说不清的难受。
她素来善于在人前伪装,装乖乖女什么的她素来是最擅长的,可现在却不是她假装出来的恭敬。
她这个哥哥,本人站在那里便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样子。笑的时候不见得是真的想笑,怒的时候又叫人辨不清到底是为何而怒。
“枝枝,好久没见哥哥了,还是这样喜欢吃甜食。这碗是给我买的吗?”虞植笑眯眯的开口,一脸宠溺的看着自己妹妹。
小枝慢慢将身后藏了一半的云羹端出来,放到虞植手里。虞植像是自动忽略她手上僵硬的动作一般,挂着温和的笑容等待她的回应。
“我们枝枝长这么高了。前些年每每到年关才回,有时候年关也回不来,归家见的少了许多,倒是听得父亲的书信里说出落的更加漂亮大方。如今细看真真比想象中更为漂亮。”
小枝扯出一个谈不上多好看的笑,“哥哥不也是,小时候记忆浅,哥哥也比原来高了,也壮了不少。”她抬眸望着虞植发顶的高冠,觉得有些疏离,却不善言。
继而又说:“哥哥离家六年,小枝的生日礼物可是收了不足六年的份量。哥哥此番归家长住,可莫要忘了补上!我可都惦记着呢。”
虞植不觉笑出声,伸出手揉了揉小枝的头顶,“自然。”
他转眸,看着园子说:“家里来霖州这么多年,我竟也对这府里不太熟悉。”
而后顿了顿,用平静的语调开口:“枝枝,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你不用叫我哥哥。”
虞植微笑着将视线移回,他看着方才尚且算得上安稳的虞小枝眼底翻涌起的如暴风雨般瞬间骤现的恐惧,心中不知是什么感受。
小枝双手背在身后,玉指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紧紧绞在一起,她觉得喉咙有些干。扯出一丝笑来说:“那哥哥有时间可以好好逛逛园子,我出去买几束新鲜些的花儿来。”
说罢她指了指身旁光秃秃的桃树枝,而后便气定神闲的离开他的视野。
虞植望着虞小枝的背影,脸上仍然是一片柔和宽纵。
是那种对妹妹的调皮无可奈何但又宠溺的浅笑。
小枝察觉到他再看不见自己,加快步伐旁若无人的向前跑着,一直跑着,直到跑出虞府,跑过西街,穿过人群稀疏的巷子,又过了一条不宽不窄的河上石桥,再回过神时已在晚墨山山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