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台了

作品:《桑陵二三事

    桑陵城外,凌河边上,几十上百年的树林被焚成灰烬,在焦土上容成济命人洒了无数三珠树的种子,引河水浇灌,不过一夜便可长成两三楼高的大树,没有叶子,枝干如收起的伞骨架,笔直挺立。无数壮汉扛着斧头锯子,大树在一声声吆喝中倒下,由牛马拖运到容府,按照殷明慎的图纸做成同真人大小的傀儡。三珠树生长过的土地,留下一座座低矮木桩,三五年内无法再种植其他树木,放眼望去,凌河两岸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林如今光秃秃的,树桩如蜂巢排布。

    窗子开着,阮棠看到此番景象问起,殷明慎毫不在意地解释:“你可记得当初我和卫迟因黑珍珠被抓,胡商在庭中种三珠树之事?”

    “记得。”

    而胡商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做傀儡,试过千百种木材,最后发现还是神木好用,不怕水淹火烧虫蛀。容城主花了很大力气,才在海外仙洲寻得结出种子的三珠树。”殷明慎洋洋得意地指向窗外,“十万傀儡军,皆长于此。”

    这时,有官兵拦车,恭敬地向殷明慎禀报:“凌河两岸已没有地可再种三珠树了。”

    殷明慎示意绣采挂起车帘,向车外问道:“不是还有几百亩农田?”

    那官兵恍然大悟的模样:“是,小人竟不曾想到。”

    “你让那些农户怎么办?”阮棠吃惊地问,“今年缺粮,再征用农田,让桑陵百姓饿死吗?”

    “桑陵的粮本就不靠这一点田,多是从外地调入。况且,天时不好,种田还不一定有收成,给点银子就是了。”

    阮棠气笑了:“那你们可得多给点,保证农户一家上下以后三五年都不会饿死。”

    殷明慎不睬她,闭目休息。马车继续往城内走,绣采放下车帘,阮棠闷闷看着外面,城门的军士增加了两倍不止,衣衫褴褛的难民在城外游荡,城中街上商铺十间关了六间,剩下的也生意冷清,巡逻的官兵倒是不少,桑陵城的兵马确实增多了。路上行人虽还有,到底不比先前热闹,整座桑陵虽比其他看过的城要好很多,也不可避免地散发着末世衰颓之气。

    车路过鱼贯街街口,殷明慎喊停车:“卫小娘子,这一小段路劳烦自己走了。”

    鱼贯街也冷冷清清,不知家中如何了。走到郑婶脚店门口,阮棠特意停下看了看,郑婶大概在后院忙活,她喊了几声,果见郑婶满手面粉跑出来。

    “卫小娘子!你可回来了!”

    家里的钥匙早弄丢了,还好在郑婶这放了备份,她取了钥匙,忐忑不安地开锁。路上听说有几户长时间没住人,家中被抢了个干净。门推开,院子里还是离开时的模样,没有遭劫,角落里的蔬菜竟有几株结了果。房里的桌椅上积了层薄薄的灰,厨房里囤的米,原本以为会长米虫,伸手搅搅,白花花的,没有变质,能吃。阮棠松了口气,幸好卫迟准备了,不然有钱都买不到粮食了。

    永平十二年十月,皇帝的两个弟弟一个侄子,三王先后称帝,傀儡军被急调回帝都,桑陵城中都在谈论皇帝打算迁都的事。

    阮棠自回家以来,除外出采购,都是闷在房中,潜心修行。给景惜诵和卫迟写了许多信,但不知如何寄出,驿站因战乱都关了,青鸟也不知所踪。有些溜进城的流民和本地失业百姓聚在一块,常趁夜晚打家劫舍,阮棠因是独居,夜里总睡不安稳,稍有点风吹草动,她便惊醒,从枕下抽出菜刀,猫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远远的有狗吠、有妇人喊叫、有官差呵斥,阮棠便知又抓了伙入室抢劫的流氓,躺着仔细听,妇人哭一声,木棒砸到瓷器,官差恶狠狠地咒骂,流氓肆意地大叫威胁,她的心随着外面的响动被提起来、丢下去、再提起来……好容易挨到安静下来,她强迫自己闭眼睡一会,却又听见房门被轻轻推开。

    她睁大眼睛,全身毫毛都竖起来了,手慢慢地摸到枕下。因一个人睡害怕,夜里她都点着灯,床帐外的人影看得分明,是个大胡子。

    大胡子走路悄无声息,一步一步靠近,阮棠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手心因紧张出了很多汗,冰凉的刀柄被她握得很紧。床帐被掀起时,她抽刀挥砍,那人灵活一躲,扣住她的手腕夺下菜刀,同时欺身压住她。

    借着烛光她看清那人的脸,是死去的胡商。是鬼!她的惊叫冲过喉咙,被对方适时捂住。

    “阿绵,别怕,是我。”

    那人把菜刀扔到床下,一手脱下覆盖住头脸脖子的□□。

    卫迟站在床前,含笑看着她。

    “卫迟!”阮棠跪在床上抱住他,惊魂未定,“吓死我了,还以为是打劫的。你怎么回来了?”

