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8

作品:《秋月空悬

    郁故郡暗想今日的珀亲王太反常,面上却波澜不惊,镇静道:“小儿把自己玩累了,他姨姨恐失礼于筵席便一步把小儿抱去小别殿睡觉了。”

    “噢。”贺绻满意离去。

    待珀亲王走后,在郁故郡席位附近的大臣都凑上来,问东问西、直接的、侧面的,就是想打听清楚他郁故郡与珀亲王之间在何时、又因何事关系变得如此微妙,甚至是,亲近?

    郁故郡不热情、嫌麻烦的冰冷一面就在这时发挥所长了,这些来打听的大臣个个铩羽而归,不过各自都心里清楚郁故郡攀上珀亲王这条大高枝了,宦途更加光明。

    席间还有另一人也留意起方才这一出,正是方熹度,不过他能来赴太后寿宴,显然不是因为他是靖监院副司丞,而是因为他是方世子的身份,因为方熹度落座的席位旁就在自己父王方禀的位置旁边。

    见贺绻问完郁故郡话后,头也不抬就朝广翠宫外面走去,方熹度带着疑心也立刻站起身跟了上去。

    结果,待看清小别殿里面的女人时,方熹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眨眨眼又望过去,果然是江浸月。

    她怎么进宫了?怎么还抱着个孩子?莫非这是她给院长大人生的小孩?

    不会不会。

    旋即方熹度就否定了这个荒唐的想法,酉章那家伙这几年没少在他耳边叨唠,他也从没听见酉章提过当年江浸月是怀着身孕离开院长的。

    在然后所见的一幕,方熹度气得牙痒痒,这女人怎么如此张狂,院长跟她说十句,没见她理过一句,更让方熹度气急败坏的还是——他心中巍峨矜贵的院长,此时此刻在江浸月面前好生的窝囊,甚至……忒奴颜卑恭了。

    院长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小心、带着讨好、带着可怜。

    就算当年院长有错在先,江浸月她凭什么敢如此作贱院长。

    方熹度恼羞成怒甩袖离开小别殿,想着等酉章回来好生商议一番,不可让院长继续在江浸月面前伏低做小。

    贺绻屏退了宫女太监后一个人绕来这间小别殿,果然在一个角落见到了江浸月。

    此时她正举头空洞地望着夜空,也不知在想什么,或者有没有在想什么,而她怀里抱着熟睡中的鼓鼓,上面还盖了件袍子,显然这是脱下来专门盖孩子身子的。

    贺绻的心像被针戳了一下,隐隐泛痛。他把自己的王袍脱了,小心翼翼走过去披在江浸月身上。

    江浸月猛地回过神,侧眼瞧见这身金灿灿的袍子,想也不想就抖肩拒绝让它挂在自己身上。

    “着凉了怎么办?”贺绻无奈地重新给她披上去。

    “您这是王袍,草民可高攀不起。”江浸月拒人千里。

    不可继续这个话题,贺绻抬眸认真打量着江浸月的侧影:“月儿你今日真漂亮。”

    江浸月转过头不理他。

    贺绻继续找话,当年那个在翠湖口拙笨腮先道歉后表白的人又附身了:

    “月儿这些年你受苦了。对不起,我知错了,我一直很后悔很自责。月儿,恳请你给我机会来弥补,好吗?”

    江浸月咬唇不说话,直到她觉得她要说点什么,否则贺绻不会走。

    于是沉默半晌,江浸月终于缓缓的,却很是十分冷静地说:“选择对自己更重要的何错之有?王爷没有做错事,所以也不必寻求我的原谅。”

    贺绻遐想过许多种江浸月的反应,也许会痛哭流涕,也许会又打又骂,却唯独从来料想过会是这般,这般的理智冷静,这般的善解人意,这般的通情达理。

    可就是这样的理解,反而像一把冰冷利刃,一刀一刀剜着他的心。

    其实他更期望江浸月来打骂一顿,把对自己的所有恨意都宣泄出来。可惜,江浸月没有。

    对此,贺绻只能更加自责地道歉:“月儿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犯。月儿你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江浸月却很茫然:“什么机会?”

    贺绻鼓起勇气,用期待的目光望向江浸月:“和好。我们和好的机会。”

    江浸月沉声道:“可以,那请王爷装作与我从不相识。”

    贺绻闻声一愕,竟然接不下去话了!

