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往事

作品:《七月半,活人棺

    面前的男人头发花白,甚至眉毛上,都像是沾上了星星点点的白霜。


    他两腮凹陷,脸上爬满了皱纹,看起来比面前这棵百年榕树还要苍老。


    要不是他抬手时,无名指上那道明显的戒痕,我根本不会想到,这人会是王锐。


    “王教官?”


    我试探着问。


    听到这三个字,他眼眶一红,老泪纵横地点点头,又重新戴上帽子。


    我不禁愕然,前几天还是个小伙子,怎么眨眼间,就变成这副模样?


    难怪他敢光天化日之下回到学校。


    以他现在这副尊容,就算被人抓住,最多也是当成流浪汉被赶出去。


    “安珞同学,你,你要救我。”


    他抹了一把被眼泪糊住的眼睛,扑通一声,就要给我跪下。


    我眼疾手快地让到一边,这么大的礼,不是可以随便受的。


    “王教官,快起来。我还没毕业,就算毕业了也只是个法医,哪里会救人。”


    我伸手去扶他,心里奇怪,他怎么会找到我,还觉得我能救人。


    扶起王锐的那一瞬间,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之前看到过他壮硕的腱子肉,或者哪怕只是个普通的成年男人,也总有沉重的分量,但现在,我却能单手将他扶起。


    当然不是我力气大,而是他,像是被掏空了芯子的大树,只剩下了枯槁的躯壳。


    只就这么一会儿,王锐便有些疲惫地站立不稳,只能依着树坐下。


    他的情绪依旧激动,没有血色的唇瓣颤抖着。


    “我知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一定能,能看见,看见,那些东西。”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话,眼睛却不住地四下乱看,像是怕有什么东西跟来。


    我没有解释。


    毕竟,他亲眼看到我对着空气说话,然后又凭空消失,已经足以颠覆他的三观。


    “王教官,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她,她回来了。”


    他的目光中透着难以掩饰的恐惧,然后哆嗦着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的香烟和一个打火机。


    我没有说话,耐着性子看他点燃香烟,又狠狠地吸了几口。


    直到一口的烟雾吐出,他才终于平静了一些。


    “她叫余慧,和我一样来自农村。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两家的大人关系也都很好,还总是有意无意地说,等我们满了十八岁,就可以结婚过日子。


    后来高考,她考上了一所医科大学。


    我成绩不好,只能上那种民办大专,学费又高,又没有好的专业。


    家里没钱给我去上,便让我回去种地。


    我当然不愿意了,哪个年轻人不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后来,我当了兵。


    根据上头的安排,我到了江城。


    因为路途太远,而我又没有假期,所以那几年,我们只靠书信电话来联系。


    第一年暑假,她用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买了最便宜的火车票来看我。


    那趟车很慢,开了一天一夜,她就坐了一天一夜。


    但她来的时候,我却因为有任务要出去,而不能见她。


    她在附近的小旅馆,等了我三天,才在临走的时候见到了我。


    她塞给我一个小盒子,里面居然是一个戒指。


    呵呵,是不是很讽刺,一个男人,居然要女生送他戒指。


    我知道,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找一个离家近的工作,然后和我结婚,生子。


    最好还要生两个,儿女双全。


    所以,她原本打算大学毕业后,就回到我们村的卫生所当个医生。


    但是我不想回去。


    因为领导告诉我,只要坚持在江城当上几年兵,退伍后,就会在江城给安排一个不错的工作。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回去种地。”


    他抬手抓挠了几下头皮,指缝间,居然就带下了一大把头发。


    我看着,就觉得自己头皮发紧。


    他苦笑着,掸了掸手指。


    看来这些天的变化,已经让他变得麻木。


    其实他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


    阿婆和三叔对我那么好,我都迫不及待想走出村子去看看,更别说是心高气盛的男生。


    “所以,余慧也跟着来了么?”


    “她是个很传统的女生。


    所以,当她知道,不管怎么劝,我都不会回去的时候,她便决定来江城找我。


    虽然她是本科毕业,但那所学校太一般,我们也没有人脉关系。


    如果是在我们的小村子里,找份工作不难,但在江城,却是处处碰壁。


    于是,她干脆努力考研,还真的就被她考上了。


    就在这所学校。


    她的宿舍,就在那栋楼里。


    是四楼,我记得,因为我来过好多次。”


    说到这里,他又猛地吸了几口烟。


    但此时,烟已经燃尽,只留下一截黄呼呼的过滤棉。


    “哎,我这种垃圾,有什么值得她喜欢的呢?”


    他咧嘴笑了笑,那样子,真的是比哭还难看。


    “那后来呢?”


    我有些心急,这人说事情,讲半天了,都没个重点。


    “后来?”


    他看了我一眼,有些不舍地把指间的烟头,压灭在了草丛中。


    “后来,她失足坠楼,死了。


    如果不是为了我,她就不会来江城,也不会死。


    说不定这个时候,她应该在村医院的办公室午休,晚上下班了,就回家相夫教子。”


    说到这里,他浑浊的目光,看向远方,不再说话。


    “她为什么会坠楼?”


    我看着他的眼睛,总觉得他隐瞒了很多东西。


    就像是讲故事,刚说了一句“很久很久以前”,便直接跳到了结尾。


    “失足!我说了,她是失足!”


    他突然暴躁起来,浑身都有些发抖。


    也正是这个反应,说明了问题的关键,就是她坠楼的原因。


    “那你之前说,她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以他现在的心理状态,要逼他说出来,其实不难。


    但他现在的身心,都犹如百岁的老人,万一太过激动,出现什么事,到时候我就麻烦了。


    果然,他的注意力,被我转移,情绪明显就换了方向。


    “那天晚会,我见所有的人都在操场,便突然很想去慧慧生前的那栋楼里看看。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还在那里等我。”