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祸得福话真心表意

作品:《秋月空悬

    昨夜,江浸月留在贺绻房里老实地抄经。

    之所以说是老实,是因为大人叫她坐在自己身旁,两人共用一条长书案,大人虽然一如既往懒懒散散看着院报、密信,却时不时就会瞟过来“检查”她有没有偷懒。

    “这字越写越丑,你是想敷衍我吗?认错的态度一点都不端正,重抄一遍。”

    “照着书抄字都能写错。一看你就不认真,握笔是你这么握的么,背打直。”

    “……”

    江浸月一边擦汗,一边“劝说”:“大人您肯定看累了吧,要不去旁边休息会儿再看。”

    贺绻一句话噎死她:“我又不抄书,眼再累也比不上手累的。你好好抄你的书,我累不累心里有分寸。”

    这种苦海,终于在佳箩来后才得到化解。

    这时的她,言谈举止皆温婉大方,跟白日那个嘴不饶人的撒泼样截然不同。

    她好说歹说了很长的时间,贺绻才勉强答应明日陪她去游翠湖。

    然后,她又热情又友善地邀请江浸月一起。

    江浸月推辞好几次,都被佳箩的妙语连珠驳了回来,无奈点头答应。

    夏草偎岸,鸥鸟竞飞,游客如织。

    翠湖边泊着几十条大大小小像菱角的乌篷船。

    因为此次游湖只有四人,贺绻、江浸月、佳箩郡主和她的奶妈,佳箩郡主提议人不多选小船更有风情。

    江浸月听了只觉不铺张浪费的佳箩郡主很讨人喜欢,而且还主动吩咐自己的奶妈跟船家约船,主仆两人均平易近人。

    于是,江浸月心中对佳箩郡主那点糟糕的印象随着湖里的涟漪,越荡越小。

    佳箩郡主在奶妈的搀扶下率先踏上小船,待船离岸边越来越远,离湖心越来越近,她还贴心地察觉晕船不舒服的江浸月。

    “江姑娘好像不舒服,奶妈帮着照顾下。”佳箩道。

    “是,郡主。”熊奶妈回应,“江姑娘随老奴去船尾坐会儿,那里的颠簸小些。”

    于是,船头只剩贺绻及佳箩两人。船尾挤着三人,分别是江浸月、熊奶妈和负责划桨的船家。

    熊奶妈挨着江浸月坐下,慈祥地为她顺着后背,关心道:“老奴登船前听当地人说闻橘子皮可以减轻呕吐感,于是特意给郡主,顺带也给姑娘备了一包橘皮袋。若姑娘不嫌弃,这袋你拿去闻闻。”

    此话一出,一旁划桨的船家也附和道:“是啊,好些晕船的客人也都随身带着橘袋,听说蛮管用的。”

    于是,江浸月感激地接过来放在鼻尖轻嗅,吼间呕吐感的确弱了许多,可脑袋却越发昏胀了。

    “湖心到了,客人请坐稳,风把浪卷起来了。”

    正这时江浸月忽觉她的后背上有股力量,未待她搞清楚,菱角小船被浪一打,在湖面上一个踉跄。

    她,落水了!

    “大人救命——!!”她在湖面上乱拍着水花,登时一口湖水就趁这个空隙灌入她的口腔、鼻孔、耳洞里。

    佳箩缠着他在船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忽闻一阵落水声并一声微弱的求救声。贺绻一转身,就看见在湖里乱刨的江浸月,心中大慌。

    可他正要抽身往湖里跳,忽然手腕被佳箩紧紧拽住,她急匆匆说了句:“爹爹把宝贝给了佳……”

    重要的话卡在关键上,还没说完,佳箩就松开他的手腕,脚底一个打滑,也掉进了湖里。

    “七哥哥救我!!!”

    救她,还是救她?

    是该舍近求远就船尾的她,还是……

    刹那间,他就做出了选择——救佳箩。

    立时,熊奶妈就跑到船头,哭天泣地念着“郡主,请万千神佛保佑我家郡主一定平安无事。”

