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作品:《秋月空悬

    1、「恋儿眼中的爹爹谭理趣」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很清楚,是三月廿五,距鼓鼓的生辰此时已过去了十日。

    我和鼓鼓自从跟着熊先生学习围棋以后,我俩的博弈兴致一直很浓,鼓鼓几乎每日下了学堂都要来我家找我对弈。

    这日,我执黑棋先行,却一直落于下风,鼓鼓一点都不让我,好几次我都想转头求助爹爹。可是他被小叔叔霸占了,他们俩正商量着采办药材的诸事。

    大人和大人待一块,小孩跟小孩玩一起,大家都挤在那方寸天地,却互不干涉。

    忽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郁叔叔来了。

    我和鼓鼓立刻把棋子丢了,趴在窗格子边瞧人,郁叔叔手里拿着一个包裹,喜滋滋地冲着我们说:“生辰礼物送来了。孩儿们快拆开看看。”

    登时,我们手舞足蹈起来,很像两只得了自由的笼中鸟,叽叽喳喳嚷个不停。

    鼓鼓动作比我快,三两下就跑出去把郁叔叔手里的礼物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因为我是五月生人,鼓鼓是三月生人,注定了每一年,总是鼓鼓的生辰比我先过。

    月姑姑说过她最喜欢偷懒,于是在送生辰礼物这件事上,她也偷懒了,她总是把送我和鼓鼓的礼物一起寄来,还是一模一样的两件礼物,导致我总觉得自己的生日也是三月。

    礼物都一样,我却总是羡慕鼓鼓。

    因为月姑姑还会单独给鼓鼓写书信,只有一封,我都没份,怎不令我嫉妒。

    爹爹和小叔叔听见是月姑姑的礼物到了,登时都放下手里的账本,与郁叔叔一块把我们两个小孩儿围在中间,催促我俩快些把礼物拆出来。

    老规矩。

    礼物,我负责拆;书信,鼓鼓负责念。

    可是就是这封信,险些把爹爹的魂儿带走。

    在得知月姑姑病逝的噩耗后,爹爹也生了场大病,整整三个月卧床不起,整个人瘦得只剩骨头的重量。

    我怕爹爹就此撒手,不要我了,我真的怕极了。

    娘亲没了,月姑姑没了,我真的怕一眨眼爹爹也没了。

    学堂我不去了,天天守在爹爹病榻前,将那本《搜神志异》里的故事翻来覆去讲给爹爹听。

    这本书是月姑姑给我的,她说这是当年爹爹借给她,她忘记归还的书。

    我知道这本书对爹爹的意义很大,于是我把当初看书时没明白,然后找月姑姑为我解惑的那些问题,对着爹爹重新提了一遍。

    虽然,这些答案我早已知晓,可我就是想借此把爹爹的那口气给续下去。

    一年的休养,爹爹总算恢复了八成。

    然而,老天对爹爹过分地苛刻残忍。

    那是个打雷天,一道恶雷把悦室劈着了火,那副挂墙上的也画被烧成灰烬。爹爹再次一病不起。

    我整日整夜的流泪,甚至还偷偷听见小叔叔吩咐下人为爹爹准备后事。

    就在这时,四年不曾冒过一朵花骨朵的云朱花,竟然争先盛开了。

    云朱的花香竟然是十二分的浓郁,老远就能闻见。

    这股花香竟把昏睡几日不醒的爹爹唤醒了。

    他睁开眼问我的第一句是:“恋儿这是花香么?”

    我轻轻告诉他:“爹爹这是云朱的香味。”

    听见我说“云朱”,爹爹猛地握住我的手,着急地问:“谁种的?”

    我很害怕当说出“月姑姑”时爹爹会再次受到刺激昏迷,可是,我却又十分清楚,目下能解救爹爹的灵药也只剩“月姑姑”三字。

    我小心地回答:“就是那天月姑姑交给我一袋花籽儿,说这是云朱,是爹爹最渴望栽种的花儿。月姑姑说……说这是她送你的礼物。”

    因为想花开后给爹爹一份惊喜,我特意找园丁伯伯在爹爹居室前开了一片花田,悄悄种下,精心伺候。

    然而,种子破土而出从小苗一点一点长成大苗,竟然用了三年时间,而开花又用了一年时间。

    足足四年,才见花开。

    可是,我们谁都没料到,这朵小小的蓝花竟然有救命回天之力,它的绽放让爹爹如老树重发新枝,一日比一日康健起来。

    为此,我翻阅了很多书请教了很多人,想知道云朱花的含义,可惜始终无果。

    直到景元十年,我去郁府找鼓鼓,偶遇了当年新科状元郎,趁机向他讨教。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解开了云朱花的秘密。

