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乔青羽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里的灵墟峰张灯结彩，挂满了无数张扬而热烈的红，许许多多看不清面容的修士自山下而来，互相举手示意，言笑晏晏，举手投足间尽是喜悦。


    宗门里有什么喜事吗？


    看这样子，倒有些道侣大典的影子。


    当这句话出现在乔青羽的脑海中的时候，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容随之被点亮，是一张张颇为熟悉的脸。


    他的师弟师妹们。


    乔青羽想。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有情.人终成眷属，小师弟挺高兴的吧？”


    “当然啦，这可是小师弟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他自己亲口说的。”


    “希望这么美好的一天不要被人破坏。”


    “闭嘴！不是说好了不提那个人吗？”


    “我又没有提！”


    不提谁？


    乔青羽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就听到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乔青羽！”


    “乔青羽来了！”


    “快阻止他！”


    “竖子尔敢上前？！”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乔青羽不悦皱眉，直呼师兄大名，没规矩！


    但是喊叫声并没有停，乔青羽终于在梦中见到了自己。


    ——被他的师弟师妹们团团围住、手持长剑、孤立无援的自己。


    *


    “乔青羽！你怎么还敢出现在这里！”


    “今日是小师弟的道侣大典，你莫不是还想来搞破坏？”


    “快滚！这么好的日子我们不想见到你这么个畜生！”


    “对！畜生！师尊被你所伤，连小师弟的道侣大典都来不了，你已经给小师弟最美好的日子蒙上了一层阴影，现在还要来恶心小师弟吗？”


    “滚出去！滚出去！”


    “滚出灵墟峰！滚出天玄宗！”


    群情激奋，讨伐与指责构成一道道刺耳的乐章，厌恶与排斥在每一个修士眼底起伏，如奔涌的浪。


    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男修，则在众修士的义愤填膺之下，倏地笑出了声。


    他有着一张极为出色的脸，那是天道最钟爱的作品，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美。


    此时大笑出声，更为之添上了几抹艳色，眼尾处的泪痣熠熠生辉，仿若可以灼烧人的眼球。


    不知不觉间，周遭的声音都弱了下去。


    “好一个道侣大典！”


    他的笑声渐渐止住，一把长剑缓缓浮于半空，血一般的纹路于银白的剑身上蜿蜒流动，最后缓缓滴落在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冷冽面孔之上。


    “你们似乎忘了。”


    “小师弟路绍远，是我乔青羽的道侣。”


    “今日，本该是我和他的道侣大典！”


    血珠在他的眼尾处晕染开来，如清冷的雪被浓烈的红所沾染，是一种触目惊心的艳丽。


    “给你们两个选择。”


    “第一，滚开。”


    “第二——”


    银白色的长剑上陡然亮出璀璨的光芒，蓄势待发的灵力卷起阵阵长风。


    他一字一顿道：“我亲手送你们滚开。”


    “滴答”、“滴答”——


    剑身上的血珠不断低落，为那张白玉无瑕的脸添上更多的艳色，在极致的寂静之中，那声音仿佛响在众人心底。


    他们直勾勾地看着乔青羽，眼底复杂多变，一时间空气仿佛凝结，没有人有动作。


    但乔青羽显然不打算继续浪费时间。


    “看来你们选择了第二种方案。”


    他面无表情地说道，长剑铮铮，狂风凛冽，剑气藏于其中，寒光闪烁。


    扑面而来的威压让众修士神情大变，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痛心疾首的声音骤然响起。


    “大师兄！”


    来人御剑而行，面容姣好，唇红齿白，一身红色长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如竹，再不复曾经胆怯之态。


    ——是小师弟路绍远。


    路绍远长长叹息，语气里甚至有些痛苦，“你已经做错了太多太多，万不可再错下去！”


    “在场的都是你昔日同门，你也曾唤过他们一声师弟师妹，如今拔剑指向他们，你的心就不痛吗？”


    不等乔青羽回答，路绍远的声音骤然一变，“哦我忘了，师兄本就无心。”


    “若有心，”路绍远声音冷得出奇，他恨恨地瞪着乔青羽，“又怎么会拔剑挥向师尊！”


    “那可是师尊！乔青羽！那是你的师尊！”


    这痛苦的一声唤起周遭人的仇恨，刚刚消停的指责卷土重来。


    “乔青羽！你这个欺师灭祖的畜生！”


    “你怎么还敢出现在天玄宗？”


    “小师弟不要怕，我们绝不会让他破坏你的道侣大典！”


    “对！你的人生都被他毁了一半了，我们绝不会让他毁掉你好不容易得来的新生！”


    “大家，大家，”路绍远看看周遭的修士，热泪滚滚而下，“谢谢大家。”


    “但我和大师兄的事情，已麻烦大家许久，万万不能再让大家为我徒增因果。”


    “若一切皆因我开始，那——”


    他深吸一口气，祭出一把红色的刀，直指乔青羽。


    痛苦、怨恨、无措、难过先后自他眼底闪过，最后只余下坚定。


    “——师兄，拔剑吧。”


    乔青羽倏地睁开了眼睛。


    此时，他坐在一棵巨大的古树之上，古树枝繁叶茂，很好地遮挡了他的身影，而在他之下，他的师弟师妹们正在练剑。


    长剑破空，风声呼啸，树叶随之而动，在他耳边森森作响。


    乔青羽盯着树下那些或熟悉或不熟悉的脸，破天荒地觉得有些冷。


    与此同时，一道低哑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这就是你的未来。】


    【众叛亲离、万人嫌恶、被心心念念的小师弟一剑穿心、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你想要改变自己既定的命运吗？】


