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公司&30340;事托付给红梅嫂子,宋恂在两天后坐上了开往省城&30340;火车。


    与他同行&30340;还有项队长夫妻和项小羽。


    宋恂搞不懂，苗婶这个睡不着觉&30340;毛病又不是急症，去那么多人做什么？


    不过，人家项队长&30340;理由很充分——


    “小毛会说普通话。”


    宋恂：“……”


    确实,走出南湾,外面&30340;人基本听不懂南湾方言。


    他又是去省城出差&30340;,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陪着项队长夫妻。


    所以,带个随行翻译,很有必要！


    他们这次乘坐&30340;又是那种遇到个柴火垛都要停一停&30340;绿皮火车。


    宋恂早有准备，随身带了一本上季度&30340;《中国水产》,打算用它打发无聊&30340;二十多个小时。


    不过令他意外&30340;是,项小羽居然也是有所准备&30340;，只是封面上套着书皮不知她看&30340;是什么书。


    而且她也不像项队长夫妻似&30340;，看什么都新鲜,左顾右盼。


    宋恂挑眉问：“你以前坐过这趟火车？”


    坐在他对面&30340;项小羽，得逞地在心里哼了一声。


    她就说嘛，多读书可以明智,看她多聪明！


    项小羽盯着书页，故作矜持地点点头：“六七年前我就坐过。”


    宋恂就迷惑了。


    她看起来挺小&30340;,估摸着也就十六七&30340;年纪，应该跟项前进差不多大。


    看项队长夫妻&30340;表现，好像是第一次出远门&30340;。


    不过,六七年前确实有个特殊时段,可以让农村学生随意出行。


    宋恂合上书，迟疑着问：“你不会是十岁就去省城大串联过吧？”


    那也太小了。


    项小羽被气个倒仰,特意挺胸抬头道：“谁十岁去串联呐！我今年十九,去串联&30340;时候已经上初中了！”


    合着这个宋大主任还当她是个才十六七&30340;黄毛丫头呢！


    她得给自己正名呀！


    项英雄看闺女气得脸都红了,赶忙安抚她，呵呵笑着冲宋恂显摆。


    “别看我们夫妻都是没出过远门&30340;，但我家小毛去过&30340;地方可多啦！不但去过省城，还去过广东上海呢！你可能没注意，我们家堂屋&30340;墙上还挂着她去上海串联&30340;相片呐！”


    提起串联&30340;事，宋恂还挺有话聊&30340;。


    “我们当年多数是往首都去&30340;，路上特别拥挤。没想到你是往南走&30340;。”


    还是在那么小&30340;年纪。


    项小羽对当年&30340;事也颇为自得，把书本一收，笑盈盈道：“我就猜到去首都&30340;人一定很多！所以我们长征队就另辟蹊径，在南方一带活动。虽然人也很多啦，但是比去首都&30340;要少一些。我大姐当年就是往北走&30340;，想见&30340;人没能见到不说，回来时还又黑又瘦&30340;。我就不一样啦……”


    一旁&30340;项英雄接话：“白胖白胖&30340;。一路上骗了人家不少好吃&30340;。”


    项小羽：“……”


    她爹可能跟她有仇，怎么总是给她拆台！


    宋恂帮她说句公道话：“当时各地&30340;接待水平不同，待遇上确实会有些差异。我有同学在上海串联，条件比我们好很多。”


    “对对对！”项小羽忙点头，“我们当时被分配去了新雅饭店住宿，那会儿我才十三岁，还是头一回见到那么漂亮&30340;房子，就是那种看着就很高雅&30340;欧式房子！跟我们住在一处&30340;两个苏州姐姐，还给我吃金猫奶糖，带我们去大街小巷到处闲逛，吃炒核桃和一毛五一碗&30340;阳春面。”


    “所以，是她们把你喂胖&30340;。”宋恂笑。


    “哎呀，也不是很胖啦，我当时正在长身体。”项小羽跳过这个话题说，“我跟那两个苏州姐姐还有书信联系&30340;，她们前两年去插队了，可惜没能来咱们这里！不然我还能看顾她们一二。”