    只剩孤零零船家一人在船尾。眼见着身边那个水花越来越小,人越沉越多。

    船家有胆子吃蝇头小利,却没胆子谋财害命。他早看出来,这是一群他惹不起的贵客,他不敢为了一定银子沾上人命官司,折了自己身家性命。

    于是,桨板一丢,他灵活地窜入湖里,几下就把那溺水的姑娘拖到了甲板上。

    江浸月有真气护体,把吼间呛的湖水咳出后,歪着脑袋,视线从乌篷的船尾穿到船头。

    见到的是一幅感人的画面——佳箩紧紧抱住贺绻,把脑袋贴在他的胸前,惊慌失措、抽抽泣泣;贺绻则无比温柔地安慰着她,伸手轻轻替她抹去脸上的湖水,举手投足都是温情。

    刹那间,有一些萦绕心头朦朦胧胧的情愫忽然江浸月就恍然搞明白了,可是也就是这个瞬间这些情愫的答案就宣判了她死刑。

    清晰的爱意,还不曾拥有就一点一点消失在了她的心间。她像一条搁浅的鱼,心如死灰般摊在甲板上,静静等死。

    正好身上的湖水将她的泪水收纳,令天下人都看不出来,这汪湖水里竟然掺杂了一个心灰情冷的女人的眼泪。

    一条小船,两人落水,纵有再浓的兴致都会败掉。船只立即掉头,正遇顺风,舟行似箭。

    船靠岸了。贺绻抱着同样是落水,却俨然比她江浸月更凄惨,更值得关怀的女人匆匆上岸。

    贺绻的脚步很疾,下船前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她,就如风般吹走不见了。

    “姑娘刚才对不住了,要不要送你去医馆?”船家略有愧疚地俯瞰着一直僵挺在船板上的可怜女人。

    “谢谢。不用。我没事。”这个可怜的女人还很坚强。

    江浸月拖着这具被水鬼吃了半个魂的身子,趑趄着朝岸上走去。

    可是,她该往哪里走?

    天地这么广,竟然没有一处安栖地,她江浸月无家可归了!

    黄昏将近,落日余晖,江面上穿行如梭。

    江浸月的步子走得很不稳,像醉汉的醉步,左扭右倒。岸上的船上的人见了这个一身湿漉漉丢了魂的女人都很好奇,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小声议论。

    不知道走了有多久,更不知道继续走下去前面是哪里。

    总之,在异乡,在江畔,江浸月把天走黑了,最后摸着一块大石头就恹恹倒上去,眼睁睁瞪着夜空中的几颗发光的星子围着黯淡的月亮,眼泪放肆地一道接一道地往下流。

    不哭,不要哭。

    是你自己弄错了,误会了别人对你有感情,今日受罪怨不得人。

    此时此刻,她仿佛又看见了方才落水的自己,那些埋在湖里的情绪也都铺天盖地重新跑了出来——恐惧、害怕、无措、慌乱、期望、失望、酸涩,以及最后的——绝望。

    油尽灯枯,心如死灰。

    忽然,耳畔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贺绻轻轻朝那块石头靠近,他手里那盏灯笼的光晕把哭成花猫的江浸月照个清楚。

    江浸月立即把一条湿袖子搭在脸上,遮个严严实实。她不想见人,也不想被人看见,可是心里却越发觉得委屈,咬着唇不肯哭出声。

    贺绻举起灯笼把蜡烛吹灭,小心地坐在那块石头边上,忐忑道:“我找了你很久……”

    千言万语的愧疚,终究凝成一句:“对不起我刚才做错事了,向你道歉。”从来没有人可以听见这个杀伐果决的男人如此诚恳的道歉。

    此话一出,江浸月的啜泣声大了,却沉默着不肯对他这句话做出答复。

    忽地她翻身从石头上爬起,一言不发朝前面走去,把贺绻丢在那块石头上。

    贺绻期期艾艾跟在后面,无奈天实在太黑,才走几步他就怕她踩滑伤了脚,便赶紧折返回去捡灯笼,待手里拥簇着一团光亮后才急急追赶上来。

    可是他不敢与她并肩,怕某人气没消前,他这样做是火上浇油。他这副模样像背不出书的学生怕见到严厉的夫子,平生第一次他感到害怕。

    最终,贺绻保持着慢前面人一步的身距老实巴交跟在后面,手却努力地把灯笼往前递,惴惴地叮咛着:“慢些点,这里碎石子多。”

    可是谁要这份虚情假意啊。

    江浸月就是要跟他反着来,她偏偏就不朝灯笼照亮的那边走,就要走黑黢黢看不清的那里走。

    贺绻像个懂事的小媳妇,谨小慎微地侍奉着脾气古怪的婆婆。江浸月朝左边走,他的灯笼就瞬时地往左边移,刚左移到位,前面的人就又立刻变道右侧,灯笼即使地就换到了右边。

    终于这份小心谨慎的关怀还是没能讨得江浸月的原谅,反而这份“斡旋”彻底将她惹怒了。

    江浸月突然站住,转过身一把夺过这个碍事的灯笼,朝地上狠狠砸去:“谁不稀罕这种假好心。”