    心想:那……还是不要原谅我好了。

    倒是江浸月忽然拔高声音,说了下去:“抱歉,虽然事前郁大人跟我说过以我这样的身份绝难与您碰面,却不料……算了,今日难得再见,就当是给三年前的不辞而别做个正式了断——大人,前尘种种我们都已经结束了,再也没有‘我们’,从此你是你,我是我。我希望您能朝着所选择的前方坚定地一往无前,永不回头。”

    此话一出,登时像一道闪电劈中了贺绻,叫他魂飞魄散。

    “不——!!我不答应!!”

    贺绻接着凄惨地叫了一声,疯人一样踉踉跄跄走了。

    江浸月把头高高扬起,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忽然一只暖乎乎的小手轻柔地在她眼眶下擦拭。

    “姨姨不哭。”

    鼓鼓睡醒后,睁开眼就看见江浸月的眼睛边挂在好几颗亮晶晶的泪珠,他悄悄伸出手替姨姨擦去,然后“吧唧”一声重重地在江浸月左右两边脸上各亲一口。

    “鼓鼓永远爱姨姨。”

    江浸月吸溜着鼻子,也回以两个亲吻:“姨姨也永远爱鼓鼓。”

    下一刻,鼓鼓就嘟起小嘴,撒娇道:“姨姨,鼓鼓饿了,想喝热乎乎的粥。”

    粥?江浸月犯难了,今夜的宫宴上什么宫廷菜都有,唯独没有粥。

    她垂眸跟鼓鼓商量:“今儿是太后娘娘的寿宴,有好多美味佳肴,姨姨带鼓鼓先去尝尝,等回家后姨姨再给鼓鼓熬粥喝,好不好?”

    鼓鼓提溜着一对大眼睛,道:“姨姨,鼓鼓方才梦里就在喝粥,好香好香的粥,可是我还没吃饱,所以我们可以先喝粥,再去尝其他美味佳肴么?”

    无奈,江浸月点点鼓鼓的鼻尖,道:“那咱们出去问问。”

    可惜她位卑人轻,能做主的大宫女大太监不睬她,要睬她的小宫女小太监说了又不算数。

    唉——

    江浸月急的叹气,坐回属于他们的偏殿末排席位后,只好夹着席面上的菜继续去哄鼓鼓先吃点。

    可惜鼓鼓吃得不多,显然是对这些选料豪奢的“八珍”吃不惯。

    正当江浸月焦头烂额之际,忽然见席位旁钻出来一个头戴玉冠一身华服,个子只比席案高出一个脑袋的小朋友来。

    这个小朋友双眼眯成一条缝,咧嘴介绍道:“我叫吉朝,我可以跟你们坐一起吗?”

    江浸月含笑看他,点头:“坐一小会儿可以,坐久了你娘亲会来寻人的。”

    吉朝连忙说:“我跟娘打过招呼了,出来玩会儿就回去。那我可以坐下来吗?”

    好有礼貌的小朋友,江浸月对吉朝印象很好,立刻抱着鼓鼓挪了过去,给吉朝腾出一截座位。

    鼓鼓盯着吉朝,少顷糯叽叽地说:“吉朝,我叫鼓鼓。”

    吉朝点头:“我知道。”接着从兜里摸出两个玉鸠车,“鼓鼓我们一起玩。”

    见状,鼓鼓顿时就从江浸月的怀里滑下来,两个小朋友就在席面上玩耍起来。

    江浸月一边夹着菜,一边看着俩孩子玩,正看得专注,忽然面前鱼贯而入十六个宫女,其中八个宫女手里拿着空盘子,另八个宫女端着菜,打头的那个宫女手里抱的正是一个玉粥罐。

    江浸月正错愕不已,就听见吉朝那边说话了:“你们把这些先撤下去。”

    “喏。”那八个拿空盘子的宫女立刻手脚麻利的把没动过筷的菜品撤走了。

    紧接着另十三道新菜依次摆放出来,那个抱粥罐的宫女半屈膝恭敬地问:“小世子需要奴婢目下替您盛粥吗?”

