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信。”

作品:《惊凰

    司徒信不是个擅长表达情绪的人,或者说他并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真实的情绪。


    像他脸上的疤,像他常常戴着的面具。


    现在他脸上既没有疤,也没有面具,他的情绪也没有多加修饰。


    他有一些害怕,沈鸣鸢感觉得到。


    沈鸣鸢没有想到,她第一次从司徒信的身上感受到生动的、属于活人的情绪,竟然是恐惧。


    有一些好笑,又有一些心疼。


    他们两个的手依旧是轻轻搭着,是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


    他们在坝上走了一截,司徒信却始终偏着头,不去看堤坝外面的黄河水。


    水声滔滔,河水有节奏地拍打着河床


    未到汛期,水位并不高,但溅起的水沫还是会扑到衣衫和脸上。


    清清凉凉的。


    沈鸣鸢听到司徒信的呼吸,一开始短促紧张,到了后来渐渐平缓下来。


    沈鸣鸢才笑一笑:“你得庆幸我们两个不是仇人,不然我一定会一脚把你踢进河里。”


    司徒信确实庆幸。虽然他们两个是仇人。


    他放眼朝着堤坝左边望去,青青的麦苗在晚风中拂动,一层一层,像绿色的海浪。


    他问:“你是来看这个的吧?”


    乡间的农户,若是有几亩自己的土地,哪怕赋税再高,也总是不至于饿死。


    可是民间土地兼并、土地侵占,类似的事情太多。土地被有钱人收归手中,再租给农户去种。赋税之上再拔一层毛,就捉襟见肘了。


    有些卖了身去做长工,经手的粮食,根本进不了自己的肚子。


    乡绅将粮食卖给粮商,辛苦种田的老百姓,还要用钱去买。


    买粮则又要面对飞涨的粮价,没有官府干预,南鼓县的粮价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


    长此以往,吃不饱饭的民众,要么饿死,要么揭竿而起。


    王朝兴替的规律,就在这一层一层的麦浪之中。


    “介甫公变法,方田均亩,丈量土地,将贫农替土豪交的赋税重新分摊,于民而言,救之于水火。于万松乔三爷之流而言,却是眼中钉肉中刺。”


    沈鸣鸢的目光停留在麦田的最远处。夜幕、苍山、田野相接之处,是一片幽暗。


    她自嘲笑笑:


    “我读史书读到此处,常常扼腕,觉得可惜。现在想想,并没有什么可惜之处。这些势力盘根错节,千勾万连,已经固化到不可撼动的地步,并非一人之力可以抗衡。眼下我有办法改变一个南鼓,可是兖州有十二县,大盛有十八州,我又能如何去改变呢?”


    司徒信偏过脑袋。


    明晃晃的月光照在两个人的身上,他看到沈鸣鸢的表情有一些很伤感。


    找到了恒源号藏粮食的地方,本来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只要沈鸣鸢想,她随时可以将这些粮食收走,分发给穷人。


    可是明年呢,后年呢,她不可能年年来这里,不可能天天盯着这些作奸行恶的人。


    那时,他们又该怎么办?


    司徒信叹了一口气:“公主殿下,你若是想让自己活得久一些,就不要总想自己一时改变不了的事情。”


    他停了一下,仔细看沈鸣鸢的侧脸,又说:“若是忍不住去想这些,就做一些事情,想办法改变它。”


    “帝王将相,高居朝堂,都无法改变……”


    司徒信松开了沈鸣鸢的手。身后的黄河水依旧奔流不息,他却好像没有那么怕了。


    他坐在堤坝的边上,拉了拉沈鸣鸢的衣角,两个人并肩坐在月光下。


    夜色里,麦田摇曳,发出沙沙声响。


    “若是三年以前,一介公主手无实权,确实无法改变这一切。但你既阴差阳错上了战场,又雷厉风行除掉卢孝文,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还不去试一试吗?”


    “可我到底只是个公主,我和我那些哥哥们,多少还是不一样的。”


    “一样的。”司徒信的回答斩钉截铁,“在我的眼里,是一样的。”


    他坐在堤坝上,支着下巴看沈鸣鸢。


    沈鸣鸢抬起眼睛,跟他对视,发现此时他的眼睛像一个深邃的洞,藏匿着蠢蠢欲动的情感。


    “公主殿下,你信在下吗?”


    这个问题有些耳熟,沈鸣鸢回忆起,在都察院的院子里,面对飞龙卫的时候,她曾经问过这么一句。


    当时的沈鸣鸢开着玩笑说,若是不信也来不及了。


    他们现在却都能静下来,好好思考信或不信的问题。


    沈鸣鸢抬头看看天上的云彩和月亮,又低头看一看脚下的麦田。


    她说:“信。”


    “南鼓之患,根在吏治。万松敢做得这么肆无忌惮,是因为他们背后有人。你既然已与他们为敌,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千难万险。我若是你,我也会害怕。”


    “我没有害怕。”沈鸣鸢翻白眼,“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似的,连一个小池塘都能把你吓着。”


    司徒信:……


    有心情开玩笑,那就没有太丧。


    他说:


    “你曾说留我在身边,是因为看中了我的脑子。如今我要告诉你,我这个人虽然一无所有,但也并不是只有脑子,我还有一颗心。”


    他伸出手掌,摊在沈鸣鸢面前。


    “殿下之心,与在下之心,同在一处。前路虽既阻且长,却也没那么难走,你说不是?”


    沈鸣鸢看看司徒信的手。


    他的手没有血色,甚至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就这样一双脆弱的手,却阴差阳错地,陪她走了这么长。


    有时候他拉着她,有时候她拉着他。


    如今他伸出手来,是告诉她,他愿意拉着她。


    沈鸣鸢却“啪”地落下巴掌。


    苍白的手心,立刻红了一片。


    她翻身起来,像只小鹿一样,轻盈地朝驻马的方向去。


    一边走,一边说:“司徒信,我发现你好用的不只是脑子,还有那张嘴。能说会道,巧言善辩,听了这番花言巧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我了呢。”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司徒信窒在原地。


    ——合着这番深情脉脉,她是一点觉察都没有啊。


    他无语地扶着脑袋,也从堤坝上站起来。


    一抬眼看到坝外黄河,他腿一软,又差点跌下去。


    眼前一阵发黑,他也顾不得腹诽沈鸣鸢这块不开窍的木头。


    他本能地闭上眼睛,朝着沈鸣鸢的方向喊:“你别把我一个人扔下……你把我拉回去啊……”


    夜空下传来沈鸣鸢轻快的声音:


    “前路道阻且长,却也没那么难走,堤坝这么宽又摔不下去,你试着自己走一走喽!”


    说话间她已经翻身上马,策马扬鞭之前,不忘补刀一句:


    “话可都是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