    宋恂又不自觉勾了勾唇角。


    在车上本就无聊，两人聊了许多长征队里&30340;事。


    项小羽觉得，她这次跟着出门果然是对&30340;！


    这宋大主任今天跟她说&30340;话，比过去一个月都多！


    宋恂并没能按计划在车上读完那册《中国水产》。


    主要是项小羽实在太能说了，小嘴叭叭起来没完。


    人家这么热情地跟他聊天，还一会儿就翻出一样零食与他分享。


    吃了不少烤鱼片和小鱼干&30340;宋恂，不好意思冷落对方，就这么被拉着说了一路。


    等到次日中午，从火车上下来，他&30340;耳根子才彻底清净了。


    省城&30340;风貌确实与下面&30340;县市不同。


    宽阔&30340;柏油马路上穿梭着各色公共汽车和自行车，各种商店饭店供销社杂货铺一间连着一间，让头一次来省城&30340;项家夫妻目不暇接。


    宋恂先带着三人去车站对面&30340;国营饭店简单吃了顿午饭，就搭上公共汽车，前往省军区医院。


    声称自己十三岁就走过许多大城市&30340;项小羽，在看到医院门口&30340;警卫后，也不叨叨了，安静如鸡地靠在爹娘身边，跟着宋恂往医院里走。


    宋恂对项队长说：“不知道人家今天坐不坐诊，如果没来上班，也别着急。你们多住几天，好不容易来一次省城，你带着苗婶到处转转。”


    项队长原本打算在省城看完大夫，当天就坐车回南湾。


    虽然宋恂说过由他来安排住宿&30340;地方，但是他们跟着来一趟就是麻烦人家了，哪能再让对方破费。


    连县城招待所&30340;住宿费都要七八毛呢，省城&30340;还不知是什么天价。


    不过，如果果真大夫不在，他们再多等一两天也是没办法&30340;事。


    项英雄拍拍腰间&30340;布口袋，咬牙大方道：“没事，可着大夫&30340;时间来。我带着介绍信和钱呢，住宿费够用！”


    宋恂笑了笑，带着人往门诊楼里走。


    一踏进门诊楼，到处都是病人，走廊里坐着&30340;，站着&30340;，甚至还有躺着&30340;，简直没有插脚&30340;地方！


    项家人虽然也去市里&30340;医院看过病，但着实没见过这种阵仗，项英雄不由跟媳妇小声嘀咕：“这么多病人来这里看病，说明人家省城大夫&30340;水平高。你这回肯定能睡个好觉了！”


    苗玉兰心里也隐隐升起些希望。


    这毛病虽不是大病，但着实折磨得人抓心挠肝地难受。


    宋恂引着他们去了三楼，经过护士站时，向年轻&30340;小护士打听。


    “同志，眼科&30340;孟主任今天来了吗？”


    “来是来了，不过，孟主任今天不坐班，下午还得去学校讲课。”


    宋恂与她道了谢。


    只要人在就行。


    他将项家三口安顿在眼科诊室&30340;门口，自己先敲门走了进去。


    诊室&30340;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穿常服配白大褂&30340;女大夫，五十岁上下，面相说不出&30340;严肃。


    身边还围着两个年轻医生。


    听到开门&30340;动静，女医生抬头看过去，正好瞧见了咧嘴冲她傻乐&30340;宋恂。


    “大姨！”


    “哎呦，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孟淑君倏地站起来，快步走出办公桌拉住他&30340;胳膊问，“你不是写信说，下生产队工作了嘛？”


    去了生产队，哪是轻易能回来&30340;？


    话说到这里，孟淑君停了停，细心观察他&30340;表情，猜测：“是不是宋恒那孩子给你写信，说你爸妈&30340;事了？”


    宋恂只以为他爸妈又拌嘴了，没当回事，笑说：“我在生产队当了一个小领导，刚上任没几天就回省城出差了。这次回来是有工作任务&30340;。”


    孟淑君不信。


    “既然是出差，你跑到医院来做什么？哪里不舒服？”说着就要把他按到椅子上，查看查看。


    “不是我，是我们生产队长&30340;媳妇，”宋恂说明了苗婶&30340;情况，又解释，“我如今正住在队长家里，平时工作上也有些往来，他们家对我还挺照顾&30340;。人家头一回找我办私事，我哪好意思拒绝！这不就把人带到您这里了嘛，您帮我想想办法吧！”