    “咔——”

    江浸月嘴里的一截翠笋被她咬碎了,这……这个叫吉朝的小朋友竟然是个世子,也就是说他的亲爹是某位王爷了?

    再仔细打量了一下席面上这些刚上来的菜,一半是她爱吃的,一半是适合孩子吃的。

    江浸月就立刻心下了然,显然这一切都是贺绻的授意。

    的确是贺绻的授意。

    他一直偷偷留意着江浸月的动静,见她与宫女说完话叹着气回来,他就立刻把那宫女传唤到了面前,知道江浸月在问粥,便猜出这是给鼓鼓问的。

    于是,贺绻进了广翠宫正殿后朝老十一熹王那个席位上招招手,立即一条小尾巴就迅速贴了过来。

    “七伯伯。”吉朝扭糖似地挂在贺绻腿上,撒起娇,“吉朝好久没见七伯伯了,吉朝想死了七伯伯。”

    这些皇伯皇叔里,七伯伯贺绻是吉朝心里的大英雄,府上更是收藏了许多稀奇古怪好玩的宝贝,心情好时就会送一些给吉朝玩,故而吉朝最喜欢黏着贺绻,恨不得能成为贺绻身上的一个挂件。

    有次吉朝当着贺绻的面哭了一次,贺绻见他哭得湿哒哒的,就给吉朝取了个绰号小豆包。

    如果吉朝在他面前又哭了,贺绻就叫他小豆包,如果不哭,贺绻就叫他小豆子。

    以前吉朝挺爱哭的,所以每次他一哭贺绻就要威胁把他送进丹炉炼成丹,于是渐渐的,吉朝不爱哭了,贺绻就一直叫他小豆子。

    不管如何,吉朝也依然最喜欢七伯伯贺绻。

    可惜七伯伯常年不在帝京,所以吉朝就退而求其次跑去缠十五叔贺缃。

    贺缃今年十三岁,只比吉朝大九岁,如果不是叔侄的辈分管着,这两人完全可以兄弟相称。

    贺绻垂眸望了眼自己腿上的小挂件,无奈摸摸额头,旋即揪着吉朝的后领子把他提了上来,想了想忽然就换了个动作,把吉朝抱坐在了自己的小臂上。

    七伯伯抱吉朝了,头一遭,这可把这个小世子激动坏了,想也不想“吧唧”一声就像亲自己父王那样亲了一口贺绻的脸颊。

    湿漉漉的,贺绻嫌恶地转过头,用凶巴巴的语气对着吉朝:“臭小子再敢亲七伯伯,扔你进丹炉。”

    吉朝欢天喜地点头,反正已经亲到了,伸手搂住贺绻的脖子:“七伯伯是不是也想吉朝了。”

    贺绻这才回到正题,对着吉朝一通吩咐:“待会儿你让御膳房给你准备瘦肉粥、烧鹅、红烧鱼……”

    “听清楚没?”贺绻给他念了两遍的菜名。

    吉朝点点头,复述了一遍菜名,然后好奇地问:“七伯伯让吉朝去找的鼓鼓,他是谁家的儿子?”

    贺绻抱着他转面看向郁故郡,手一指:“他的。”

    难得七伯伯对他有问必答,吉朝心里乐开花,比出三根小指头:“吉朝保证完成七伯伯安排的差事。”

    “好。”贺绻捏了捏吉朝粉嫩嫩的脸蛋,“差事完成的漂亮,七伯伯以后答应带吉朝出门玩。”

    “太好了。”吉朝从贺绻身上滑下,迅速朝偏殿跑去。

    偏殿里的一群女眷见江浸月那桌被特殊对待,心里的嫉妒、羡慕泛起一层又一层,转眼又埋怨地望向自己的小朋友,怪他们不趁机好好跟吉朝世子处好关系,便宜了别人。

    这些女眷一部分是诸位大臣的正妻,剩余的全是大臣们如花似玉的女儿,或是嫡女,或是庶女,或是侄女,总之大部分都是想借这次寿宴攀上好的姻缘。

    这些好的姻缘对象,自然是像珀亲王、方熹度、以及郁故郡这样正值青春却正室之位仍悬空的天潢贵胄或者圣上面前的红人了。

    所以这场博弈,明争暗斗从宫外就斗到了宫内,暗潮涌动。

    贺绻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因为怕给江浸月招来不必要的流言蜚语,将她无辜卷入漩涡,故而他才想到让吉朝出面替他来照顾江浸月。

    宫宴散后,江浸月与郁故郡一并坐着马车回府。

    郁故郡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出口:“你跟珀亲王何时认识的?”