    它的花语竟是——

    快乐地活着。

    这一刻,我忽地热泪盈眶。

    月姑姑说到做到,她说爹爹是她一辈子的知交好友,就真的履行着知交好友的一辈子诺言,永远盼着对方好,永远鼓励对方快乐地活着。

    她的友谊,真是润物细无声。

    2、「鼓鼓眼中的爹爹郁故郡」

    每年姨姨的书信都被爹爹当宝贝收藏起来,舍不得拿出来给谭叔叔多看一眼。不过,他与谭叔叔终归是朋友,舍不得原稿被拿走,但他允许谭叔叔拓印一份带回家。

    当然,还有一人也从爹爹这里拓印了一份带回家,这人就是小豆子的七伯伯,珀亲王。

    日子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爹爹官越做越大,我经常听其他与爹爹同朝为官的叔叔伯伯说他把身上那股傲气藏起来了,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总之各说纷纭。

    我其实也隐隐觉得爹爹变了,尤其是那个雪夜,他失魂落魄从外面回来,整个人冰冰凉凉地躺在花厅地上,周围放了五个火盆子都没能把他身上的寒气驱走,瑟瑟姑姑见状吓坏了,连忙端来热水,脱了爹爹的鞋像个老婆子那样照料着受了冻的他。

    那一瞬,我想爹爹应该是感动的,也许不久他就会下聘书,八抬大轿把瑟瑟姑姑娶进门。

    可是等啊等,不仅我想错了,周围所有知晓殷瑟瑟钟情郁故郡的人都错了,甚至连瑟瑟姑姑自己也想错了。

    爹爹没有娶她进门,而是告诉她,这辈子他郁故郡都不会娶妻纳妾。爹爹用很轻淡的语气要瑟瑟姑姑死了这条心。

    我藏在屏风后偷听,见哭得梨花带雨的瑟瑟姑姑不停地追问爹爹为何对她如此残忍,是不是她做错什么惹爹爹生气了。

    爹爹对女人一向傲慢中带着漫不经心,漫不经心看着对方,漫不经心跟人说话。可是这次他的语气、态度却是空前的认真与严肃,他告诉瑟瑟姑姑:“我的心已经交给一人了,从此再没能力去爱其他女人。”

    我想瑟瑟姑姑是真的爱惨了爹爹,听了这话,她仍不肯放弃,把自己压得比苔花还卑微:“我不介意五郎不爱我。我殷瑟瑟爱白五郎就足矣。”

    我知道瑟瑟姑姑是在爹爹未发迹前与之相识并一眼入情的,所以她才凄凄切切地在这种情况下称爹爹是白五郎,可见情谊多么深。

    可如此俯小做低,还是那个风光无际的录章私塾二小姐吗?

    爹爹最终还是没有被这份爱打动,决绝地拒绝了瑟瑟姑娘。

    一年后,瑟瑟姑娘风光嫁去了沧州,摇身一变成了沧州知府夫人。

    府里还是只有我们爷俩。爹爹没有多个新夫人,我没有多个新继母。

    不过,我还有一个远在天边的姨姨。

    第一年没收到姨姨寄来的书信前,爹爹一直心情沉郁,很有心事的样子。直到后来收到姨姨的来信,得知她还活着,如今在南方某处平静地生活,爹爹的脸上才绽放出笑容。

    我其实没不懂这其中的秘密,直到有次爹爹喝醉了,抱着我大哭,我才知道这个秘密。

    这个秘密就是——爹爹当时知晓姨姨一意孤行要辞行远走,对她发了一场怒火,浑然没察觉到那时候姨姨一直在咳血。那张血手帕上染的血实在太多了,何况一年来始终没有姨姨的下落,爹爹一度以为姨姨死了,被他害死的。

    直到,那份书信的到来。

    爹爹最担心害怕的事幸好没发生,可是他对姨姨的愧疚却一直都在。

    我读完姨姨的信,告诉爹爹,我很想姨姨,很想去找她。爹爹听了,很开心也很积极的跟我筹划着寻亲之旅。

    可惜,姨姨的书信只有收件地址,从没有寄件地址,我们爷俩不知道该如何找到她,所以只能盼着有朝一日姨姨回到帝京亲自来看望我们。

    但是,我们永远等不到这一天了。

    那日在谭叔叔书房,当我一字一句把姨姨病逝的消息念出,谭叔叔立刻当场昏阙,吓坏了欢叔叔和恋儿。

    爹爹硬撑着听完全部内容,踉跄着带我回家。可他终究没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他也病了,一个多月下不了床。