    孟淑君扶了扶眼镜，问：“人带来了嘛？”


    “就在门口等着呢。”


    “你说你长了二十来年，真是白长一个大傻个子，跟你爹一个样！”孟淑君扭身就要往外走，“既然人已经来了，哪有把人晾在外面&30340;道理！你直接把人领进来，我还能怪你不成？”


    生产队长在省城不算什么，连个芝麻官都排不上号。


    但是回了生产队，人家&30340;权利就大了去了，想让你过得舒坦不容易，但让你不舒坦&30340;办法却多得是！


    她这个外甥，真是白长了一副聪明相！


    宋恂没敢反驳，气弱地摸摸鼻子。


    然后，就见他那个严肃内敛&30340;大姨，麻利地跑出诊室，亲亲热热地将项家三口人请了进来。


    不说宋恂这个亲外甥，连她带&30340;那两个年轻医生，都不由对她刮目相看了。


    孟淑君先是拉着苗玉兰&30340;手，批评了一通宋恂不会办事，又夸人家闺女长得漂亮文静，感谢了一番项家人对宋恂&30340;照顾，才招呼着众人在诊室里坐下，问起了苗玉兰&30340;病情。


    苗玉兰初来省城，又是来这种有士兵站岗&30340;大医院看病，本来还有些紧张&30340;。


    哪承想，人家医院&30340;主任会这么和气！


    她本就不是那种小家子气&30340;人，这会儿放松下来，也能清楚地说明病情了。


    只是还需要项小羽帮着翻译一手。


    孟淑君将两个年轻医生打发出去，才小声对项家人道：“听宋恂说，你们想看看中医大夫？我们院里确实有个不错&30340;中医，只是他上了年纪以后，除了给首长看诊，已经不怎么来医院了。我得临时跟对方联系，看看他&30340;安排。”


    苗玉兰忙摆手：“我这个就是睡不着觉&30340;毛病，要不就别麻烦人家了。”


    哪好意思这样兴师动众&30340;。


    “你这个病不只是睡不着觉&30340;问题，”孟淑君郑重道，“听你&30340;描述，还有焦虑和头晕&30340;症状。你们市里大夫给&30340;诊断是神经官能症，那就不能掉以轻心……”


    项家三人听孟主任科普了一大通，晕晕乎乎地从诊室里出来，搞不明白一个睡不着觉&30340;毛病咋就能跟精神病扯到一起。


    宋恂安慰他们：“我大姨只是个眼科大夫，说得不一定准。苗婶自己不是没觉得有什么嘛，你们先放宽心。回头咱们再让那位中医大夫看看。”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苗玉兰不好意思道，“不好总麻烦你，今天已经耽误你&30340;正事了。”


    “前段时间，您整天给我和吴科学送饭，我也没跟您客气。既然来了省城，我总要尽地主之谊&30340;。”宋恂知道他们心疼住宿钱，遂交了底：“住&30340;地方都是现成&30340;。我在船厂那边有个小单间，你们三口过去住正合适，就是距离医院这边有点远。”


    苗玉兰被他说得心里暖呼呼&30340;，心想，这个小宋虽然看着冷清，但还挺有人情味&30340;。


    “我们住了你&30340;房子，你去哪里呀？”


    “今天刚回来，我还要回父母那边看看。”


    宋恂正打算送他们去船厂，还没走到医院大门就突然被人从身后搂住了肩膀。


    “嘿，宋小二，我喊你好几声了，你想什么呢！”


    攀住宋恂&30340;是个挺精神&30340;年轻军官，可惜另一条胳膊被绷带裹得像粽子似&30340;，吊在脖子上，看着有些滑稽。


    见状，宋恂就笑开了：“你这是什么造型？训练受伤了？”


    “嗐，别提了，被新兵蛋子给坑了！”孙卓远亲热地搂着他&30340;肩膀，说话&30340;腔调带着点戏谑感，“你不是被船厂发配到乡下去了嘛？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宋恂将刚跟大姨说过&30340;话，又对他学了一遍，然后为他和项家人彼此做了介绍。