    这是一句很笃定的话,郁故郡早就笃定江浸月与珀亲王一定相识,故而开门见山地问。

    江浸月知道瞒不住的,盯着熟睡中的鼓鼓,淡声道:“五年前我在由天县做过衙差,当时替靖监院办过差,借故认识了靖监院的院长,但他一直没告诉我皇子的身份。”

    郁故郡心中一怔,正纠结着还要不要继续问,江浸月这边就又说了一句:“我已经三年没见过他了。”

    郁故郡淡淡“嗯”了一声,便彻底没有再打听的好奇,三年没见过,说明他们应当就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江浸月身上全是匪气,定然不会是珀亲王苦寻的心上人。

    在郁府把鼓鼓安顿好以后,江浸月拒绝了郁故郡叫她坐马车的提议,自己一个人提着盏灯笼像个幽魂似的飘来帝京的街道上。

    弯弯绕绕走了近两炷香的辰光,江浸月才绕回仙客来香铺的后门,结果一个被灯笼的余光拉的好长的影子引入她的眼帘。

    抬头,见是贺绻。

    不知他守着这里多久了。

    江浸月走到他面前,冷冷问道:“还有何干?”

    贺绻小心翼翼地说:“月儿,我还有一些心里话没讲。我想跟你讲讲,可以吗?”

    江浸月把灯笼轻轻放地上,立刻光亮从上面挪到了地上,贺绻的整张脸都朦胧地藏在了黑暗中。

    江浸月笼袖,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显然是不打算请贺绻进去。

    “月儿这三年我一直很想你,想的无法自拔,想的撕心裂肺。”

    “我很后悔,每一天都在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亲手伤害了你。我说过要一辈子做你遮风挡雨的伞,对不起,我说到却没有做到,让你独自遭受了这么的风雨。背信弃义,月儿你一定恨死我了。”

    江浸月立刻摇头:“不,我从不恨你。”

    闻言,贺绻心头干涸枯萎的花顿时活了起来,他连忙鼓起勇气追问:“月儿那你还、还爱我么?”

    江浸月铿锵道:“不爱了。”

    旋即苦笑道:“我不爱你,也不恨你。恨和爱都需要动用感情,都会伤筋动骨。这是阴影,也是教训,我不会再把自己逼到绝境。”

    这话一出,贺绻向后踉跄两步,眼中闪出泪花:“不要这样月儿,我情愿你恨我。”

    “我不恨。”江浸月又强调,然后狠狠抹了两把泪,“大人请回吧,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谈!”

    “我不回,我们之间没有结束!”贺绻一把上前搂住江浸月,手足无措地给她擦泪,“我们重新来过,重新相爱,这次我千倍来爱你,一定说到做到,好不好月儿?”

    谁知他这句话把江浸月的泪阀彻底打开了,江浸月的越哭越大声,眼泪成串滚了下来,最后竟嚎啕大哭起来,质问贺绻。

    “我在大人心里就这么贱吗?!”

    贺绻闻言大惊,惊慌失措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这个意思。月儿你在我心里比明珠还珍贵。”

    “我比明珠珍贵?”江浸月显然不信,“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惹大人这般来作贱?!”

    接着江浸月终于说出了那个她始终不敢面对的真相:“在星阳湖大人已经做出了选择,你要江山不要我。”

    “是,我也有自知之明,所以我从不怨恨你当时没有选择救我,我理解你的选择,尊重你的选择,被救后我就做好了决定。”

    “——我决定就此主动离开,对大人不兴师问罪不死缠烂打不痴心妄想。如果这件事非得盘个对错,错的那个也是我,是我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如果大人并不是来作贱我的,那请你不要把我的真心当做想要就拿,不想就踢走的玩件。”

    “这份感情把我摔得太疼了,以后我的爱都不会再耗在大人身上。请回吧大人,我们以后还是做陌路的好。”

    说完,不等贺绻的反应,江浸月就弯腰提起灯笼,慢慢打开院门,又慢慢在贺绻的凝视下对他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