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

作品:《秋月空悬

    不知不觉,一晃江浸月在浔阳城住了快两年。

    昔日,那个刚生下来脑袋只有江浸月拳头大小的小婴儿,如今眨巴着大眼睛像个小尾巴似地屁颠颠跟着江浸月后头。

    软糯糯地叫着:“姨——姨——。”

    “姨姨在呢!”江浸月笑眯眯回过头,蹲着身等他。

    今历乃新历,是新皇帝怀帝登基的第三年,景元三年。

    是呐,三年前老皇帝晏驾,新皇帝登基,成了那把须弥宝座的新主人。

    缙朝,改朝换代了。

    那时还在带溪城,冀娘怀胎七月的时候,江浸月在崔郎中那里听到的这个消息。

    二皇子怀王在七皇子珀王的鼎力谋策下成功剿灭了串通西戎想要篡位的四、六、十这三位皇子的三十万造反夺嫡大军,顺利登基,正式改年号为景元。

    而拥立新帝登基有大功的七皇子,成为了缙朝如今唯一一个戴红宝石东珠二层金龙冠的七珠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当时,江浸月听了这个消息猝然心尖疼痛不止,失魂落魄提着给冀娘捡的药回去了就生了一场病。

    等这场病好了以后,江浸月就无悲无喜过得像个假人,冀娘拉着她的手小心谨慎问了好几次:“妹妹,你跟姐姐说是不是遇到难处了,为何这些天你总是偷偷抹泪?”

    她以为她逃得了忘得了,不曾想仅仅是听见那人二哥登基的消息,她心里那根刺又跑出来扎她了。

    “恭喜得偿所愿、心想事成。”

    她默默在心底送去最后这一句祝福,默默抹了泪,然后下定决心再不去想了。

    这两年江浸月真的就一次都没想起过贺绻,只是今日抱着两岁的鼓鼓,她心里泛起了一丝涟漪。

    因为,她要带鼓鼓进京寻父。

    不知为何,白五郎一直没回过带溪城,那封被江浸月留在小柴院的信也始终灰尘扑扑放在桌上,无人问津。

    因而江浸月一度怀疑是否白五郎科考落榜,大受打击寻了短见。毕竟,这人当年被族人欺辱时就寻过一次短见,可是转念又想,冀娘说过白五郎好学问定会考取功名。

    莫非,这白五郎在金榜题名后,留在帝京另娶了豪门娇妻,所以才不愿意回来接糟糠之妻?

    如果是这样,那她江浸月一定让这负心汉不得好死。

    其实当年小院半年租期都过了仍没有等来白五郎的消息,江浸月就萌生过带着鼓鼓动身去帝京寻父。

    无奈,这个早产的小婴儿一直爱生病,阿祥嫂也说了怎么着鼓鼓也要长到一岁才能断奶,否则这孩子很难养大。

    于是,这一等就等了两年。

    如今鼓鼓长大了,身子比婴孩时候结实许多,行远路也没有大问题。其次,阿祥嫂一家也准备搬去南方。

    这样一来,江浸月就把去帝京寻白五郎的事提上了日程。

    这两年江浸月的香铺生意兴隆,统共攒了有七十两银子的利钱。

    临行前,江浸月多给了阿祥嫂一两银当做报恩钱,她说:“当初我焦头烂额来浔阳城寻了好几个奶妈,可人家一听我开的那个钱都嫌低,只有阿祥嫂你二话不说抱着虎子就跟我去了带溪城,这些年你们一家又如此照顾我们两个,这点心意请务必收下。”

    阿祥嫂死活不收:“江妹你还要带鼓鼓进京寻人,那个开销大了,你的情意阿嫂心领了。”

    于是这一两银在她们两人手里推来推去,最终在江浸月死缠烂打下,阿祥嫂拗不过还是收下了。

    第二日,江浸月便带着全部家当,抱着鼓鼓坐上了去帝京的马车。

    路上,走走停停,爬山涉水,辗转了近两个月,江浸月他们才终于来到帝京,时值六月。

    马车从京师九门中的朝阳门进入帝京。

    通流门,走粮车。

    因而朝阳门这里除了粮行星落外,客栈开的也多,不过因为绝大多数是提供给贩夫走卒住的,故而这里客栈的打尖费很便宜,再多打听几句,江浸月就晓得崇文门缴税银,那里营生着全帝京最贵最奢的客栈。