    面对项家人，孙卓远倒是收起了身上&30340;兵痞劲儿，摆出新时代模范军官&30340;样子，先对三人敬个礼，再很客气地与人家握手。


    “项队长，欢迎你们来省城！宋恂跟我是过命&30340;交情，以我对他&30340;了解，他能将你们请来，还这样忙前跑后地帮忙，那是真心拿你们当自己人了。”孙卓远竖起一个大拇指，赞道，“他去生产队还不到一个月，就能这样跟您交心，说明您是个正派厚道&30340;人！宋恂能在您&30340;队里工作，我们这些家人朋友也就放心了！”


    项小羽帮老爹当翻译，跟人家寒暄，不禁在心里感慨，这城里人咋都那么会说话呢！


    孙同志是这样，刚才&30340;孟主任也是这样。


    宋恂身边这么多能说会道&30340;人，也不见他跟人家学学，嘴巴甜一点……


    哼。


    看了眼手表，孙卓远问：“你们&30340;住处安排在哪了？我坐单位&30340;车来&30340;，可以顺路送你们回去。”


    “小宋让我们住他在船厂&30340;房子。”项英雄乐呵呵地说。


    “嗐，去什么船厂啊！他那边离医院可远了，大婶来回看病不方便。”孙卓远招手让他们跟上，“跟我走吧，去军区招待所给你们开间房，距离医院只有一刻钟&30340;路程，宋恂来找你们也近便。”


    “这……”项英雄看向宋恂，住招待所得花不少钱呢。


    宋恂无所谓地摆手，笑道：“既然孙连长邀请了，咱们就听他&30340;安排吧。军官家属住招待所不花钱。”


    于是，项家人坐了一回只在马路上见过&30340;小汽车，被人带去了军区招待所。


    宋恂进房间看了看，发现东西都还算齐全，就让他们先休息。


    “我这几天得去跑公司&30340;业务，你们就放心住着吧。”他对项小羽建议道，“你不是来过省城嘛，这里距离革命公园和动物园很近，没事可以带着队长和苗婶出去转转。大夫那边一有了消息，我就过来接你们。”


    项小羽赶紧点头点头，让他放心。


    从招待所出来，宋恂摸出三块钱塞给孙卓远。


    孙卓远不要，“寒碜我是不？”


    “拿着吧。我请来&30340;客人，没道理让你出房钱。”


    孙卓远虽然看着没个正型，但为人还算有原则，这种便宜他是不会占&30340;。


    说是按照家属&30340;待遇帮着办入住，也肯定是花了钱&30340;。


    “一会儿喝酒&30340;钱你出。”孙卓远再次推回去。


    宋恂用下巴点了点他&30340;胳膊：“你都这样了能喝嘛？”


    “上马安.邦，下马喝酒！可不是胡吹&30340;！”孙卓远胡乱扯了一句就嘿嘿坏笑着问：“我说你，这么尽心尽力地帮人家跑前跑后，又是出钱又是出力&30340;。不会是看上队长家&30340;闺女了吧？”


    宋恂皱眉：“你少胡扯，人家才几岁。”


    “嘿嘿，你也才二十三，别说得好像年长了好几辈似&30340;！那姑娘我瞧了，挺水灵。不像是长在农村&30340;，好好捯饬捯饬说是城里&30340;也有人信。”


    宋恂推开他挤过来&30340;脑袋，无语道：“你自己&30340;事还没弄明白呢，少操.我&30340;心。”


    提起他&30340;事，孙卓远也收了笑，用唯一完好&30340;那条手臂搭上宋恂&30340;肩膀。


    “走，好久没见了，叫上钱小六喝酒去！”


    到公安分局，拉上休白班，正在休息室里呼呼大睡&30340;钱小六。


    三人结伴去了一家开在分局对面&30340;国营小馆子。


    碍于孙卓远是个伤员，钱小六还得值夜班，宋恂没点白酒，让服务员上了两大杯&30340;生啤，配了点花生米和炒虾米，就能喝一顿了。


    钱小六先干掉一大碗凉面填饱肚子。


    喝了口橘子汽水，看对面两人你来我往地碰杯，不由翻个白眼，问起了正事。


    “你还真打算在农村扎根了？船厂还没有说法么？”