    【我可以帮你。】


    乔青羽这才收回视线，望于自己的小腹处，一面拳头般大小的铜镜正安静地躺在那里，镜面涌动着无形的气。


    几日前，他于山下拍卖行拍下了这面镜子。


    原是因为它的镜身由极品聚灵石所制，众所周知，聚灵石对金丹以下的修士在汲取灵气方面有很大帮助，他之所以拍下这面镜子，也不过是为了送给路绍远。


    只是当日回到宗门已是深夜，自不好再去打扰小师弟，乔青羽本打算睡一觉，明日一早再给小师弟送去。


    结果这一睡，便睡出了个未来。


    乔青羽做了许多梦，梦里发生的一切，便是他的未来。


    梦里，早已与他情投意合、只待筑基便可以举行道侣大典的小师弟，对他并没有任何感情，为了让他死心，还特意找了个假道侣。


    他不甘心，日日夜夜针对那假道侣，最终落了个心魔顿生、身死魂消的结局。


    何其荒谬。


    他想。


    无形的气从那面镜子里飘出来，勾勒出一株花的形状。


    璀璨而艳丽的，很是漂亮。


    那株花向乔青羽手里飘。


    【我可以帮你改变自己的命运。】


    【迎来新生。】


    低哑的声音倏地温柔起来，像极了蛊惑。


    “啪——”


    灵气劈散了那株花。


    乔青羽缓缓抬起了头。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那张完美的脸上，留下或明或暗的影。


    他勾起唇，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只余一片锋利的冷芒。


    “你？”


    乔青羽就这样看向那面镜子，仿佛可以通过那莹润的镜身直达镜子内部——直达那些他所不能看到的世界。


    改变命运、重获新生、从绝对的失败走向璀璨光明的未来，听起来多么有诱.惑力。


    只是——


    若这些相识十余载的师弟师妹们都不能信任，那这枚镜子——侵入他的梦境、吐露他的未来、却半分来历都未告知的镜子，就值得信任了吗？


    尤其是改变未来这种注定被天道所不容的事，又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


    现在，有一面镜子告诉他，可以帮他改变未来，却只字不提他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仿佛根本不需要他付出代价一样。


    还真当他是三岁小孩可随意戏耍呢？


    最重要的是——


    乔青羽慢慢从树干上坐起，硕大的叶片遮住他的半张脸，也让他裸露在外的脸更显阴鸷。


    “改变我的命运，”他慢条斯理地念着这几个字，倨傲而轻蔑，“需要你？”


    他已经知道了未来。


    他当然可以自己改变命运。


    镜子于乔青羽身上跳起，幅度不高，很快落下，就像受到了惊吓一样。


    【当然需要我！】


    【若你不肯与我绑定，你就会忘掉这一切，未来依然会按照既定的命运发展，你依然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绑定。


    乔青羽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新出现的词汇，之前这面镜子可没说什么绑定不绑定的。


    【只有和我一起，你才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你难道想要拥有那样可悲的未来吗？】


    【我们绑定，是互利互惠。】


    互利互惠？


    乔青羽轻笑，信息不对等的互利互惠，谁获利，谁受惠？


    但如果真的会忘记那些梦，他就需要在此时给自己留下足够多的线索。


    不顾那面镜子的喋喋不休，乔青羽自树干上站起来，他剥开面前繁茂的叶片，看着下方挥剑的灵墟峰炼气期弟子。


    他其实与这些弟子并不亲近，他知道他们怕他。


    “喂，”他开口打断了那面镜子，“据你所说，我是万人嫌恶的大反派？”


    镜子楞了一下才回道：【对。】


    “那你说，”乔青羽伸手指向下面的弟子，唇角勾起不怀好意的弧度，“让他们都喜欢我——”


    镜子：【！！！】


    “——算不算改变命运？”


    乔青羽不知道这算不算改变命运。


    但是他知道，对他来说，这是反常。


    反常便是最好的线索。


    他于树干上一跃而下，茂盛的树叶随之摇晃，灿烂的阳光终于可以将他抱于怀中，他却偏要逆光而行。


    锋利的、冷漠的、而又平稳的，那浅色的长衣纹丝未动，仿佛他不是从那高.耸入云的古树上飞跃，而是踏碎时空、自遥远而不可知的过去一步一步走来。


    锋芒毕露。


    没有虚伪的笑容，没有假意的亲切，更没有那强挤出来的礼貌与客气，那张绝美的脸上只余下漠视，仿佛面前所有都入不得他的眼。


    就像被封在古老冰川内的长刃，终有一日破冰而出，碎冰环绕在它的周围，在阳光下闪烁着璀璨而锐利的冷芒，更衬托那长刃空前的压迫感。


    让人颤栗、让人恐慌、又让人惊.艳。


    危险——危险——


    快躲开——快躲开——


    脑海中不断响起尖锐的警报，全身上下仿佛连头发丝都在颤.抖，他们当然知道自己不配拥有如此绝艳的宝剑，却又无一人愿意移开视线。


    他们是剑修，对于剑的追求，是刻在骨子里的。


    万籁俱寂。


    灵墟峰炼气期弟子早已停了练剑的动作，怔怔地望着一步步向他们走来的青衣男人，男人并未遮掩声音，以至于他的脚步声响在每一个弟子耳中。


    也响在他们心底。


    咚、咚、咚——


    那到底是脚步声，还是他们的心跳声？


    要受不了了——真的要受不了了——心脏、心脏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走过来了——靠近我了——他靠近我了——！


    心脏、心脏真的要跳出来了——！


    无数弟子在心底尖叫，他们想要让男人停下，想要结束这一切，但又不舍得真的结束这一切，在左右为难中越加狼狈疯狂，直到——


    ——“哐当！”


    有人的剑掉了。


    有剑修跌落了他最重要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