    “我……”贺绻惊慌失措看着她不移眼,抿嘴低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怕太暗了你不小心摔伤。”

    “摔伤摔死都跟你没关系。”江浸月生疏冷漠地回应完便转回身,磕磕碰碰继续朝前走。

    她在前面走,他还是继续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只是灯笼坏了,这次两个人都是摸黑前行。

    走了许久,天上的星子又暗了好几颗。

    忽然,江浸月开口说话了,声音出奇地冷静:“夜深了,大人请回吧。卑职就不跟您去北方了,欠您的钱等我凑够以后会请院里的暗哨代为转交。我们,就此别过吧。”

    “我不答应。”

    夜好黑,贺绻根本看清江浸月的神情,但他知道有些话他一定要说出来:“我喜欢你!想时时刻刻都见着你!我舍不得你离开。”

    说完,他便不顾一切赶上这一步,与江浸月肩并肩,和盘托出压抑很深的情愫:“好久以前,我忽然发现自己睁眼闭眼脑子里想的全是你,可那时你不在我身边,我见不到你,我想见你想的快发疯了……”

    江浸月低着头不看他也不回应他,这个一向吝啬言语,为此还被她造了个新词“秋语”来形容某人寡言少语的男人,竟然像变了个人似的,道歉的话,示爱的话,哄人的话,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一炷香后,因为他从没说过这些话,没经验,不擅长,导致某个妥帖的词被他翻来覆去地用,江浸月听久了心里开始嫌他啰嗦。

    不知江浸月作何感想的贺绻,迟迟听不见佳人答复,顿感自己的舌头跟打了结似的,成了一个废物。

    她越不表态,他就越焦虑。越焦虑,就越啰嗦。

    贺绻想了很久,最后憋出一句:“我用情专一,除了你,我从不好任何女色。”

    忽然,江浸月唇上颊上漫出一丝血色,抬起头看着他,很大声地命令道:“大人我要你吻我。现在,立刻,马上——吻我!”

    闻言,一直惴惴不安的贺绻争懵了,彻底怔懵了,像被钉子钉在地上,又像被惊雷惊住了般,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怎么眨过。

    见他立在原地无任何反应,江浸月脸色陡地惨白回来,强忍着泪水,千疮百孔道:“大人不愿意——我就知道大人只是说说而已——你走吧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说完她就迈开步子,把身旁那个木桩子似的人甩开,她越走越急,已经不是“走路”,而是“逃窜”——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正当她要施展轻功踮脚飞走。谁知下一刻,她的腰被人从身后搂住紧,紧接着她的下颌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托住,还没眨眼,铺天盖地的吻就落在了她的两瓣唇上。

    …………(略去)

    “大人你根本就不会亲。”半晌后,江浸月奋力挣脱怀抱,咬着唇偏过头轻声指控。

    “我学。你给我机会,我好好学。”话毕,贺绻又一把将她揽入怀里,迫不及待啄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很久,因为天上的星子终于全部被云雾遮住,全黯淡了。

    江浸月整个下巴垫在他肩膀,羞愧地根本不敢转面,默默抱着他的腰身,忽然羞涩地问:“大人脸烫么?”

    “烫——!!”贺绻干涩着嗓子,缓缓吞吐着字,窘迫道,“烫得跟火烧似的,可是又觉得迷醉,还想再来几次。”

    说完这话,忽然间,两人都略略感到一丝尴尬。不对,应该是都感到不好意思,害羞了,急促的呼吸明显暴露了他们当下挺不知所措的。

    后来,贺绻拥着江浸月肩并肩坐在大石包上,他把外袍脱了披在她身上,握着她的手,小心询问:“月儿为何你如此惧水,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江浸月朝他慢慢偎过去:“娘是沉湖死的。那夜她裹着被子把我抱出门,等我被冻醒时……她的手……”

    忽然她的声音剧烈颤抖起来,像是噩梦重做,怕得要死:“她双手……就按在我头顶……唰的一下漫天的水就把我给淹了……”

    贺绻猛地抄起她的膝盖就把她抱进怀里,下颌抵在她额头,轻轻安慰道:“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我再不问了。别怕,全都过去了,你今后有我,我一定会好好爱你疼你,不再让你担惊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