    宋恂摇头，“没消息。我周一去趟船厂，看看情况。”


    “你说你，好不容易冲动了一回，还让人给你一竿子支到农村去了！当初要是去考个军校不就没这些倒霉事了？”


    宋恂喝了点酒，也放松了下来。


    舒坦地靠进座椅里，摆手说：“过去&30340;事就甭提啦！”


    “为啥不提？凭什么宋恺可以去当兵，你就不行？”孙卓远撇嘴，“你看人家如今在后勤混得多滋润！”


    “我也可以去。”宋恂漫不经心地挑拣着花生米上&30340;红衣，“不过，我家还有个宋恒，也是从小就嚷嚷着要当兵&30340;，而且他淘成那个德性，也就部队能管管他了。老宋家三兄弟，不可能都当兵，好事全让我家占了，别人能乐意吗？”


    “我看不是全让你家占了，而是全让宋恺一个人占了！”提起这事，孙卓远就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个大学真是白上了，那农村&30340;工作，是个人都能干，你去了不是浪费人才嘛？还不如让宋恺去呢！”


    孙卓远还记得宋恂当年少年得志，考去上海读大学时&30340;风光。


    那几年宋恺在他跟前都是缩着脖子&30340;。


    虽然毕业分配时没能留在上海&30340;研究所，而是被返回原籍，进了渔业公司&30340;一个下属船厂，但好歹也是个工程师。


    在他们大院里，这样&30340;文化人也是很受人尊敬&30340;。


    “你们可别小瞧了农村&30340;工作，我现在干&30340;工作，你们未必能干成。”宋恂笑道，“公社里把我当成救火队员，如果干不好，公司年底就要解散了。”


    “这么严重？”两人同时出声。


    宋恂对他们说了公司&30340;情况，着重谈了当地渔民不肯钓鲨捕鲸和缺钱买船&30340;事。


    “你们说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我哪知道咋办！”孙卓远凝神琢磨半晌，蹦出来一句，“要不我借你点钱？”


    宋恂差点被酒呛住，“你知道一艘船多少钱不？”


    “那我就帮不了你什么了，”孙卓远摊手感慨，“没想到农村&30340;活也这么不好干呐！”


    宋恂没接茬，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开口问：“你们认识食品出口公司或者其他出口单位&30340;人吗？”


    钱小六侧目：“你问这个干嘛？”


    “我想跟他们置换一下生产任务。”宋恂小声说。


    “？”


    “我们公司有一部分生产任务是捕捞鱼肝油&30340;原料鱼，但是你们也知道，当地船员&30340;抵触情绪很大，我们总不能硬逼着人家上船。所以我想把为‘联合加工厂’提供原料鱼&30340;这部分生产任务，置换出去。”


    钱小六是个公安，没接触过企业事务，但基本常识还是有&30340;。


    生产任务都是年初就定好&30340;，哪是你说改就能改&30340;？


    “这事你还是让上级去谈吧？你已经是最最最基层&30340;垫底小干部了，怎么去置换任务？”


    宋恂斟酌着说：“我们渔业基地&30340;主任，跟我&30340;情况差不多，都是从省城被打发到下面去&30340;。她要是能改变现状，肯定早就使劲了，哪还会等到现在？所以我们这些垫底小干部就得自力更生了……”


    “那你找出口公司是什么意思？”


    “省海洋渔业公司捕捞回来&30340;鱼，主要有三个去向。”宋恂沾了点酒，在木头桌子上画了一个关系图，给他们解释，“大部分销往外省，支援内陆城市&30340;海货供应；小部分在省内销售，满足城市人口&30340;鲜鱼需求；最后更小&30340;一部分就是提供给出口公司，销往海外&30340;。”


    另两人还是没弄明白他找出口公司做什么。


    带着些嫌弃地瞥他们一眼，宋恂把话说得透透&30340;：“现在已经不是当年带鱼旺发，全上海市民吃‘爱国鱼’&30340;年代了！如今是‘皇帝&30340;女儿不愁嫁’，水产品供不应求！无论是销往省内&30340;还是省外&30340;，每年&30340;供应都是不足&30340;。你们说，出口公司那边&30340;供应能跟得上不？”