    不用多想,江浸月自然挑的是朝阳门这边的便宜客栈入住,为了盘清帝京的情况方便寻人,江浸月咬咬牙一口气开了半个月的房,花了二十吊钱。

    最早江浸月向客栈掌柜与伙计打听是否听说过景元元年的考生中有个凌州来的白希宽。

    掌柜与伙计摇摇头,说他们是粗人,不怎么留意文人的事,指拨江浸月去正阳门打听,那儿坐落着景帝设的稷下学宫,文人学子都爱在那打堆说学。

    于是,江浸月牵着鼓鼓的小手,一路走一路打听寻访到了正阳门。

    这里比濉奚镇的文气还重,随便一个擦身而过的人不是腋下夹着厚厚的书,就是两人或者多人为了一个典故、一本书、一个圣贤在激烈地争论。

    而江浸月最用心观察却是这里的商铺,一路走来她都在心底默默算着店铺的种类,也默默数着同种店铺的数量,只为粗略评判出在正阳门这里经商压力与前景。

    卖书、卖画、卖字、卖文房四宝的店铺几乎一间接一间,门面有大有小,装潢有简有繁,甚至办印刷的商铺都有十三家,其中十家乃官办,仅三家为名办,看来朝廷对言论的管控还是颇严的。

    江浸月牵着鼓鼓进了最大的那家书铺打听,结果正好遇见人家二当家来寻店,经这位二当家的一番回忆,叫江浸月确定了白五郎还活着,只不过去向不知。

    吃到了第一颗定心丸,江浸月悬在心头那颗石头就落了下去,她开始一间一间的商铺地去打听,得到的消息也越来越多。

    白希宽是当年来京科考的众学子中最寒酸的一个,在城郊的破庙里住了两个多月。

    后来白希宽在稷下学宫例行举办的一场论史上,一鸣惊人,因此结识了两个文气相投的朋友。

    不过在放榜时,白希宽与他这两个朋友都没有在前三甲。

    但有一间专供学子入住的客栈掌柜告诉江浸月,白希宽当年虽没有进前三甲,却还是被皇帝在殿前点了彩,安排了密差,所以白希宽还是入仕了,只是吏部一直没将其官职公之于众。

    当然这个说法更倾向于流言。

    不过目下敢肯定一点,那就是——白希宽此人至今还在帝京,只是行踪神秘不知所向。

    唉——

    江浸月对天长叹:“怎么在帝京找个大活人这么难呐!”

    叹完气,江浸月立即就拿定了主意,她要在帝京谋条生路,一边养孩子一边继续寻人,为期两年,倘若两年后还是没寻到白五郎,她就也当白五郎死了,在阴间跟冀娘团圆了。

    于是,江浸月昼行夜出地去观察帝京这个四九城,想尽办法更详细地认识它。

    终于江浸月连轴又转了整整七日,她终于在德胜门附近选定了一间面宽两丈、进深十丈的商铺。

    前屋用来卖货,后屋用来住人,中间还带了个两丈长宽的天井小院,正好可以养只驴子拉磨盘,碾料磨粉。

    说办就办。

    交了一年租金以后,江浸月紧锣密鼓开始置办货架、采办香材、挑选驴子,然后又去了一趟正阳门那边找了一家卖字的铺子,花了五吊钱制了个简易木招牌——仙客来香铺。

    然后次日,仙客来香铺就风风火火开业了。

    有了上次在浔阳城攒下的经验教训,江浸月起初只把脑筋放在一件香品上去打开市场。

    这次她选的仍然是——香烛。

    但不再是浔阳城那种更耐烧的香烛,因为帝京这儿的制蜡水平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故而江浸月这次要卖的是一种随着热度上升烛身会变色的香烛。