    再后来,他身体上的疾病好了,心里面的病根子却落下来了。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爹爹看似没大变化,却小变化不断。

    诸如,他仍然爱画山水画,笔下仍包罗万物,却唯独没有月亮。不论是,圆的像盘子的月亮,还是像蚊帐钩的月牙,统统没有。

    起初,我以为这些画,月亮不是必须有的,所以爹爹才没画。

    直到后来,仆人小空子无意间说了一句:“少爷你看这汪画中湖,波光粼粼的,好看是好看,就是老爷把月亮的倒影粼粼得好模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

    闻言,我忽然有一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清明感,似乎那层蒙在我眼睛上的轻纱在这一瞬被揭开了。

    我发了疯似的把爹爹的画全翻了出来,却是越看越难过——

    原来爹爹不是从不画月亮,而是他把月亮全藏了起来。

    夜色下洒满月光的树叶、小小露珠里裹住的月影、画中仕女手上那把罗扇上勾的月亮、书童正在朗诵八月十五的月诗……

    种种一切,无声无息。

    原来,爹爹是这样去填补他对姨姨没说出口的愧疚与爱意。

    3、「小豆子眼中的七伯伯」

    七伯伯终于醒了。

    他被下属们从南海秘密护送回帝京,一路都是昏迷状态,皇伯伯命父王亲自去照料七伯伯,太医们全都提着医箱住进了珀王府,施针喂药、寸步不离、无微不至地医治着七伯伯。

    我没去学堂时就会去珀王府看望七伯伯,然而一直都没有见到酉章哥哥。他可是七伯伯的影子,到哪儿都是如影随形陪着七伯伯。

    老是没见着酉章哥哥,我便跑去问父王:“酉章哥哥他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父王很悲伤地告诉我:“小章子去世了。为你七伯伯战死的,为咱大缙战死的,他是个英雄。”

    我哭死了,我好难过,可转念又想,等七伯伯醒了他一定会更难过。

    因为这个天生一副笑相的酉章哥哥,陪伴在七伯伯身边快二十年了。他是唯一见过七伯伯全部面的人,也是最懂七伯伯的人。

    可惜,他走了。

    后来有一天,母妃带我进宫给太后老祖宗请安,忽然慈宁宫总管太监兴高采烈地从外面跑来,一边跑一边吼着尖嗓子:

    “老奴给老祖宗报喜来了,七爷醒了,醒了。老天爷终于赐福了。”

    我激动地立刻给老祖宗请个安,就让大伴带我出宫去探望七伯伯。可是才进王府,我远远的就听见七伯伯骂人的声音。

    “你们怎么不把人给我拦着?”

    “她要是再找不见,我这条命也不想要了。”

    “我这条命不想要了,你们的也都别留着。”

    我心一慌两步跑了进去,见七伯伯虚弱地靠在床上,地下跪了一众胆战心惊的人,其中包括我父王。

    我一直很奇怪,府里没人向七伯伯透露江姑娘来过,他怎么一睁眼睛就看穿了这一切。

    没人有猜到原因,而我父王因为没出面留下江姑娘,七伯伯很生他的气,整整一年的时间,七伯伯都没搭理过父王。

    为此,我父王郁郁寡欢了一整年。

    后来,真的是很后来,弹指又过了三年,我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那是个黄昏天,我记得很清楚,七伯伯来找父王商议政事,然后我跑来扭缠着七伯伯想跟他玩,一不小心,把他的袖子掀到了手肘上。