    孙卓远还有些云里雾里&30340;，“人家供不上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想让它跟我有关系，它就能跟我有关系！”宋恂垂眸挑拣着花生米，“出口订单能否按时交付，关系到咱们&30340;国际形象和国际信誉。但是国内人民&30340;水产供应也是不能耽误&30340;。”


    “我听说，出口公司每年都要跟省渔来回扯皮。所以我想找个出口公司&30340;人商量商量，把我们瑶水支公司给‘联合加工厂’&30340;供应，置换成给出口公司&30340;。以后我们&30340;船直接给出口公司供货，省了他们跟省渔扯皮&30340;过程。”


    “你是想让出口公司&30340;人替你出面，走上层路线，更改生产任务啊？”孙卓远砸吧砸吧嘴，总算回过味儿来。


    “初步设想是这样&30340;，不过，是否行得通还得再看看。关键是要找个能说得上话&30340;人，像我这样最最最基层&30340;垫底小干部，连人家单位&30340;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钱小六动作夸张地鼓了鼓掌，摇头叹道：“你这心眼子多&30340;都快成筛子了！”


    无视了他&30340;揶揄，宋恂转回正题：“你们到底认不认识食品出口公司&30340;人？”


    “不认识。”二人双双摇头。


    宋恂：“……”


    他刚才那番唾沫横飞岂不是白飞了？


    简直是对牛弹琴……


    钱小六与他碰个杯，咕咚咕咚把剩下&30340;汽水干了，一抹嘴说：“我这边没有出口公司&30340;关系。但我可以回去帮你问问我媳妇，我丈母娘那边没准儿能搭上茬。”


    孙卓远也说：“我也帮你回去打听打听，咱平时就是大头兵，都不怎么跟外面联系，冷不丁让我跟人家公司&30340;人拉上关系，还真有点懵。我也回去问问段思云。”


    得，这两人都是要回去问媳妇和对象&30340;。


    徒留宋恂这个光棍儿默默喝一杯苦酒。


    三人久不相见，凑在一起拉拉杂杂扯了半下午，临近钱小六&30340;值班时间，这桌仨人点俩菜&30340;客人才离开小饭馆。


    临分手前，孙卓远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问：“宋伯父和孟姨&30340;事，你知道了吧？”


    宋恂：“？”


    他爸妈又怎么了？之前大姨就提过一嘴，他没往心里去。


    钱小六一看他&30340;样子就知道，他还被蒙在鼓里呢。


    拦住多事&30340;孙卓远，推着宋恂离开，“我看他俩就是闹着玩儿呢！你甭担心，先回家歇着去吧。”


    宋恂心里惦记着家里&30340;事，可是这个时间回去，家里未必有人在。


    他没急着回去，调转个方向去了军区附近&30340;市第三商店。


    项队长一家显然是没准备在省城多呆&30340;，所以带&30340;口粮也不多。让他们顿顿吃国营饭店不现实，因此宋恂就掂量着去副食品区买点什么，给他们捎带回招待所。


    第三商店是北区最大&30340;商店，最外围一圈是卖粮油蔬菜&30340;，里面一圈卖百货杂物和糖果糕点副食品。


    明天就是礼拜天，不少主妇提着菜篮子出来买菜买肉。


    宋恂进去时，副食品区已经排出长龙了。


    他抻着脖子数了数，前面少说还排着二十人。


    正犹豫着是否继续排队，却听到对面卖糖果糕点&30340;柜台突然吵了起来……


    宋恂没看到人，但是对于其中&30340;一道女声，他是熟悉&30340;。


    站在玻璃柜台前，项小羽简直快被里面&30340;售货员气死了！


    她好不容易拉着她娘出来转转，散散心。


    经过了这么大一个商店，当然要进来见识见识嘛。


    母女俩看西洋景似&30340;，在商店里转悠了两圈，最终决定买点县供销社没有&30340;糖果糕点，给小侄儿带回去。


    她们光是排队就排了两刻钟，可是，等轮到她们时，她娘只是在两种糕点间选择困难，多犹豫了一会儿，这售货员就不耐烦了。


    不但频频出言催促，还态度恶劣地将他们扒拉到一边，“你们要看到边上看去，别耽误后面&30340;人。”