    蜡身颜色会越燃越深,甚至变成另一种颜色。

    所以,江浸月要用独特新颖的香烛来打开帝京市场。

    帝京许多大小道观,甚至是皇家道观弥望观,都得从德胜门这扇门走,故而每逢各种大小庙会,德胜门都是人山人海,从不缺顾客。

    其次,从德胜门这儿拐弯抹角行三条街就是正阳门,稷下学宫的学子们素来讲究,每个人濯手时都要用香胰,读书时都爱熏香,因此江浸月把这群文人墨客视作了自己务必要拿下的顾客。

    这日,德胜门北桥的一个财神庙办庙会,早早的从帝京四面八方就赶来了很多商家,错三落五搭起席棚,卖什么的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香客不分男女老少都是摩肩接踵。

    江浸月也提前在仙客来香铺前支起一条长几,几上摆着一个笔架,只不过笔架上一支笔都没有,而是用个小铜钩悬勾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六角番瓜形状的蜡烛。

    这个番瓜蜡烛通体是粉白色的,只见江浸月拿了一个食指宽的竹片在蜡体上一划,一条口子就开了,紧接着江浸月用手指把这道口子往下扒拉。

    围观者顿时“哗啦”俱是暗抽一口气,因为这道口子的底下竟然暗藏着一道“虹”——没错,就是虹,五彩斑斓的虹。

    以前他们只在天上见过,从来没在一块蜡烛里见过哩。

    “掌柜的这些花花绿绿的究竟是什么?”

    “——也是蜡。”

    “蜡?那就是可以点灯用咯?”

    “——当然可以。”

    谈话间,江浸月手指翻花似的,把这些扒拉下来的口子扭、绞、搓、捻、割、卷等一番操作后,一个众人都没见过的五彩斑斓的花样蜡烛就成型了。

    有人说这个蜡烛的纹饰像——井藻,还怪好看哩。

    然而等江浸月又拿出另一个六角番瓜造型的蜡烛,众人又看呆了,有人好奇地问:“这家伙咋换身衣服了,上中下三种色彩哩!”

    江浸月好脾气的、半开玩笑地回应:“因为这块蜡制是个漂亮姑娘,它喜欢穿花衣。”

    说着手指翻动开始雕刻,没一会儿就出来了一个别致的新奇造型——翻卷的海浪,浪花一层叠着一层。

    没错,这蜡身最外层的裹的三种色彩,从上到下依次是海蓝、浅蓝、米白。

    这三色还算大众,围观百姓里好些都能一口叫出来名字,但蜡烛里面一层一层的另十七种蓝,就鲜少有人能辨认出来。

    应该说没人能辨认出来,因为有七种蓝,是江浸月独研的,除了她无人知晓秘方,这一起完全得益于她曾经爱遍访众山寻花寻草的结果。

    有的花,茎汁是一种色,叶汁是一种色,花汁是一种色,果实榨成汁后又是另一种色。

    有的草,原本是一种色,熬成汁混入另一种草汁后,就会变成另一种色。或者混入另一种东西,比如砂石、咸水、羊奶等就会变成另一种色。

    这些汁有的着色力很强,有的着色力稍弱,于是染色时还很考验水温与火温的火候,再加上这些草汁间的配比也是门手艺。

    因此,江浸月相信很长一段时间内,帝京卖这种多彩的蜡烛只她一家。

    当然,光好看还不行,这种蜡烛还得燃起来后味道要香,否则就是个花架子。

    于是,江浸月当初在浔阳城不仅拜了一个捏糖人的师傅学艺,还买了很多制香的典籍自己摸索。

    所以,在靠着独特雕刻蜡烛手艺招徕了许多百姓的围观后,江浸月不吝地把这些蜡烛都点燃了,还热情地邀请他们凑近闻闻。

    好香,不同味道的香。

    有浓香,有淡香,有草香,有花香,有竹香,甚至还有一支蜡烛的香味像青苔。

    这时,人丛里忽然冒出一个声音:“原来青苔也能成为一种香。”

    就这时,江浸月开始吆喝起来:“小店今日开张,店中商品一律半钱,明日即刻恢复全价。”

    于是,江浸月提前制好的八十八个六角番瓜蜡烛被一抢而光。

    抢到的,心满意足离开。没抢到的,个个舍不得走全堵在店里,问江浸月何时再上六角番瓜蜡烛。

    得两日后才有。

    江浸月的这个答复,有人听后很爽快就预付了钱银向她订了货,有人却纠结届时自己全价买好吃亏,于是江浸月又给出一个承诺,凡明日起来买蜡烛的顾客,她额外多送一盘熏香,这才应付下来。