    算算日子,他应该回到明舍城了,但明舍城破,他估计着急找了好久才找回家的。阮棠吸吸被冻得发冷的鼻子,道:“胡秦死了……明舍城没了……”

    “我知道。”卫迟拥着她躺下,“还好你没事,不然我……”

    多日来的紧张恐慌在这一刻烟消云散,阮棠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头枕在卫迟胸前,把明舍城破那一日的景象、自己如何回到桑陵,都和卫迟细细说了:“是殷主笔救了我,我该感激他,可我又恨他造那些害人的傀儡。”

    “他可没那么好心救你,鱼贯街上多的是盯着你的人。”卫迟冷哼一声,“你人还没到桑陵,他的信已寄到北娄,让我拿容成济想要的东西来换你。”

    “他对容成济真是忠心耿耿。”

    “容成济是他的兄长,他十三岁出容家到瓦子,一直在研究傀儡术。起初还是钻研机关,后来路越走越邪,如今到处网捕死魂。”

    阮棠支起上身,难以置信地道:“他是容成济的弟弟?你之前怎么没说过?”

    卫迟把她拉回怀中:“你还在瓦子时与他关系不错,我说了你未必会信,可能还要疑我挑拨离间。”

    阮棠仔细想想,确实是这样,那时她对卫迟远没有如今这般信任。她呼出一口气,觉得今晚身上不那么冷了:“卫迟,那我们什么时候逃出去?”

    “不走了,北边水路尚未打通,冉家还不能放弃桑陵城,有我在城中经营,情况会好许多。熬过这两天,容成济的靠山快倒了。”

    阮棠应着,连续几天没睡好,此时一放松,困意很快上来,不一会儿,卫迟便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如微风轻柔地吹拂花海。

    三王在东边称帝,后又推年长的启王为尊,启王德高望重,一呼百应,三王大军过境如秋风扫落叶,很快打到京畿,花云早率军迎敌,谁知他一走,朝中对他早有怨怼的同僚趁机对皇帝半劝说半威胁,三王本是陛下至亲,发兵不是针对陛下,全因奸相误国,致使苍生倒悬,陛下应处死奸臣,以安人心,再发个罪己诏,同时下旨好好劝说三王,追随三王的人本就是一腔热血想报国,奸臣一死,他们再闹,就不是想清君侧,而是意图谋逆了,权衡之下,三王必会退兵。

    若没有花云早,皇帝十几年不可能过得这般逍遥,再者,花云早虽是奸佞,到底有些手段和本领,这十几年来王朝能回光返照,有他一份功劳。皇帝在殿中坐了一夜,本就花白的头又多了几根银丝。

    卫迟扮成胡商模样假装宿在郑婶的脚店里,夜深人静是便翻墙回家,阮棠因他回来安心不少,白日偶尔会上街,到各处瓦子听说书、到各处茶楼听闲谈。

    她记着噩梦里发生的事,若想阻止,首先要弄清局势,景惜诵守的是哪座城,北娄和南随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会打起来,红臂军是哪方军队,卫迟是在哪里搭台施法……瓦子的和茶楼闲聊的对这些事最为关注,这两处地是她获得相关信息的主要来源。

    但这几日,说的都是花云早的事。

    听说花名被皇帝急召进宫,再没有出来,花府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一如当年楼家被困。正在京畿与诸将商量退敌之策的花云早,见到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来宣旨,还笑眯眯地和公公拉家常套近乎。圣旨宣读完,花云早被七八人按在地上,挣扎一番,没有辩白,只是落泪。

    花府被炒,花家族灭,一如当年楼家。

    阮棠手一抖,倒得太急,茶溢得满桌都是。

    她想起阮夫人,在曹家蒙难时没有离开,在火中把自己的生命和□□烧成对曹家忠诚坚贞的光亮。

    那南泠呢?她一辈子憎恨着花云早,最后还是不得不与花家共存亡。

    夜里,阮棠主动跟卫迟说在帝都发生的事,说南泠对自己的厌恶,说如今花家覆灭,楼家的仇也算报了一半。卫迟安慰她,南泠或许早没有求生的心,人世间于她而言不过地狱,走了倒是解脱。

    “我对她没有什么感情。只是她是我的生身母亲,今天听到花云早的事,难免有些感慨。我没事。”阮棠把冰凉的一双手捂在卫迟手臂上,笑着说,“你呢,有没有觉得痛快些?”

    “嗯,痛快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