    然后,我就瞧见七伯伯的手腕上戴着两条手链,好古怪的两条手链。

    一条是嘴巴跟尾巴一样大的小石鱼,另外一条上面串的全是指甲盖大的小贝壳,密密麻麻的。我仔细瞧了很久,还是觉得没什么稀奇。

    可七伯伯却很落寞地盯着手链发呆,好一阵后才忧郁地告诉我,那条贝壳手链是获禾国特有的平安祈福手链。

    原来,当年七伯伯与江姑娘去三神齐国时途经获禾国时,见到了这种祈福的贝壳手链,不过当时战事很急,他们匆匆而过。

    却不料那之后,江姑娘有偷偷跑回来买了一条藏了起来。

    当她重伤回京看望同样重伤昏迷的七伯伯时,又悄悄地把这条手里戴在了七伯伯手腕上。

    所以,七伯伯才知道江姑娘来过,可是没等他醒来自己又悄悄离开了。

    所以七伯伯就像几年前那样派了一批又一批的密探出去寻找江姑娘,可惜结果一模一样。

    老天爷不想安排缘分,那么,就算他是咱大缙手握最厉害情报机构的靖监院院长也同样的——怎么找也不会找到。

    七伯伯越来越无心朝政,把很多事都交给了父王与熹度哥哥来处理,然后彻底谢绝了一切朝臣的拜访,他把自己活得更孤单了。

    直到有一天,七伯伯听见了江姑娘病逝的消息后,趁夜一个人骑着马离开了帝京。

    然后之后四年我再没有见过七伯伯一面。

    我好想七伯伯,好想好想。

    所以我先去问了父王,可他说他也没有七伯伯的消息,然后我就进宫问了皇伯伯,他也说他没有七伯伯的消息,不过他已经派人去寻了,让我放心。

    可我一点都不放心。

    转眼,景元十一年的八月到了,八月十九是七伯伯母妃的五十冥诞,父王早早就带着我离开帝京去了千里之外的无名观,准备给祖母娘娘上香。

    然后,我在放祖母娘娘莲位的长案下的镂空格子里发现了一幅画。

    上面印着大中小三只墨手印,并有一行蝇头小字:

    景元十一年八月初一,不孝子贺蜷携爱妻月儿并爱女花朝以画致祭于母,望母亲在天之灵保佑吾妻吾女,平平安安。

    平平安安。

    如此朴素简单的愿望,竟然出自权倾朝野的珀亲王之口。

    我怔愣住了,不太相信眼里这些字,似乎一个也不认识。

    这时,父王敬完香,回头惊讶地问我:“孩儿怎哭了?还哭得这么伤心。”

    我心里万分委屈,把这卷画偷偷塞进格子,不敢告诉父王这个晴天霹雳的真相,那就是——

    七伯伯他把帝京所有,包括跟屁虫小豆子,全都忘了。

    4、「江江的那封绝命信」

    “乖乖鼓鼓,又一年了,生辰快乐哦,你一定又长高了很多,有没有长得和你恋儿姐姐一样高。老规矩,你替姨姨跟她问声好哦。

    对不起今年姨姨的信晚寄了十多日没赶在生辰前来到你手里,然而还有更对不起的就是,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想我——应该已不在人世了。

    虽然南地温暖的阳光的确让姨姨的身体比离帝京时好了很多,但很遗憾,终究只是好了两分。

    抱歉,请你不要责怪姨姨一直没有告诉你实情,也别怪姨姨这三年这么狠心没来看你一面,只是给你寄了三封信。

    写到这儿我想我的鼓鼓应该小嘴这时咬着准备哭了,你一直是个乖孩子,所以也请你不要为姨姨的死伤心呐,因为姨姨其实死的很安详,我心知一直所想着如果死后我能再次见到最想念的两个人,我的师傅你的娘亲,那么我一定会含笑而死。

    正因为有了死后这样的盼望,在薛老怪告诉我活不过今冬后,我便很积极地跑遍了几处曾在游历途中喜欢上的地方,最终选定在花山脚下长眠,这一切都确定好以后我带着青多一起来了花山,给他指了埋我骨灰的小小一方。

    哦对了,青多是我邻居,一个不爱说话不爱笑的小朋友,不过他和你一样乖,所以我拜托他来帮我料理后事,他一定会做得很好。

    薛老怪这段时间也常来看我,他是一个留着山羊须、脾气怪怪的老爷爷,可是他医术竟然很不错耶。他是因为我帮了他一些小忙才愿意给我看病的,可惜终归他也没有起死回生的灵药。

    在姨姨住的这个小渔村有很多地方都能看见大海,却只有一处暗礁坐在那里观海风景最好,所以我常常跑那里发呆想事情。

    姨姨没告诉过鼓鼓,姨姨是二十五年某一个夏日来到这个世上的,如今我却在某个冬日走了,姨姨回望这短暂的一生,真是波澜壮阔、经历不少——被人爱过、放弃过、不爱过、讨厌过。