    她娘也不是受气包&30340;性格，上去就想理论理论。


    然而，听到她开口就是一串南湾土话，那售货员就越发不耐烦了，招呼着后面排队&30340;人上前。


    人家后面&30340;大娘脾气挺好，摆手说不着急，让她们娘俩先挑。


    好嘛，这回连大娘也把售货员得罪了，被越了过去。


    “谁家买东西不得挑一挑选一选啊？后面排队&30340;同志都没催促，你一个售货员急什么？”项小羽&30340;朋友也是站柜台&30340;，她没觉得省城站柜台&30340;有啥了不起。


    “你们这是在耽误大家&30340;时间！”售货员斜眼看她。


    “我看耽误大家时间&30340;是你才对！”项小羽学着村里婶娘们吵架&30340;气势，叉腰嘲讽道，“要不是你对服务群众没有耐心，挑三拣四，这会儿这一排&30340;同志早就买完东西回家了！哪还用得着围在这里看笑话！”


    售货员平时厉害惯了，少有人会像这个乡下丫头似&30340;，与她针尖对麦芒。


    周围看热闹&30340;人越来越多，同事也过来劝她不要跟顾客吵架。


    她一时被气得气血上涌，脱口道：“这里是省城，不是你们村&30340;田间地头，要想撒泼回村里撒去！两个腿上&30340;土都没洗干净&30340;泥腿子，牛什么牛！”


    项小羽又羞又气，她娘也开始扯她&30340;胳膊，只说不买了，先走吧。


    她之前能那么厉害，全凭一股气撑着，这会儿被人当面喊作泥腿子，她眼圈都气红了。


    谁腿上有土啦？


    我衣裳干净得很！


    再次抬手想指着对方&30340;鼻子骂回去，却突然被斜插过来&30340;人攥住了手腕。


    “怎么回事？”


    看到突然出现&30340;宋恂，项小羽像是终于等来了能给他们撑腰做主&30340;人，噼里啪啦把事情讲了一遍，然后指着那个售货员对宋恂告状：“这位同志&30340;态度太差了，还骂我是农村泥腿子！”


    宋恂诧异看向售货员，见她眼神有些飘忽，便沉声道：“请你对这两位同志道歉！”


    售货员怎么可能当着这么多人&30340;面给一个农村丫头道歉，抱臂梗着脖子不说话。


    这会儿商店主任也闻讯跑了过来，与宋恂商量：“同志，要不咱们去我办公室歇会儿，别耽误其他同志买东西。”


    “耽误时间&30340;不是我们，而是这位售货员同志！”宋恂板着脸，严肃地看向售货员，“你&30340;那番发言很危险！我不知道你是以什么心态说出那番话&30340;，但是，你如今每月供应里&30340;半斤油、二两肉、三十斤粮，都是由你所谓&30340;泥腿子贡献&30340;！全国几亿农民，数百万基层干部，为了城市人口&30340;粮油供应，是尽过最大努力，作出过极大牺牲&30340;！你家餐桌上&30340;哪一样食品不是来自农民，你有什么资格以高人一等&30340;姿态瞧不起农民？”


    项小羽刚刚被售货员指着鼻子骂，都没掉过眼泪。可是这会儿听到宋恂&30340;话，不知怎么，鼻子就是一酸。


    赶忙掩饰地垂下了脑袋。


    后面有几个一看就是农村出身&30340;军嫂，也很有感触，带头给宋恂鼓掌。


    这年头能来大商店站柜台&30340;，很多都是有关系&30340;，商店主任劝不动那个售货员，就只好连连给宋恂和项家母女道歉。


    宋恂瞧一眼脸色难看&30340;苗婶和低头抹眼泪&30340;项小羽，再看看那个售货员，仍是一副不知悔改，死猪不怕开水烫&30340;样子。


    不免就有些动了气。


    他对商店主任道：“第三商店开在军区附近，日常来采购&30340;主要群体就是军属。我们军区一半以上&30340;兵源来自农村，很多随军军嫂都是农村出身&30340;。让这样一个打心眼里瞧不起农民&30340;售货员站在这里给大家服务，您觉得合适吗？”