    渐渐的,两个月的时间江浸月的仙客来香铺就在帝京站稳了脚跟,不光每日来店里挑货的客人越来越多,更是越来越多的人干脆一次性预定了一个月、三个月甚至半年的货,因为这些来店里买过一次的客人都知道——来迟了,就什么也买不到。

    于是,仙客来香铺门上经常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店主外出送货,闭店半日,明早开门”。

    然而还有另外一个牌子,那上面写得是“店主外出采办,即日起闭店三日”。

    是的,香铺门庭若市后,江浸月忙得一直没工夫腾出时间寻个伙计帮手,也不想扩充门面,故而店内所有大小事务全她一人操持。

    这日,她的香铺只营业了上半天,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后她就立刻给门上了板,回到后屋把午饭吃了,就一手牵着鼓鼓,一手推个四轮小木车拉着货去往城东客人家。

    送完货回来的路上鼓鼓玩累了,趴在江浸月的后背就睡着了。于是为了抄近道,江浸月回程时选择从东直门这边走。

    东直门,富得流油的一个地方。

    可以说能在东直门买或卖的都是帝京有头有面的人物,在这里开的商铺要么是有很硬的后台撑着,要么是祖传的百年老号店。

    而且这条街上除了豪店名店林立,更是排列着一座座帝京高官或者巨商的府邸,香车宝马川流不息。

    自从来到帝京,江浸月方知云泥之别,逐渐明白以前她所担心的事其实没有上天的刻意安排,像她如此微小的一介平民是永远接触不到帝京显赫人家的,尤其是那位权倾朝野的珀亲王。

    来帝京这几个月,江浸月耳闻了好些事,比如珀亲王贺绻如今已权倾朝野,是缙朝唯一的亲王,又知他做派依旧是不苟言笑生人勿进,更知他正当年纪又未娶妃纳妾,是整个帝京贵女们趋之若鹜想要嫁的人。

    可惜对此,江浸月已毫无感想,因为她坚信这辈子他们之间都不会有机缘再相遇。

    不过倒是另外有件事,江浸月听后心头大震。

    专门走粪车的安定门城门下,有个护城兵看守的坛子,这个坛子里装着一个被砍去四肢,舌头被拔,双眼被挖的女人。

    任何一个从安定门经过的人都可以对着这个坛子里的人彘女人吐口水,官兵对此非得不会苛责,反而有时还会跟着一起吐口水。

    因为这个人彘女人就是曾经风光无限的容王妃。

    故而,帝京至今一直有个谜团尚未揭晓,那就是——当初容王府与“双十”党串通逼宫造反,为何所有叛党都满门被斩,唯独留下容王妃一人活着处以这般极刑。

    对此众说纷纭,不过有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这是因为当初容王妃为了“大业”投靠四爷门下,不惜把珀亲王的心上人佳箩郡主害死了,于是才遭到珀亲王的报复。

    上次送货路经安定门,江浸月远远瞧见了这个放在城门下的坛子,站定许久,她终究没有继续上前。

    不知为何今日又想起这件事来,江浸月烦闷地摇摇头,努力地想把这些事从脑子里甩干净,忽然视线一闪,一个鎏金招牌从她眼里划过。

    顿住。

    不可思议。她倒退着走了回去。

    再抬头一看,“念情堂”,三个字完完整整进入她的眼睛里,登时心头一喜。

    江浸月走进,看到这念情堂门口堵满了人,她凑到一个排队的大婶面前,问:“请问这里面看病的大夫是否姓谭?”

    大婶看这江浸月点头又摇头。

    江浸月纳罕,换了个问法:“大婶,今儿念情堂坐诊的大夫是哪位?”

    大婶缓缓开口:“今儿是大当家坐诊,不过他老低调了,俺不知道大当家姓啥,只知道他医术了得。”然后嘟嘟嘴示意前后排队的人,“喏,这些都是冲大当家来的。”

    算了,不在这浪费口舌了,江浸月决定挤进去亲自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