    读到这里鼓鼓是不是觉得姨姨好惨又准备哭唧唧了,好孩子别哭哦要坚强,姨姨的话也还没说完。

    在生命最后的这些时光,姨姨仔细算了算竟然我被人爱过的日子远远多过那些不好的日子,因而我更坚信了自己是个幸福的人,所以死而无悲了。

    只是姨姨很抱歉没能陪你长大,不过姨姨相信鼓鼓以后会很棒的。当然你只要切记正道有很多,千万不要盯着盲肠小道走斜了就是。

    对不起姨姨真的太啰嗦了,那就到此停笔吧。

    最后我的鼓鼓,姨姨拜托你一件事,你读完这封信以后,尽快忘了我,好好生活。

    爱你的江浸月

    景元八年冬,书”

    5、「贺绻心里的大恐惧」

    当我按图索骥、翻山越岭寻遍了南方符合月儿最后那封绝笔信里提到的有花山、有小渔村、有观海暗礁的全部地方后,终于在第二年跋山涉水碰见了一个叫青多,不爱说话不爱笑的小朋友。

    然后,他就沉默着领着我去见了我想见的人。

    当我远远地、尽管那道背影还是逆光站着的,只一眼,我的心就激动地快跳进海里。

    我的月儿,她没死,她还活着。

    可是当我走近,瞧清月儿容颜后,平生头一次,我竟然像个小嫩孩被蜜蜂蛰了,受不了这丝痛,登时嚎啕大哭起来。

    身旁的青多诧异地扭过上半身看着我,眼里尽是不理解。他可能觉着我这样的大老爷们不该这般个弱不禁风的哭法,或者是我根本不像是个会哭的人。

    其实幼时在宫里受了欺,我也会嘤嘤哭泣,可二哥告诉我,若你以后要把这些欺负你的人都踩在脚下,那么,从今起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不许哭,不许让人看见你的软弱。

    这之后,我就真的再没哭过了,我宁可把唇咬烂也不要哭。

    而现在,当我看见月儿活下来所付出的代价后,克制不住就痛彻心扉、撕心裂肺、锥心刺骨地大哭起来。

    武功尽失,一夜白头。

    悲欣交集。

    我在这一刻领悟得太过深刻,以至于从此对它有了抚不平的大恐惧。

    如果大欣的代价是用大悲来交换,那么我宁愿一辈子只要个平平淡淡。

    我真的怕了,再经受不起任何大起大伏。我只要平平淡淡与月儿白头偕老。

    可惜这份大恐惧一直盘踞在我心里,尤其是月儿有了身孕以后,我更加提心吊胆,坐卧不安。

    直到十个月后,月儿平安产下麟儿,我仍心有余悸。我怕这场大欣之后老天爷下一刻就给我安排了一场大悲。

    月儿很聪明,应该早看出了我心里的恐惧,所以生下女儿的第二日,她翻出一本诗册递给我,说她想听诗了要我从头到尾逐次念给她听。

    我知道,她是想借着念诗来帮我打发恐惧。

    这天,月儿抱着我们的女儿偎在我怀里,时光变得很柔,我一口气给她念了七十六首诗。

    渐渐地,我沉醉进了这些优美的诗里,当我浅浅抿完一小口白水正准备翻页念第七十七首诗时,忽地我瞧见这页纸里夹了一瓣桔梗干花,正巧把诗给挡住了。

    取走花瓣,我细看,竟然从未耳闻过这位诗人,就更别提这首诗了。不过我没当回事儿,不以为意地如常诵读起来:

    “《琵琶行》。白居易。元和十年,予左迁……”

    越念,我心中越是波翻浪涌。等念完最后一个“湿”字,一直很安静的月儿说话了。

    “夫君,你看这首诗‘浔阳江头夜送客’,我以前也在浔阳城住过哩。”

    “还有这句‘别时茫茫江浸月’,提到我姓名了耶。”

    “这首诗真动人。不过,我最喜欢那句‘春江花朝秋月夜’了。有秋,也有月。夫君,咱们为女儿取个‘花朝’的小名,好么?”

    我稍愣,很快点头:“为夫什么都听夫人的。”

    下一瞬,我就从月儿的嘴角瞥到了阔别很多年,那种得意又满足的笑容。

    真好。

    心里头的恐惧就这么一下子被简简单单给吹散了。

    就这一须臾的工夫,忽地我就想明白了,恐惧的反义词原来是——爱。

    那……爱是什么?

    爱是我在这里,在你身边,不离开。永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