    女售货员瞬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指着宋恂。


    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这人居然想砸她&30340;饭碗？


    苗玉兰扯了扯宋恂&30340;手臂，也觉得这样有些严重了。


    没必要因为几句口角就闹成这个样子，在他们那里，砸了人家&30340;饭碗，可是要结仇&30340;。


    反而是项小羽望向宋恂&30340;眼中异彩连连。


    哎呀，她就喜欢睚眦必报，当场打脸&30340;！


    商店主任擦擦脑门上&30340;汗，推了推呆滞&30340;售货员，让她别犟了，赶紧道歉。


    与面子相比，当然是饭碗更重要了。


    售货员借坡下驴，挺痛快地道了歉。


    宋恂没理睬她，转向身侧&30340;苗玉兰问：“苗婶，您看怎么处理？”


    “哎，就这样吧。这姑娘年纪也不大，以后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


    宋恂点点头，他也知道商店是不可能辞退这个售货员&30340;，顶多给她调整岗位。


    便对商店主任笑道：“既然这两位同志不追究，我也没立场再说什么了。你们商店内部怎么处理，不是我这个农村小干部能干预&30340;。不过，稍后我会给市百货商店总公司&30340;领导写信，如实反应今天&30340;情况，希望能通过这件事，给军属们争取到更好&30340;购物环境。”


    这下好了，排队&30340;军属们不论是农村&30340;还是城市&30340;，都挺支持宋恂。


    这第三商店里着实有那么一小撮售货员，就爱鼻孔朝天，大家每次来买菜就跟欠了她们&30340;债似&30340;，还要看人脸色。


    商店主任：“……”


    “苗婶，你们刚才打算买什么？赶紧过去买吧！”


    “不用了，不买了！”苗玉兰摆手，她现在哪还有心思买东西，只想赶紧回去歇歇。


    项小羽不在乎，抬头挺胸地走去柜台，让另一个售货员帮着称了半斤奶糖和一斤酥皮糕点。


    离开前，从牛皮纸包里抠出两粒糖，递给帮她说过话&30340;大娘。


    “刚才多谢您，耽误您不少时间，这两颗糖送您甜甜嘴吧！”


    那大娘没推辞，乐呵呵地接了。


    宋恂顺路去国营饭店买了几个包子给她们带着，将项家母女送回招待所，就打算直接离开。


    “哎，宋主任，你等会儿！”项小羽跑回房间，从行李袋里翻找出两个挺大&30340;布口袋。


    一把塞进了宋恂&30340;怀里。


    “这是我们自己做&30340;烤鱼片，小鱼干和墨鱼仔，就是在火车上吃过&30340;那些，我每样给你包了一点。本来下午从医院回来就想给你&30340;，不过当时忙忙叨叨&30340;，一时把这事忘了。”


    宋恂推回去，坚决不收。


    虽然是他们自家做&30340;，没什么成本，但这两包海鲜零食拿去市场上卖，还是值不少钱&30340;。


    “快拿着吧，我爹娘早就准备好&30340;。再说，这又不是给你&30340;，是给你家里人&30340;！你到了我们瑶水生产队快一个月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是两手空空&30340;，好像我们队里亏待了你似&30340;！你把这些东西拿回去，也能安一安家里人&30340;心。说明你在农村过得还不错！”


    项小羽又把袋子塞给他，不等宋恂道谢，就蹦跶着窜回了房间，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没怎么受那个售货员&30340;影响。


    站在走廊里&30340;宋恂，隐约还能听见她挺神气地给项队长讲，他们是如何大战省城售货员&30340;。


    宋恂捧着两大包海货回到了才离开没多长时间&30340;大院。


    不等走到门口，就碰上了刚放学，与同学一起结伴回来&30340;小妹宋悦。


    发现了突然出现在大门口&30340;二哥，宋悦都来不及与小伙伴告别，便立马背着书包飞奔了过来。


    完全没了平时文静乖巧&30340;气质，跑得头发都松散开了。


    双手扶住妹妹&30340;肩膀，宋恂正想关心几句，问问她在学校&30340;学习情况，就听宋悦急急地说：“哥，你总算回来了！你听说没有？咱爸闹着要跟咱妈离婚呢！”


    宋恂：“……”


    那老头子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